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刻雪茶才说:“你还挺懂事。既然知道自己笨,那就别多嘴多舌,皇上叫你干嘛就干嘛得了。”
虽然正是夏季,被雨淋透全身仍是不大好受,又给雪茶刺了一嘴,仙草只好专注撑伞,过朗丽门的时候,一阵疾风旋了过来,吹的那油纸伞偏移,大雨唰地落了赵踞满头满脸。
雪茶立刻飞奔过来:“皇上!”又回头喝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仙草苦笑:“这次真不是故意的。”
赵踞擦了擦脸上冰冷的雨点,很快扼住了关键:“那么,哪一次是故意的?”
仙草吞了口唾沫,忙顾左右而言他:“皇上,还是快回去吧,雨越发大了,皇上万金之躯,可别受了凉啊。”
总算回到了乾清宫,仙草不敢进门,只站在屋檐下。
给风一吹,湿透的身上阵阵发冷,不由自主地瑟瑟颤抖,又打了两个很响亮的喷嚏。
赵踞回头吩咐:“带她下去换身衣裳。”
雪茶领着仙草来到偏殿内,见她冷的脸色发白嘴唇带青,不由说道:“我说你这人着实古怪,说你有心眼吧,你没事儿往冷宫跑什么?说你笨,你偏做出那些古灵精怪的事来……说到这里我就又不懂了,之前徐太妃在的时候,你也没多聪明啊,怎么太妃去了,你反而跟换了一个人似的,难不成太妃娘娘那点心机都留给你了?”
这会儿宫女们备了热水,仙草在屏风后哆哆嗦嗦地洗漱、换衣裳,透过屏风,见雪茶背对着这边儿,叠着手。
仙草哆嗦着道:“这不是说什么……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吗,我总算也跟着娘娘那么多年,自然染了点她的仙气儿。”
“噗,”雪茶笑了起来:“说你胖你还真喘了起来。你也不觉着害臊,就你能比上徐太妃?我可听人说了,当初她进宫的时候,皇上都病的那样了,那一批同样进宫的秀女里头,没有一个出头的,偏徐太妃得了宠。当时徐家没落,徐知州又得罪了当时皇后的娘家,可是徐太妃得宠后,徐知州就给无罪释放了……居然皇后也没怎么她,你说她本事不本事?算起来那会儿你应该还在浣衣局里流鼻涕呢。”
仙草本来冷的浑身发抖,正忙着往身上披挂衣裳,听到这里,那手势不由地就放慢了。
雪茶自顾自地又说:“说来你毕竟是太妃的心腹,后来你到了她身边儿,她可跟你说起这些事了没有?”
仙草听到这里,才微微一笑道:“太妃从不讲以前的事。”
雪茶点点头:“她当然是个有一万心眼的人,唉!”
仙草问:“公公为什么叹气啊。”
雪茶说道:“也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这些以前的事情来,真真又是恨又是叹,算了,横竖人死万事空,就不提她了。”
仙草这会儿眼睛换好了衣裳,正在擦头发。雪茶回头看了一眼,见她正从屏风后走出来。
她的头发很厚,擦拭的样子也有些笨拙,把满头青丝擦的乱蓬蓬的,如同一个鸟窝。
雪茶看不下去,便走到跟前儿夺过帕子:“你怎么笨成这样,你是怎么伺候徐太妃的,这样她也能容得了你?”
当下揪着仙草来到外头,把她在桌边摁下坐了,自己把拂尘插到腰后衣带上,手脚麻利地给她拾掇起来。
仙草嗅到他身上还有些淡淡地玫瑰膏子气息,便道:“公公做事儿真利落,怪道皇上把你当心腹呢,满宫内没有人比得上公公。”
雪茶得意道:“那当然,我从小跟在皇上身边,就像是你跟在徐太妃身边一样……”说了这句,忙呸呸地啐了两口,道:“拿什么不好比,怎么偏提起她来了,我今晚上是撞了鬼不成?”
仙草笑了笑,缓缓低下头去。
雪茶看她一眼,问道:“我听人说,你早料到皇上不会处置徐家大爷,是不是真的?”
苏子瞻并没告诉仙草他已经把实情禀奏了皇帝。
但这会儿听雪茶提起,仙草却并不觉着惊愕:“是啊。”
“这是为什么?”雪茶迷惑。
当初连他也以为皇帝会放不过徐慈,毕竟徐慈是徐悯的哥哥,且又犯了悖逆之罪,不管从哪一方面看,皇帝该都饶不了他的。
“因为皇上……是个明君啊。”仙草的口吻却淡淡的,回答的简单而直接。
雪茶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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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的雨下的越发大了,雷声隐隐,电光照在窗上,刹那如同白昼。
因为天气不好,太后那边已经特意派了人来交代皇帝不要过去请安了。
赵踞翻看了几本折子,闪电一道道从眼前掠过,奏折上的字也随着闪闪烁烁,像是要随着电光而一块儿活起来似的,在他眼前扭动。
皇帝有些心神不宁,他把折子放下,信手拿起旁边的那小小地玉狮子镇纸。
当初因为皇后的薄待,虽然同为皇子,太子殿下众星捧月,如珠如宝,赵踞却什么好东西也没有。
这小小地玉镇纸,是先帝赐给他的唯一一样物件,只是当时先帝一时兴起,看到小皇子守在桌边儿,便随手拿了这东西给了他。
那是赵踞所得的第一件赏赐,当然视若珍宝。
可是太子赵彤跟伴读们当然看不过眼,在遇见徐悯的那天,他们正追赶着赵踞,想要将这镇纸抢过来。
此刻皇帝将玉狮子捏在掌心里,电光之下,玉狮的影子在手底明明灭灭。
在赵踞发怔的时候,雪茶带了仙草回来了。
赵踞听到那熟悉的声音转过头去,看到仙草跪在地上的样子,心头一阵恍惚。
慢慢地将狮子放下,赵踞向着雪茶使了个眼色,雪茶当即会意,悄悄地退了下去。
赵踞重新回到桌后落座:“你起来吧。”
仙草站起身来,垂着头谨慎地说:“多谢皇上恩典,奴婢该回去了。”
赵踞打量着她:“忙什么。”
正在这会儿,“轰”地一声雷响,近在耳畔似的。仙草吓得转头看向窗口。
“你很害怕?”赵踞笑了笑,“奇怪,当初朕怎么不知道你还怕打雷?难道是因为亏心事做多了,所以心虚,怕雷公劈着你吗?”
仙草强笑道:“皇上英明,可不正是这样?”
“那好啊,”赵踞盯着她,手底的石狮子转了个圈,稳稳地放在桌上,“你过来。”
仙草迟疑着往前一步,对上皇帝的眼神,她仿佛察觉皇帝身上的气息跟先前有些不同。
“皇上要吩咐什么?奴婢听得见。”她尽量不去留心外头那连绵的雷声,真是奇怪,之前没到这儿的时候,那雷好像消极怠工一样,虽然也响,但闷闷地,并不吓人,哪里像是现在这样,好像逞威风般的越打越响。
“朕是天子,雷神也不敢近身,你到朕的身边来,自然就不用害怕了。”赵踞淡淡地说。
“这个……”仙草干笑了两声,“还是不必了,奴婢怎么敢把皇上当作挡箭牌呢。”
“比这更过分的事情你也不是没做过,”赵踞盯着她,“到底是因为没了徐悯护着你,你自己知道收敛,还是说人死过一次,就会跟先前大不一样。”
“皇上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因为,”赵踞仿佛漫不经心地:“因为朕越发觉着,你不是之前那个鹿仙草了。”
话音未落,一声响雷在头顶炸开。
与此同时仙草大叫一声,往前扑了过去。
赵踞一怔,定睛看时,眼前已经没了她的影子,他心中转念,忙低头弯腰往桌子底下看去。
果然,仙草瑟瑟发抖地躲在桌子下面,双手紧紧地捂着耳朵。
赵踞盯着仙草看了会儿,伸手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拽到自己身边。
仙草勉强扫他一眼,想要起身,却被雷声震的心有余悸,动弹不得。
“你……到底是谁?”皇帝皱着眉头。
之前在冷宫之外,废后张氏凄厉的叫声,皇帝隐隐听见。
什么“报应,主子变成奴才”之类的话。
只是他无法相信,毕竟那只是个时常会胡言乱语的疯子。
兴许废后根本都没有认出面前的人是谁而已。
但是皇帝却因为张氏的一句话,突然间心头发颤。
他紧紧地攥着鹿仙草的胳膊,俯身仔仔细细打量面前这张脸。
被雨水冲刷过,又才洗漱过,这张脸上脂粉不施,虽然称得上眉清目秀,却依旧是皇帝所熟悉的可恶。
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赵踞的心中隐隐地竟有些失望。
但对于仙草来说,桌子底下好像果然比外面安全多了,雷声好似也不像是之前那么震耳欲聋。
仙草看着皇帝凝视自己的眼神,脑袋又开始转动:“奴婢……”
话音未落,皇帝眸色一沉,毫无预兆地将她的下颌轻轻一抬,低头吻了上去。
她的唇很软,带一点陌生的凉意。
这跟皇帝记忆中的感觉不大一样。
他本以为自己会厌恶这种接触,从而继续理所当然地越发嫌弃这个人。
但是偏偏跟他预想的正好相反。
耳畔又响起了隆隆的雷声,老天仿佛喜闻乐见般,送了雷神来助兴一样。
怀中的人受不住这般天威镇吓,身躯微微发抖。
皇帝本是握着仙草的手臂,察觉她流露出来的细微胆怯,心头也随之一软。
情不自禁地勾住了她的纤腰,把人往身上搂的紧了些。
在双唇相接的瞬间,心头陡然升出一股温热之感,这股无法形容的强烈冲动,驱使他想索要更多。
直到怀中的人醒悟,蓦地剧烈挣扎起来。
仙草耳畔嗡嗡作响,用尽全力将皇帝推开。
她想也不想,举手挥过去,“啪”地一声。
皇帝尊贵的脸颊上吃了一记。
第22章
随着那清脆的一声“啪”,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怔住了。
殿内瞬间死寂,仿佛外头的雷声都给震的戛然停止。
赵踞还坐在椅子上,而仙草因为给他从桌子底下强拽出来,却是跌坐在他身旁的姿态。
仙草抬头看着赵踞眼中流露的惊讶跟恼怒之色,迅速反应过来,慌忙缩进了桌子底下。
她看看皇帝,又看看自己的手,眼神之中涌出了前所未有的慌乱。
鹿仙草这样的反应,对于少年皇帝来说,并不陌生,但却也是意料之中。
他先是瞪着桌子底下的人,这瞬间,曾经的记忆仿佛也在瞬间闪现。
那个身量还没有完全长开的鹿仙草,手劲却并不小。
他很知道。
这会儿脸上火辣辣的感觉,让皇帝清楚地记起了当初遭遇过的……
他居然为了这种人意乱情迷?
瞬间,原本有些迷乱的眼神重又恢复了之前的那种冷静。
赵踞咬牙道:“你给朕滚出来!”
仙草非但不敢“出来”,更加不会“滚出”。
嘴唇上有些火辣辣的感觉仍然鲜明,且又打了皇帝……任凭机变如她,一时也慌张起来。
又听赵踞的语声不对,仙草忙往桌子外退了出去。
赵踞眼睁睁地看着她越发缩到桌子底下,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忙起身看去,果然见仙草已经爬了起来,野兔子一样往外窜了出去。
正殿门口,雪茶正揣着手在外头跟小太监们闲话,突然身边一阵冷风掠过,紧接着仙草一头撞了出来,把雪茶撞的往前一个踉跄。
等他站直了的时候,却见仙草头也不回地匆匆下台阶,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
“喂!”雪茶惊呆,才喊了一声,那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几个太监,大眼瞪小眼地立在原地。
半晌,雪茶忙转身进殿,却见少年皇帝坐在长桌之后,垂着头仿佛在出神。
雪茶掂量片刻,才上前小声问道:“皇上……”
赵踞抬头扫了他一眼。
雪茶道:“那个鹿仙草……”
赵踞也不说话,雪茶咳嗽了声:“她刚才不知怎么就跑了出去,简直像是疯了一样,才换的衣裳,又跑进雨里,奴婢看她像是疯了。”
赵踞听了这句才微微皱了皱眉。雪茶本来想问问赵踞对鹿仙草做了什么让她发疯似的跑的不见踪影,可是见赵踞神色异常,便不敢再问了。
仙草慌不择路地逃了出门,下台阶后回头瞧了一眼,还好身后并没有赶过来追自己的人。
只不过,先前才暖过来的身体给冷雨一浇,顿时又狠狠地打了个寒噤。
因为夜雨凶猛,行动不便,宫中之人若非有必要的差事,都尽量避免出来走动,仙草一路上侥幸没有遇见别人,咬着牙飞奔回了宝琳宫。
宫内,罗红药正在跟几个过来请安的采女闲话,方雅跟江水悠赫然也在座。
仙草才进宫门就见门口上站着许多宫女,还有喧哗笑声从雨中传了出来,她知道有客,自己这幅模样若给人看见,恐怕又无事生非引出许多奇异流言,于是只悄悄地拐到旁边自己的房中。
进门之后,空无一人,仙草忙不迭把身上湿了的衣裳又脱下来,随便擦了擦,便用被子裹住了冰冷的身体,这种滋味竟是前所未有的难受。
仙草因是宝琳宫的掌事姑姑,这宫内的宫女其实都得听她差遣,她也有贴身的两个小宫女服侍,只不过那两人见她不在,便都躲懒去了。
她孤零零地缩在床上恢复了片刻,头发上的雨点滑了下来,眼中涩涩的。
幸而宝琳宫的宫女宁儿因听人说她回来了,忙过来探望,见仙草如此,急忙去叫了那两个小宫女过来,命准备洗澡水。
仙草怕惊动了别人,又叮嘱宁儿不许告诉罗红药,若是罗婕妤问起来,只说自己已经先睡下了。
不多会儿,听到罗红药房中又有笑声,原来是江水悠等人终于起身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