正午时分,阳光明媚。通常这个时候,化验室里的人要么趴在桌上午睡,要么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惬意地喝茶,轻声地说话。这该是一天之中,化验室里最安静的时候。
可是今天,林蔓刚刚走到楼底,就听见上面传来人的吵闹声。她快步上楼,正巧碰上一群人押着一个化验室的科员下楼。押人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妈,走起路来趾高气昂、威风凛凛。
“怎么回事?刚才我看见有人让带走了。”林蔓一进化验室,就问段大姐道。
段大姐正将办公桌里的东西翻出来。她一一地细细检查,翻每个笔记本到最后一页,拆开每一个档案袋,倒出里面的资料,仔细地查看。她的脚边有一个垃圾桶,里面满是撕碎的纸张。
“刚才小李让郭阳的妈妈带走了。”段大姐环顾了一圈四周,小声对林蔓说道。
整个化验室里的人好像都在搞大扫除,人人都将自己桌子里的东西翻个底朝天。有人对每样东西都不放心,恨不得全部扔掉。
“郭阳的妈妈?”林蔓亦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向段大姐打听。
林蔓认得郭阳。他亦是化验室里的人,三十来岁,平时工作还算认真,性格有些温吞,总是静静地呆在一边,很少跟人来往。
段大姐道:“你还不知道!郭阳妈妈是政治科检查大队的人。我们这几栋楼的突击检查,全是她负责。”
林蔓道:“那小李?”
段大姐叹气道:“他运气不好。前些日子,他托人给对象带了块上海的手表。今天手表刚刚送来,他就放在桌子里。可哪成想,郭阳妈妈中午带人来突击检查,第一个翻的就是他的桌子。所以就……”
段大姐摇了摇头,再次感慨小李运气太差。
林蔓道:“最多写个检查!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段大姐摆了摆手道:“那可说不准,指不定写检查后,他就被调到车间去工作了。唉,这年头,谁说的准啊!”
紧赶慢赶地,大家终于在下午上工铃响之前,清理出了全部违禁物品。
对于小李的事,大家都默契地闭口不谈,不发表任何议论。整整一下午,大家看郭阳的眼神都存着一些异样。有那么些许怀疑,怀疑小李的事是他通风报信;有那么些许惧怕,生怕下一个被郭阳举报的人就是自己;还有那么些人,一改平日里对郭阳的漠然态度,骤然热情起来,围在郭阳身边,极力跟郭阳搞好关系。
收拾完了办公桌,林蔓觉得还是有些不妥。仿苏楼那边指不定也会有人查,秦峰送的手表和首饰还在哪儿呢!还有,她想起她住的高毅生家的房间里,还有几本涉嫌资修的。不行不行!也要及时处理,就算不扔掉,也要想法藏起来才是。
整整一下午,林蔓都过得提心吊胆,生怕有人传来消息,说检查队往厂区家属楼去了。
下工铃声一响,林蔓立刻冲出化验室,直奔仿苏楼。她急于回去藏好那块上海牌手表和翡翠古董戒指。这两样是秦峰送她的结婚礼物,她可不想让政治科的检查队收了去。化验室的其他人也都一样地担心。于是,大家各怀着心事,皆是纷纷急步赶回家。
其实,林蔓也曾想过将手表和戒指放在空间里。可是后来,她转而一想,万一空间不稳定,吞了她的手表和戒指,那不就得不偿失了么?且也没法向秦峰交代。而剩下的那副字画嘛!风险太大,确实藏进去更好,即便将来画没了,也好过让人抄走了强。
林蔓刚刚搬进仿苏楼时,为防将来会发生的变故,特意在书桌后的墙上做了一个暗格。平日里,书桌拉开,人们只会当它是面普通的墙。可是只要林蔓按照相应的节奏敲击,墙面就会自动凹进去一小块墙砖,露出用来盛放东西的暗格。
回到家后,林蔓将手表和戒指放进了暗格。之后,她又稍稍收拾了房间,整理出几样有不合规格嫌疑的东西,一并扔掉。
同一时间,高毅生的家里也在进行“大扫除”。
崔蘅芝吩咐人搬走了书房里的名贵家具。尽管高毅生对她说不要紧,可以都留下,她还是坚决将其全部换成了普通的家具。挂在墙上,以及收藏起来的名贵画卷,崔蘅芝联系了市政厅的周大姐,拜托她找了一家博物馆,全数捐掉。
当东西全清空了以后,崔蘅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快。她忽然醒悟到,原来以不合适的生活方式活在当下,会让人特别的疲累。与其背负着危险又沉重的包袱行走,倒不如将它们全扔掉,以换来一身轻松的好。
“小蔓回来啦?”
林蔓进门时,九姐正在厨房里炒菜。她身前的铁锅里,扁豆切成了丝,刚刚煸进锅,响油四溅的同时,香味也飘出了锅外。林蔓才走进院门就闻见了这香气。
林蔓急着处理那两本书,没多余的空跟九姐闲聊。她随口应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地回了屋子。
一本拜伦的《唐璜》在她的床上,前夜她还看得津津有味。还有一本司汤达的《红与黑》在书桌上,她还没来得及翻。
床下有她上次用来烧衣服的火盆。顾不上两本书看没看完了,林蔓将其都扔进了火盆里。点上一把火,两本书殊途同归,皆是化为灰烬的命运。
“小蔓!小蔓!”
崔蘅芝站在门外,唤了林蔓两声。林蔓忙着烧书,来不及开门。崔蘅芝便自顾自地打开了门。
闻见满屋子的烟,崔蘅芝不禁呛了两声,忙上前打开窗户,放浓重的烟气散出去。
“咳咳!你这是要烧房子啊?”崔蘅芝调侃林蔓道。
林蔓无奈地摇头:“唉!说起来,要让我选烧房子和烧书,我宁愿烧房子。”
书烧完了,林蔓端起事先准备的一盆水,浇熄了火盆里的火。
“小蔓,有件事我早就想对你说了。只是前段时间,家里一直出事,就都没有机会开口。”崔蘅芝帮林蔓收拾了火盆后,郑重其事地拉林蔓坐在床上。
“有什么事,您就直说好了。”林蔓心生好奇,想不出有什么事情需要崔蘅芝这样一本正经地讲。
崔蘅芝由衷地感慨道:“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姑娘。有相貌、有青春,也有头脑。很多事情,你应该好好把握……”
“太太,市政厅周大姐的电话。”九姐“咣”地打开了门,打断了崔蘅芝的话。
崔蘅芝对九姐说道:“我马上来。”
转而,崔蘅芝对林蔓说道:“算了,以后日子还长,这事早晚会让你知道。总之,你放心,你的将来,我和你高叔都会为你打算好的。”
说罢,崔蘅芝急匆匆地去客厅接电话,留下林蔓一人在屋里,满头的雾水。到底是什么事啊!怎么没头没尾,神神秘秘的。
崔蘅芝不对林蔓讲,林蔓也不好追着问。于是,这事只好暂时搁在了一边。林蔓唯有等崔蘅芝哪天得空了,再听她把话说完。
林志明的公判大会如期举行。
对这场大会,五钢厂的职工们期待已久。召开的这天,大家早早就到会场里占好了位置。
林蔓、小张和段大姐照旧凑在一起。她们每人都带了些瓜果小菜。好像野营一样,大会一开始,她们便齐齐打开了饭盒。一边闲谈八卦,一边观看台上的光景。
据段大姐向林蔓介绍,公判大会通常有三场。很多时候,上台的人头场不会交代什么问题。攻破他们的心理防线需要时间。一般情况下,都是到了第二场才会说什么。而再厉害的人,也终归不会熬过第三场。因此,第三场才是最热闹,也是最好看的一场。
“林志明!你要老实交代问题……”
“林志明!你……”
林志明始终低着头,默不作声。政治组的人视他的态度为顽固抵抗。于是,更加狂风骤雨的质问开始了。
坐在台下,林蔓脑子里一直存着一个念头。林志明会把他和崔蘅芝的事说出来吗?反正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应该会无所顾忌,什么都说了!
出乎林蔓的意料,林志明竟对崔蘅芝的事只字不提。这样的情形延续到了第二场,林志明依然死咬牙关,什么都不说。好像一个正在经受考验的geming志士一般,林志明居然没有招出任何人。对所有迎面扑来的质问,他都以沉默应对。
蓦地,林蔓明白林志明为什么这样了。他什么都不说,可不意味着他讲义气、重感情。他之所以这样做,八成是因为他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他在等着邓书记救他。又或者,他想以此感动崔蘅芝,迫崔蘅会心软,求高毅生救他……
开了两次公判大会,竟都是一样的流程。林蔓嫌会场里又闷又吵,便寻了个借口,提前出来。
回到化验室,林蔓沏了一杯茶,悠闲地坐在了她的办公位上。
突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她抽屉开了条缝。她伸手拉开抽屉,内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竟多了一只雕工精致的纯金镯子。
啪嗒啪嗒啪嗒……
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林蔓听见了孙主任的声音。
“前两天不是检查过了吗?”
一个中气十足的妇人声音紧接着应道:“突击检查,突击检查,要是有规律,那还算什么突击检查!”
第101章 英雄的表演 二更
郭阳妈妈带着检查大队冲进门, 化验室的一众人跟在他们身后。林蔓粗扫掠了一眼, 除了她以外, 化验室的人一个不少,全都在场。
郭阳妈妈看见林蔓,愣了下神,显然是没料到林蔓会在。林蔓站起身, 持手中的金镯在背后。金镯倏地不见了,出现在她脑海中的棺材里。
郭阳妈妈回过神,径直冲到林蔓身前。两个同样上岁数的大妈拉林蔓到一旁, 迫她由着检查队搜查她的座位。
检查队将林蔓的办公位搜了个底朝天。因为没有任何查获,郭阳妈妈不禁有些尴尬。她气呼呼地抬起头, 从上到下地打量林蔓。
到了夏天后,做办公室的技术工们会改穿更清薄的工衣。要么是白衬衫黑裤子, 要么是单衣款的藏蓝工服。这两样衣服都有口袋, 口袋不深, 如果要藏下一只硕大的金镯, 势必会鼓囊出一块。若人有心看,一眼便能找出来。
林蔓的上衣和裤子皆是平平整整, 不像藏了半点东西。
郭阳妈妈反复打量了林蔓两次, 最后露出失望的神情。
“再去查查其他人桌里。”郭阳妈妈不得不放弃了林蔓的办公位。
于是,检查队的人开始搜查其他人的办公位。
化验室的人都站在一旁,等着检查队的搜检。林蔓有意地观察每个人的面目表情。显然,郭阳妈妈进门时,煞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除非有人通风报信, 她不会这样成竹在胸,而当落了空后,她也不会那样的大失所望。
化验室每个人都表情如常,除了当检查队搜到个别桌子时,有人流露出了担心的神情之外,林蔓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再联想到刚才所有人都在公判大会里,而早上她曾为张单子来过化验室。那时候,她桌子里可没什么金镯子。算起来,她是早上最后一个离开化验室的人,也是第一个回到化验室的人。在这中间的时段里,化验室所有人都跟她待在公判大会会场,且没有人离场。这样推理下来,也就是说,放镯子嫁祸她的人,一定是科室外的人。
那么到底是谁呢?难道是郭阳妈妈?可是,她和郭阳妈妈没什么仇怨啊!那么是别人?这人又是谁呢!
想着想着,林蔓陷入了沉思。全五钢厂的人太多了。每天光是工作上,和她打交道的人就不计其数。一时间,她根本没法推断出到底是谁要害她。不过,有一点她倒是可以肯定。那就是,害她的人中至少有个化验室外的人。那个人或许单干,也有可能跟化验室里的人联手。而这一点嘛!需要想法试探一下才知道。
检查队搜遍了化验室里每一张台子。由于所有人位子上的东西都被清理过,因此检查队也没有找出半点可疑物品。
郭阳妈妈不得不失望而归。她气呼呼地走出化验室,经过林蔓身侧时,她狠狠瞪了林蔓一眼。那眼神里的潜台词好似是说:“小姑娘!咱走着瞧,总有抓到你的时候。”
待检查队一众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远去,林蔓问段大姐道:“刚才开公判大会时,你有看见郭阳妈妈吗?”
段大姐略想了下,肯定道:“她不就站在台下吗?上面每问林志明一句,她帮腔的声音比谁都响。”
林蔓恍然记起,郭阳妈妈确实从大会开始,就一直不停地蹦脚叫唤。这样看来,郭阳妈妈不是那个藏镯子的人。郭阳妈妈应该就是接到了举报而已。
因为想不到幕后黑手是谁,林蔓的心里愈发地忐忑不安。在当天余下来的时光里,她一直苦苦地思索。直到晚上,同高毅生、崔蘅芝坐在桌上吃饭,她都还是心事重重的。
“小蔓,饭后你来书房一趟。”高毅生扒了两口饭,随口说道
林蔓点了下头,算是应下。她脑子里还没放下白天的事,有些心不在焉。
高毅生吃完了饭,先行下桌,去书房忙工作。自从崔蘅芝将书房清理了一遍后,那里便成了高毅生用来加班和接待刘中华的地方。
崔蘅芝眼见着高毅生步入书房,关上门。她转回头来,小声地问林蔓:“那个林志明,他们会怎么判他?”
林蔓道:“会坐牢!哪怕判得再轻,也要下放到农场改造。”
崔蘅芝欲言又止,纠结了半晌,最终还是咽下了差些出口的求情的话。
林蔓吃完饭后,去书房见高毅生。
高毅生正襟危坐在书桌后,示意林蔓可以坐在桌前的椅子上。
现在书房里的家具是清一水的普通松木家具。它们虽不同于往日的紫檀桌椅气派,但好歹让人看着踏实,不用担心哪天工作组或检查队冲进来,指着它们直说不符合现在的政策。
“林志明的事,你怎么看?”高毅生上来即开门见山道,直入主题。
林蔓摸不透高毅生心思,只能先小心地试探:“高叔,林志明应该没有翻身机会了。所以,我不明白你现在问这个人,到底是指?”
高毅生道:“你应该知道林志明后面还有人?”
林蔓点头:“没错,我对您讲过这事。林志明曾经亲口说过,他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受邓书记指示。”
高毅生道:“那你觉得,在第三次公判大会上,林志明会指认邓书记吗?”
林蔓略略思量了一下,回道:“不一定。因为林志明是个有心机的男人。否则,他不会表面上总来家里干活,好像是您的人一样,但背地里又不动声色地转投了邓书记。像这样的人,做任何事都会经过深思熟虑,不会冲动行事。他一定做好了考量。如果指认了邓书记,那么就是邓书记和他共沉沦,两人一样没救。而他如果保下了邓书记,邓书记也许会念旧情,帮他一把,给他留一个转圜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