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忙都齐齐往后退开了几步。
那领路太监早俯身把地上的故衣收拾了起来,交给仙草:“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快去吧。”
鹿仙草端了托盘,仍是狠狠地瞪了朱冰清一眼,大有恨恨不休之意,。
等她转身去后,朱冰清兀自无法反应,那太监低低地陪笑说道:“姑娘何必惹她,她是个不讲道理的浑人,之前又死而复生了那么一次,宫内的人都让着她呢……皇上都不理她。”
秀女们也纷纷道:“就是,看她那么蛮横,简直不可理喻。”
“死而复生,许是撞客了什么,咱们别沾惹她了。”
朱冰清本想说两句狠话挽回颜面,被秀女们三言两语,倒也没了什么气焰,只咬牙道:“我决不罢休!”
领路太监道:“各位姑娘,咱们快去吧,免得耽误了时辰。”
于是众人重又整装往前鱼贯而行。
在秀女丛里,一些看不惯朱冰清的见她突然吃了亏,不免在心中暗乐,有人见鹿仙草行事那样嚣张古怪,又啧啧称奇。
其中江水悠含笑不语,面露思忖之色。
只有罗红药频频回头看向那离开的娇小身影。
***
在皇宫的熙德殿内,皇太后颜氏跟太妃朱氏,方氏两人。
颜太后往空荡荡的殿门口瞧了一眼:“时候差不多了,怎么一个人也没来。”
身边的太监忙道:“方才已经命人又去跟皇上说了声,皇上说上完了苏少傅的课就会来。”
颜太后道:“什么课那么要紧,比选妃还要紧不成。”
朱太妃笑道:“皇上勤学是好事,何况秀女们也没有到,却是不着急。”
太后疑惑问:“这时辰眼见到了,秀女怎么也没到?”
正说着,外头太监扬声道:“秀女进殿。”
朱太妃忙笑道:“瞧,说到就到了。”
颜太后对她说:“你给我指着点儿,我看看哪个是冰清。”
原来先前朱太妃已经跟颜太后说了无数次,自然都是吹捧自己的侄女如何如何出色难得的话,因此太后也颇为期待。
恰在此时,外间又道:“皇上驾到。”一时之间,外头正欲进殿的秀女们都跪了下去,皇帝赵踞身着银白色金线刺绣的龙袍,腰扣玉带,负手快步走了进内。
赵踞年方十五,正是少年飞扬意气风发的时候,他从小就生的出色,眉目清隽,容颜昳丽,先前没有长开,加上给压制着,气质便偏柔弱,如今身居高位大权在握,才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少年峥嵘跟帝王的霸气。
虽然莺莺燕燕近在咫尺,小皇帝却都目不斜视,径自入内给太后跟太妃们见礼。
颜太后大喜,忙请皇帝落座,因说道:“皇上怎么来的这么迟?我差点儿就又叫人去催了。”
赵踞倾身回答:“少傅的课才完了。”
朱太妃忙赞道:“我方才还跟太后说,皇上好学不殆这是好事,将来必成一代明君。”
赵踞却并未回答,只是向着太妃略一点头,才吩咐太监道:“快叫人开始,待会儿朕还要去练习骑射。”
于是外头一声呼喝,秀女们鱼贯而入。
颜太后便对赵踞说道:“这一次面选的秀女只有六十人,先前已经给司礼监筛下去数百了,剩下的都是极上乘的,你且好好看着,多纳几个入后宫才好。”
赵踞只垂眸道:“是。”
这会儿朱太妃满心盼望等着朱冰清,真真的望眼欲穿,一连进来了几队都不见人。
颜太后倒是看中了好几个,又询问年纪,来历等等,皆都满意。
忽然方太妃看着江水悠问道:“你的名字倒是奇特,像是有何典故?”
江水悠微笑回答道:“回太妃娘娘,臣女的名字是家父所起,从‘湖山靡靡今犹在,江水悠悠只自流’而得。”
方太妃道:“果然有些韵味,不愧是言情书网。”
赵踞却说道:“这出自赵孟頫的《钱塘怀古》,湖山靡靡今犹在,江水悠悠只自流。千古兴亡尽如此,春风麦秀使人愁。诗还算了,但是赵孟頫身为帝裔,却侍奉蛮夷,为人毫无气节,倒也罢了。”
赵孟頫是宋赵匡胤十一世孙赵德芳的嫡系子孙,后来却归降于元朝,虽然在书画之上造诣非凡,堪称一代大家,可赵踞却并不待见此人。
江水悠本是有意要展露自己的才情,却想不到适得其反,一时脸上发红。
多亏颜太后笑道:“我可不懂那些诗啊词的,只见这孩子是极好的。你们觉着呢?”
两位太妃点头称是,赵踞见太后示意,就也不言语了。
江水悠终于过关,方才因紧张而缩紧的心才微微舒展。
这边儿朱太妃焦急之中,终于才看见朱冰清跟几个秀女一块儿走了进来,太妃大喜,忙对太后道:“娘娘,左边第一个就是冰清了。”
颜太后定睛看去,却见那女孩子低垂着头看不清脸,忙叫抬起头来。
朱冰清略微迟疑,才终于缓缓抬头,顿时之间太妃跟太后都吃了一惊,原来朱冰清脸上的红肿还未消退,连带嘴角都有些微肿。
朱太妃大惊:“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颜太后也吃惊不小:“这看着像是给人打伤了的?宫内谁敢如此?”
朱冰清悲愤交加,但她却也十分识趣,若是说起鹿仙草打了自己,那必然要提起徐太妃,今日大好的日子,岂不是搅局一样?显得自己不识大体。
如今宁肯息事宁人,事后再慢慢地算账罢了。
于是只忍泪说道:“回太后,太妃,皇上……并不是打伤的,只是方才妾走的急了些,撞在了门扇上不慎弄伤了。”
朱太妃生恐颜太后不喜欢,忙道:“你这孩子平时也算伶俐,怎么今儿反这样冒失了?”
太后吩咐道:“快叫太医给她看看。”
赵踞在旁瞧着也不做声,少年锐利的目光从跟前扫过,然后落在了同样垂着头的罗红药身上。
在太后跟太妃都关注朱冰清的时候,赵踞玩味般问道:“你的脸又是怎么了,难不成你们两个是一块儿撞伤了?”
罗红药原本没想到皇帝会跟自己说话,仍是置若罔闻地站着不动,幸而旁边的太监指点,罗红药吓了一跳,抬头看向上头,却见在长桌之后,少年皇帝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目若朗星,相貌清隽,气质高贵非常。
罗红药不禁脸红,结结巴巴说道:“回、皇上,是妾不小心,跌了一跤。”
颜太后跟朱太妃还未说话,赵踞“嗤”地笑了出声:“你们倒是很有意思,宫里的路这么不好走吗?”
罗红药忙道:“不、不是,是妾冒失了。”
那边朱冰清也忍羞带怕地回答:“的确是臣女等冒失,请皇上恕罪。”
朱太妃忙对颜太后说道:“娘娘,您看……”
颜太后见朱冰清虽然脸上有些肿,但仍然难掩娇艳的相貌,何况又是朱太妃竭力保举的人,于是笑道:“看着不大碍事,让太医给调养两日必然就好了。”
朱太妃听她肯把人留下,才总算放心。
太后又看向罗红药,见她体态娇弱,看着很是楚楚可人似的,便问:“你叫什么?”
罗红药如实回答,太后便笑对皇帝道:“这个也不错。”
赵踞扫一眼罗红药,问道:“你的名字没有出处?”
罗红药知道他是因江水悠以诗词回答,故而也这么问自己,其实她的名字的确正是出自姜夔的《扬州慢》一句: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但她并不是江水悠那般性情鲜明肯出头,何况又猜不透倘若自己如实回答后,少年皇帝会是何等反应?会不会也说什么刁难之语?
于是只摇了摇头:“回皇上,并无出处。”
赵踞眸色闪烁,却挑唇一笑:“你倒是个省事的。”
第3章
选秀结束之后,赵踞别了颜太后,带了太监先走了。
太后则意犹未尽,滔滔不绝地同方太妃闲聊方才见过的众家女孩子,评点哪个貌美,哪个看起来像是性情温顺的,又有哪个似好生养之类。
另一边,朱太妃则悄悄地去将朱冰清拉住,询问她的脸到底怎么回事。
在场之人当然并非傻子,都看出朱冰清是说谎,只不过不肯说破罢了。朱冰清见姑母私下里问,这才将之前遇到鹿仙草,一言不合给她打伤的事说了。
朱太妃听后又惊又怒,说道:“我以为宫内谁这么不长眼敢碰你,原来是那个不知死活的毛丫头。”
朱冰清委屈道:“姑母,当初她还大逆不道的对皇上动过手呢,徐太妃都给赐死了,怎么还容她在宫内这样嚣张?”
太妃闻听,左右看了看,才拉着朱冰清道:“快别说了。以后千万不要提赐死这件事了。”
“为什么?”
当初徐太妃给“赐死”之后,小皇帝的性子一度变得很阴沉难测,甚至莫名地把前去送毒酒的太监们以及伺候太妃身边的人都给杀了,要不是太后劝说,只怕死的人更多。
对此,大家暗中猜测,觉着皇帝大概是太恨徐太妃的缘故,所以“恨屋及乌”。
因此连提都不敢多提。
朱冰清捂着脸,嘟嘴道:“我就是不服气,她凭什么还活着,早该给碎尸万段的!”
朱太妃道:“行了,不用总惦记着这种事,只要你进了宫,得了皇上的宠幸,要做什么不成?何况这鹿仙草如今不过是个不得势的小宫女,要拿捏她还不容易?”
朱冰清喜出望外,拉着太妃的手问道:“姑母,您要替我出气?”
太妃冷笑道:“竟敢打我们朱家的人,我若不给她点教训,岂不是让宫内的人都小看了咱们?”
***
且说小鹿姑姑捧着徐太妃的故衣回到冷宫,进了门,却并不忙着烧了。
将衣裳一件一件在自己的床铺上摆好了,伸手铺平,连一个褶皱都不放过。
徐太妃身故之后,她所住的紫麟宫的人几乎都给皇帝杀光了,且皇帝也没有其他的旨意,因此一些旧物便仍放在宫中不曾动过,也没有人敢去碰。
小鹿抚摸着衣裳上柔软的缎面,徐太妃是个不爱热闹的人,也不喜大红大绿,衣裳多数都是素淡的颜色,绣花都很少。
小鹿捧回来的这些衣裳也多是粉白、银灰等,可独独这一件却是罕见地绣着艳红色的碧桃花的天蓝色云锦缎袍,因色彩搭配得当,却一点俗意都无,反而显得极为娇嫩雅致。
小鹿姑姑记得,这是在徐太妃二十五“大寿”的时候,尚衣局特意进献的。
不错,徐太妃徐悯,是先帝所纳的最后一个妃子,也是后宫内年纪最小的后妃,甚至她薨逝的时候,也才只有二十六岁。
小鹿望着云锦上头那团团锦簇喜气洋洋的碧桃花,眼睛慢慢地红了起来。
终于她把心一横似的,将这件看着便极为华贵的袍子抓在手中,提着走了出门。
冷宫内住着的,都是些不得宠或者犯了错的妃嫔,除了先帝的后宫外,甚至还有太上皇时候的几名妃子,因为深宫寂寥、度日艰难,这些女子多半都已经有些疯疯癫癫的不太正常。
但其中有一个最为特殊。
在破旧的屋檐底下,一把破破烂烂的紫檀木圈椅上,坐着个衣着褴褛的女子,头发有些蓬散。
她手扶着圈椅的月牙扶手,眼神漠然而呆滞地看向前方。
虽然神情异样,但是若仔细看去,便能看得出她的容貌其实很美,而且隐隐带有一种凛然无犯的高贵之气。
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先帝之前亲封过的孝正皇后张氏。
之前先帝病危之时,太子突然坠马身亡,张皇后闻讯之后昏死过去。
等她醒来,先帝已经传了几位辅政大臣,竟然改立了四皇子赵踞为太子。
双重打击让张皇后失去理智,甚至不顾一切冲到先帝的病榻前痛哭质问,这也加剧了先帝的病情,先帝指着张皇后,吐了几口血,之后不多久便驾崩了。
御前失仪,危害到龙体,加上太子已故,张皇后彻底失了人心。
所以在先帝驾崩之后,蔡太师拿出先帝遗诏说废皇后为庶人,亦无人敢出声。
在赵踞登基之后,张皇后的神志已经渐渐不太清醒,便顺理成章的迁入了冷宫。
鹿仙草拎着那件锦袍走到张氏身边,将袍子丢在她的身上。
张氏看也没看一眼,仍是直勾勾地盯着院子的角落。
小鹿姑姑抱着双臂道:“近来倒春寒呢,这是徐太妃的遗物,娘娘且穿着御寒吧。”
张氏身上只穿着两件单薄而破烂的冬衣,宫内盼着她死的人大概不少,自然也不会格外照拂。
鹿仙草说完之后,转身就走了,回到房中又把剩下的棉衣都拿了起来,走到冷宫中其他废妃们的房中,依次丢给她们。
这些女子很久不曾见过新衣裳了,虽然心性迷糊,看了新鲜东西,仍是狂喜不禁,但反应不一,有人狂喜大笑,有人悲从中来竟然大哭。
很快仙草就送完了衣裳,走到廊下的时候,却见废后张氏抱着那件缎袍,手指抚着上头精细的栩栩如生的绣花,口中喃喃低语着什么。
仙草走近了几步,却听张氏唱道:“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潆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小鹿姑姑悄然听着,脸上露出了一种奇异的表情。
她将目光从张氏跟那袍子上移开,心中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正默然出神,却听到张氏叫道:“你也要来害本宫,你这疯子,给本宫滚开!”
小鹿姑姑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张氏,却见她已经将那件锦袍扔在了地上,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仙草叹了口气:“娘娘,你这样是会冻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