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踞咽了口唾沫,把杯子放下,哼道:“宫内没有人喜欢我,我自然知道,我也不会倚靠谁。”
徐悯看着少年咬牙的模样,笑问:“那为什么没有人喜欢你呢?”
赵踞扭头,脸上露出一丝羞愤。
因为他不是太子,因为母妃不得宠,手段不厉害……原因太多了,但是他已经尽力地讨好宫内众人,但是直到现在,简直适得其反,到处奔逃如丧家之犬。
虽然赵踞没出声,徐悯却仿佛看了出来。
她抬起修长的玉指敲了敲酒杯。
仙草忙上前给她斟满,徐悯却并不喝,只是嗅那香气。
半晌她说道:“谄媚讨好的那叫狗腿,人家会越发瞧不起。想让人真心喜欢……那他们喜欢什么,就给他们看见什么,是要有真本事才行的。”
她的目光明亮,面上的笑令人无法琢磨其意味,“能做到吗?”
赵踞先是懵了懵,然后顿足:“别小看人!”
少年气冲冲地转身要走,突然想起一件事。
赵踞回头望着徐悯迟疑地问道:“他们都说你在皇后娘娘跟前一味的谄媚讨好,那么你是不是也是……”
当时,徐太妃的嘴角微微抽搐。
旁边仙草却走过来,她毫不客气地在赵踞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滚!”
第15章
夜半,江水悠睡在皇帝身旁,突然觉着皇帝在发抖。
她起初以为皇帝要起身了,悄悄地半睁眼睛看向旁边,却见少年皇帝背对自己缩起身子,竟如同受冷或者受惊一般的蜷缩姿态。
江水悠心中诧异,却又不敢惊动皇帝。
如此看了片刻,皇帝突然慢慢地放松下来,江水悠大胆倾身而起,向皇帝脸上看去。
赵踞仍是闭着双眼,显然仍在梦中,但此刻皇帝的脸上却透出了一抹极为恬淡的笑意,仿佛是梦见了什么令人愉悦的事。
江水悠看着皇帝俊美的容貌,睡梦中的少年依旧是眉目如画的样子,江美人抬手,几乎忍不住想要碰一碰赵踞毫无瑕疵的脸。
但在纤纤手指还未碰到赵踞的时候,皇帝的神情突然产生了另一种变化。
剑眉的眉峰微微蹙起一个令人心疼的弧度,皇帝脸上的笑意在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无法形容的仿佛怅惘,又像是有些悲伤的表情。
江水悠看的呆了,她的手往前一探,下意识地想唤醒皇帝,但手指将要碰触到皇帝脸上的时候,却又及时收住。
也许……是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偏偏就在这一迟疑的瞬间,江水悠突然听见,自皇帝口中喃喃地念出一个名字。
与此同时,原本沉浸在梦魇中的皇帝突然睁开了眼睛。
猝不及防,江水悠惊疑的的目光跟皇帝对上。
虽然才从梦中醒来,皇帝的眼神却是极凌厉的样子,跟方才江水悠所见过的那个并无锋芒的少年判若两人。
但迎着皇帝凝视的眸子,江美人也发现了自己如今的姿势跟处境是何等的尴尬。
“皇上……”幸而江水悠反应极快,眼神中的惊愕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微笑:“臣妾方才察觉皇上好像动了动,还以为皇上要起身了。”
赵踞并没有做声,一双冷冽的眼睛盯了江水悠半晌,才慢慢地坐起身来。
“什么时辰了?”皇帝转头问。
外头伺候的太监听见动静,早回禀道:“回皇上,还差两刻钟就到寅时了。”
江水悠轻声道:“皇上,时候还早,不如再睡会儿吧。”
赵踞扫她一眼,垂眸想了片刻,忽地问道:“你方才看见朕动了?还看见什么没有?”
江水悠忙道:“臣妾只察觉皇上微微一动,刚要起来看您,您就醒了。”
赵踞“嗯”了声:“那你,有没有听见朕方才说过什么?”
江水悠面露疑惑之色,又微笑道:“皇上几乎是跟臣妾同时醒来的,臣妾还迷糊着呢,皇上说了什么?是不是叫了臣妾?都怪臣妾睡得太沉了,竟没有一早察觉,请皇上恕罪。”
在江水悠回答的时候,赵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在审视着面前这个人口中说的每一句话的真假。
终于赵踞道:“没什么。时候还早,你先睡吧。”
说了这句,皇帝便翻身下地,外头的太监见状,知道皇上要起身了,忙纷纷地进来伺候。
江水悠也忙起身在旁恭等着。
等到皇帝更衣离开之后,江水悠才敢重新退回了榻上,手指在底下的龙床之上轻轻抚过,江水悠想到方才无意中听见的那个名字,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惊异的表情。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江美人隐隐明白了皇帝对待小鹿姑姑的态度为何会是那样微妙。
***
寅时不到,正是夜色最浓的时候。
虽然是六月了,这个时辰走在空旷的紫禁城中,仍有丝丝清冽森凉扑面而来。
头顶暗黑色的天幕上,还有星子闪闪烁烁。
整个紫禁城里,连最下等的奴役都还在睡眠之中,身为九五至尊的皇帝却已经起身操劳。
雪茶跟在皇帝身边,几乎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偷偷地看了一眼身姿挺拔的皇帝,雪茶公公情不自禁在心中哀叹:“皇上如此勤快,虽然是国家百姓的福气。但对本公公而言却不是好事,皇上自然是龙精虎猛的撑得住,但本公公却实在是危乎殆哉,这样下去,恐怕这条小命要早早地断送了。”
本以为皇帝纳了后妃,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改一改之前的作息了,毕竟谁不稀罕抱着美人儿一觉到天明呢?
连不近女色的雪茶公公都知道那句什么“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没想到赵踞除了有罕见的两次破例,其他多半时候却依旧雷打不通的寅时而起。
如今更是变本加厉,算计起来,皇帝一夜的睡眠时间勉勉强强能够一个时辰。
这如何了得。
雪茶在胡思乱想之中,陪着皇帝进了御书房。
桌子上还有些折子并没有批完,赵踞一撩龙袍坐了,却并不忙着去拿,反而坐着出神。
御书房的太监送了参茶上来,赵踞也忘了喝。
雪茶在旁边看的奇怪,便大胆提醒:“皇上,这茶都要凉了。”
赵踞这才回过神来,他看了雪茶一眼,待要去取那杯参茶的时候,突然说道:“以后不管是谁侍寝,一概不许留宿乾清宫。”
雪茶大惊,这道旨意虽然意外,但对雪茶而言,这简直是等于变相地告诉他:以后甭想再睡懒觉了。
“皇上……这是为什么?”雪茶狗胆包天地问,大概是怕皇帝斥责自己多事,雪茶忙又道:“前儿奴婢还听太后身边的红裳说,太后很担心皇上的身体呢。”
赵踞没有斥责,却也没有回答,只是垂了眼皮儿,吃了口参茶,然后拿了一份折子。
在赵踞处理政务的时候,照例是不许任何人打扰的,雪茶见状只得悻悻地后退。
皇帝连着看了五份折子,其中两份是跟当今的丞相蔡勉有关。
一份是蔡勉请求皇帝调回夏州节度使禹泰起,并问责他在之前跟西朝作战之时的失利之罪。
还有一份是御史台王御史弹劾蔡丞相大权独揽,只手遮天,且为人奢靡荒淫之类,用词极为严厉,恳请皇帝严惩。
赵踞把这两份折子摆在一起,看了半天。
皇帝之所以能够顺利登基,这其中跟丞相蔡勉的一力辅佐脱不了关系。
据说当初太子赵彤还在的时候,一次皇帝做寿,太子跟当时还只是雍王的赵踞各自写了一封贺书递上。
皇帝看罢便又传给蔡勉,蔡勉笑着夸奖了两位皇子,最后却指着赵踞的那份贺书笑道:“雍王殿下年纪虽小,但笔力难得的清俊雄健,倒是有几分陛下的风骨。”
皇帝本也正觉着诧异,闻言又仔细对比着两份贺书看了一场,果然,太子赵彤虽然大赵踞七岁,字迹乍一看也是清秀不凡,但是细瞧却瞧出了落笔浮而无力,只是表面看着华美而已。
但是雍王赵踞的字迹,却是金钩银划,字字清晰仿佛力透纸背,竟比许多大人写的还好。
皇帝才笑道:“果然丞相眼毒,却不知雍王是从何处学了这一笔好字?”
后来蔡勉陪着皇帝游御花园,“无意”中碰见了赵踞蹲在地上,手中握着树枝,竟是以树枝为笔以泥地为纸,正在埋头写字,那会儿天冷,赵踞的手都给冻的青紫。
皇帝看了这场景,联想昨日看见太子赵彤嫌弃小太监研的磨不够浓,炭炉里的火不够旺一事,便长叹了声,亲自走到赵踞身旁把雍王拉起来,握住了少年冻的冰冷的手。
后来赵踞登基之后,更是破例封了蔡勉为太师。
有关蔡勉的传闻皇帝也听说过一些,但是念在蔡勉的辅政之德,且皇帝才登基不久,当然不愿意就跟蔡勉闹翻。
这会儿寅时过半,赵踞把两份折子丢在一边儿,喝了口参茶,又拿了最后一份。
赵踞瞄了一会儿,双目突然直了直。
这一份折子却是江西发来的急奏。
之前因为夏季多雨,长江的水暴涨,引发下游赣江水漫溢出来,淹没了两岸许多的城镇村庄。
赵踞先前接到地方求援的折子,已经火速派了安抚使前去,进行赈灾抚民等,但不知为何,本是天灾,最终却竟闹成了人祸。
一些流民聚集在一起,将赣城围住,意图造反,赣城知县命人封锁城门,并派人向知州求援。
但就在赣城跟流民们对峙、等待官兵救援的时候,赣城县衙的一名小小地主簿却突然囚禁了知县,亲自出城跟流民谈判,并且自作主张地打开了城门,开了县衙粮仓放赈。
等知州派来的官兵赶到之时,县衙的粮仓早就空无一粒米,而先前聚集的流民也都四散。
赣城的知县大怒之下,便绑了那主簿,同时将此事上奏了朝廷。
这种串通流民谋逆的案子,不论如何都是一个死罪,可之前急奏送到了枢密院后,有堂官对此案心存疑虑,便又递送皇帝亲自御批。
赵踞看着面前的奏折,抬头看向旁边正在昏昏欲睡的雪茶:“之前……徐悯的那个兄长,叫什么来着?”
雪茶因为知道皇帝批起奏折来便“六亲不认”,所以也乐得偷懒,正在摇摇晃晃地朦胧着,猛然听见这句,便昏头昏脑地回答道:“徐悯……徐太妃的兄长吗,奴婢记得叫徐慈。”
雪茶条件反射地回答了这句,才总算清醒了过来。
他眨了眨眼,虽不知皇帝的用意,但一旦跟紫麟宫有关的旧人,他总是要不论青红皂白先踩一踩的。
于是雪茶又说道:“这徐家的人,一个比一个狠毒,名字起得倒是挺有意思,这是想让人反着听吗?”
皇帝瞄一眼雪茶,低头又看向手上的折子:在这份奏折上,地方官慷慨陈词想要将其凌迟处死的那位大逆主簿,赫然正叫徐慈。
赵踞目光闪烁地盯着那个名字,淡淡道:“这天底下叫徐慈的人多吗?”
雪茶笑道:“至少奴婢觉着不会很多。”他突然回过味来:“皇上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第16章
自从把鹿仙草送到宝琳宫罗红药的身边后,皇帝就一次也没有召幸过罗美人。
对此,宫中大多数人表示喜闻乐见。
大家觉着罗美人实在是不知死活,皇帝的逆鳞也敢去碰。
可是,虽然其他人看待罗美人跟鹿仙草这一对主仆都是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但对当事之人来说,却显然并非这样。
仙草在冷宫的东西没有几样,随便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就能离开,只是毕竟跟冷宫中的这些人朝夕相处了这半年,此刻离开,居然也生出一点“依依惜别”之情。
另外仙草最挂念不下的就是自己开辟出来的那块儿菜地跟种下的花草,经过她的“精心培育”,菜跟花皆都长的十分茂盛,浓烈的翠绿跟大红大紫的颜色,给原本死气沉沉的冷宫里多添了一份生机。
但仙草知道,倘若自己离开后,这些菜跟花无人打理,只怕很快就会给杂草淹没……最终吞噬。
何况就算不给杂草吞掉,也会给那些虫子们吃的精光。
若说仙草在种菜过程中的最大感悟,那就是——论起生命顽强来无人比得过这些看似不起眼的虫豸们,真是一茬杀不死,转眼又还来。
仙草走出门口,那些废妃们仍旧浑浑噩噩,并没有多看她几眼。
仙草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仍旧端坐在圈椅上的张氏皇后身上,她走到张氏身边行礼道:“娘娘,我今儿先出去了。”
张氏眼珠一动看向她:“你要走了?”
仙草说道:“我去伺候罗美人。不过……兴许还有再回来的时候,也说不准。”她知道提起“皇帝”会刺激到张氏,故而格外规避。
“伺候人?”张氏冷笑了声:“你什么时候学会伺候人了?”
仙草微怔。
张氏淡淡道:“你不是都习惯别人伺候着的吗。”
仙草咽了口唾沫,决定不再跟她多言:“娘娘保重,我得闲会回来看看的。”
废后盯着她:“你不会再回来了,我知道。你最好也别再回来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仙草咬了咬唇,后退两步,下台阶往门口走去。
身后张氏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大声说道:“不要以为你多聪明,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蠢人。留神些,别再把自己栽进去!”
仙草挪步出门,两扇古旧破损的门在背后缓缓地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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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仙草来到宝琳宫的时候,宫内几乎所有人都“退避三舍”,只有朱冰清立在门口,冷冷地斜睨她,像是看到什么令人厌嫌的东西。
跟朱冰清截然不同的是罗红药,她也站在门口处,脸上却带着温柔的笑意,仙草才进门,罗美人便紧走几步迎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