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了,里外俱静,仙草靠在板壁上,正朦朦胧胧地有些睡意,突然听到外头似乎有动静。
皇帝从不肯留人在乾清宫过夜,仙草自以为是罗红药出来了,忙精神抖擞地起身,转身要出门接人。
不料脚还没迈过门槛,外间那人已经走了过来。
他上前一步,逼的仙草重又倒退回去,而他一步进门,将她拢在门口的柱子边上。
这小隔间里只有一盏宫灯,幽幽暗暗,昏暗的夜色中他的眼睛幽深不可测,呼吸却炙热而急促。
来者居然是皇帝。
仙草竭力定神:“皇上……您怎么……”
真真的怕什么就来什么。
“雪茶跟你说了禹泰起要讨你的事了?”赵踞口吻淡淡的,跟他这逼迫人的姿势大相径庭。
“呃,”仙草没想到他居然开口就提此事,“说、说了。”
赵踞道:“听雪茶说,你好像还挺高兴,怎么,就这么巴不得的想去给他暖床?”
仙草深深呼吸:“也……也不是,再说禹将军哪里看得上我,他只是觉着奴婢能干,想要奴婢去帮他看家而已。”
赵踞冷哼了声:“他看上看不上是他的事,假如他看上了,那你就得意了?就巴不得扑上去了?”
“皇上……”仙草无可奈何,又有些委屈,几乎哀叹:这小皇帝简直不可理喻,要怎么回答他才能不去挑刺?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在她叫了这声后,赵踞的身子轻轻颤动。
“你……”皇帝皱着眉,紧紧地凝视着她,“你再叫一声。”
仙草有点警觉:“怎么了?皇上?”
“不是这样,”他突然抬手捏住她的下颌,拧眉道:“像是方才那样。”
仙草眼神闪烁,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叫出声来。
赵踞的眼神越发地幽暗:“叫啊!”
仙草忍无可忍,试图将他推开,赵踞却一把擒住她的手:“你敢抗命?”
“皇上!”仙草压低了声音,“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哟,知道教训朕了?胆子终于又回来了?”赵踞冷笑了声,“朕当然知道,雪茶没告诉你吧,今儿禹泰起不仅跟朕讨过你,而且还告诉朕,若是对你感兴趣,那就收为后宫,如果只是想要一夕之欢,那么……只要幸了你就是了。”
仙草睁大双眼。
这些雪茶果然没有告诉自己。
也是,这叫雪茶怎么出口。
怪不得她戏谑地说皇帝舍不得的时候,雪茶的反应就像是给踩着尾巴的猫一样。
“皇上,”仙草一下子软了,忙好言好语地陪笑道,“皇上怎么会把奴婢看在眼里呢?后宫佳丽三千,甚至连大多数的宫女,哪个都比奴婢强,皇上可千万别辛苦委屈了自己。”
这话其实也是皇帝心中所想的。
但是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听着这么不受用。
“朕委屈辛苦自己?”赵踞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人,唇角带着一抹讥诮的笑,“这不是你当初求之不得的吗?”
仙草猛然一震。
皇帝是指的小鹿非礼他的那次。
但是当初他是那样的单弱少年,且也不是九五至尊,如今呢?
且现如今的“她”也不是真正的她了。
但正如皇帝所说,若是换做是真的小鹿,那样粗莽直率满心热盼的小鹿,只怕这会儿就真的冲了上去,就如同之前那次不顾一切。
因为皇帝一句话,让徐悯不由地又想起了小鹿记忆中的情形。
那副场景翻腾而起,在眼前跟心底交相闪现。
突然间心怦怦地跳快了两下。
她抬眸看向面前的赵踞,目光对上他那明锐的凤眸上。
目光相对的一刹那,就好像突然间有什么令人失去理智的药丸入了口似的,她的眼珠不由自主地转动,慢慢地下移,竟落在了少年皇帝朱红的唇瓣上。
那好看的唇形简直像是什么诱人的信号。
像是干渴了很久的人突然瞧见了清甜的甘霖,在神魂回归之前,仙草蓦地踮起脚尖,向着皇帝的唇上吻了过去。
第51章
唇瓣相接的瞬间,汗毛倒竖。
就仿佛突然又回到了那不堪的记忆里。
仙草甚至能够清晰地回想起那时候给打伤了的小皇帝口中泛起的血腥,腥甜交织的味道。
身前的皇帝一动不动,像是给她的动作惊到了。
直到身侧传来了一声响动。
赵踞猛然清醒过来,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皇帝想也不想,抬手握住了仙草的肩头,将她用力地一把推开!
猝不及防,仙草站立不稳,整个人踉跄后退,竟跌在了地上。
而皇帝的眼中惊异交加,隐隐透出了慑人的杀意:“混账!”
倒退的时候好像有些伤到脚了,又听皇帝发作雷霆之怒,仙草忙忍着痛,让自己双膝跪好。
但一时却有些无法开口。
唇上似乎还带着方才温热的味道,这味道让她心神慌乱。
赵踞的胸口微微起伏:“你、你当真以为你还能对朕……如此放肆!”
不知道为什么,皇帝格外地愤怒。
……但是先前靠过来的明明是他,口出狎昵之言的也明明是他,好像随时随地都会扑过来真的“幸”了她似的。
但在她真的动手的时候,突然间就冷若冰霜起来了。
虽知道不是时候,但仙草在震惊跟后悔于自己行动的同时,又有些莫名地想笑。
——这种情形,怎么有些像是一个青楼女子放/荡妖冶地挑逗恩客,但在对方想要摁倒她的时候,她突然又摇身一变成了贞洁烈妇,怒不可遏地指责对方非礼轻薄。
但是,不幸中的万幸,却也是皇帝的反应居然是“贞洁烈妇”这一类型的。
这让仙草略松了口气。
仙草忍着那股无奈的笑意,厚颜无耻而又认真无辜地说道:“求皇上饶恕,奴婢只是、只是听皇上说什么暖床、什么要幸了奴婢、收为后宫之类的,一时情不自禁,所以、所以放肆了……”
赵踞抬手擦了擦嘴,眼中透出嫌恶之色:“你还不闭嘴!”
她好像知道了皇帝的底线是什么。
仙草得了便宜卖乖,有些委屈地小声说道:“难道这不是皇上想要的吗?”
“朕想?”赵踞突然后悔今晚的孟浪,“朕是疯了才想要你,你赶紧从这里滚出去!”
说了这句,皇帝好像一刻也不愿意多留似的,大袖一挥,转身离开了。
仙草起身的时候,微微晃了晃,刚才崴到的脚有些疼。
她只得一瘸一拐地往门口走去:这乾清宫跟她犯忌,小皇帝比先帝要难对付多了,至少哲宗皇帝性情和顺,而且很愿意好好地听她说话,没有赵踞这样喜怒无常变幻莫测,动辄就要扑人或者咬人。
仙草忍着痛走到乾清宫殿门口,正欲出门,身后脚步声响起。
她回头看时,却见是宁儿跟安儿等陪着罗红药从内走来。
宁儿早抢先一步过来扶着她:“姑姑怎么了?”
仙草笑道:“没什么,刚才睡迷瞪了,一不小心崴了脚。”
罗红药走过来:“疼的厉害吗?”
仙草道:“婕妤别担心,不要紧。”
一边回答,一边细看罗红药的神情。此刻已经过了子时,本来以为皇帝会破例让罗红药过夜,没想到仍是不免要离开。
而且时辰这样的巧合,难道是因为皇帝方才不高兴,所以迁怒了罗红药吗?
若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了罗红药……这让仙草有些忐忑。
众人扶着她走出了宫门,却见软轿停在了宫门口,罗红药却并不上轿,反而回头吩咐仙草:“你快上去。”
仙草诧异:“这怎么成?很不和规矩。叫人看见会非议的。”
罗红药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这会儿天寒地冻的,难道谁会看见不成?你的脚还不知伤的怎么样,自然是伤要紧,若是有人非议我也是不怕的。”
仙草执意不肯,罗红药见她坚持,索性自己也不肯乘轿,当下挽着仙草的手往回走。
这会儿正是夜色最浓,也是最冷的时候,整座皇宫都好像沉沉地入了梦境。
因顾忌仙草的脚伤,罗红药也走的很慢,走了半刻钟,仙草终于按捺不住:“皇上是不是对婕妤说了什么?”
罗红药摇了摇头。
仙草皱眉道:“如果皇上责怪了婕妤,那不是婕妤的错,是因为皇上又看见我,所以才不高兴了……”
“你瞎说什么呢,”罗红药嗤地一笑:“皇上没有怪罪我什么,是我自己要求告退的。”
仙草盯着她。
罗红药低着头,又走了几步,才突然说道:“其实今晚上,皇上……并没有临幸我。”
被召到了寝宫,罗红药自然欢喜异常。
往日侍寝,皇帝往往什么都不说,单刀直入。但是今晚上却有些不同,他看着面前的美人,迟迟地没有动作。
罗红药本来害羞不敢跟他对视,但是偷偷瞥了几眼,却瞧见皇帝微蹙的眉心。
皇帝是有心事,虽然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对她来说,只要看着皇帝,陪在他的身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虽然舍不得,罗红药仍是识趣地告罪,并要起身告退回宝琳宫。
皇帝却一反常态地吩咐她只管睡了无妨。
她以为皇帝是疼惜自己的,于是乖乖地卧倒,起初是闭着双眼,但实际上怎么也睡不着,很想睁开眼睛仔细看看身边的人。
就在她似睡非睡的时候,皇帝悄悄地起身离开了。
她仍旧不敢动,直到实在按捺不住,也跟着小心翼翼地起身下地。
****
仙草不知道该说什么。
皇帝没有临幸她?那么大半夜巴巴地把人叫了来是怎么样?
还是说皇帝是突然没了兴致?
因为什么?是朝政太烦心了?还是……
唇上又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突如其来。让她不敢继续猜测下去。
这会儿跟随的宁儿安儿以及小太监等都隔着三四步的距离,好让两个人说些体己话。
“小鹿……”罗红药握住了仙草的手,停下步子。
仙草随着止步,心头五味杂陈。
直到罗红药柔声说道:“皇上、喜欢你是不是?”
仙草失声道:“婕妤!”
罗红药直视着她的双眼,低低道:“方才我、我都看见了。”
皇帝的心不在焉,以及他夜半不睡突然离开。
当看见赵踞挺拔的身影之下露出的那一角熟悉的衣袖的时候,罗红药便明白了一切。
仙草忙道:“婕妤,亲眼所见并非是真的……”
“你听我说,”罗红药摇了摇头,重新握着仙草的手转身往前走,她低头想了片刻:“我毕竟进宫晚,虽然听说了一些之前的事,但毕竟并不是亲历者,紫麟宫跟皇上的纠葛也许是在我想象之外的,不管是你,还是曾经的徐太妃娘娘。”
说到这里,罗红药的眼中流露些许疑惑之色。
她歪头看了看黯淡无光的天空:“说来奇怪,虽然从没有见过那位徐太妃娘娘,只听说了许许多多有关她的那些话,但是因为遇见你,就觉着那些管光怪陆离的不堪言语都不是真的,或许真正的太妃娘娘,也像是你一样是个外冷内热的好人,只是……兴许是有什么常人不知道的隐情、或者苦衷。”
仙草突然语塞。
“还有皇上的事儿,”罗红药定了定神,一笑,又悄声说道:“其实我早就察觉了,皇上每次去宝琳宫的时候,他看着你的眼神,跟看我不一样,跟看任何人都不一样。”
“婕妤……”一旦提起赵踞,仙草就格外着急,可话未出口,仙草猛然想起一件事,她微整双眼:“婕妤莫非、今晚上是故意叫我跟着的?”
罗红药微微一笑,并没有否认。
仙草愣怔住了。
罗红药轻声道:“不管怎么样,皇上对你跟对别人不同,这是好事,若是皇上能宠幸你,以后……”
“不,”仙草忙抽回手来,果断道:“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罗红药诧异地看着她,隐隐地还有些失望:“你之前想离开宫内,不过是怕太后跟皇上都不喜欢你而已,但是现在太后已经对你改观了,而皇上……我知道你很聪明,只要你略用点心思,皇上一定也会喜欢你,自然就没有人威胁到你了,且你也能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地留在宫中,咱们更加可以做伴儿了,你为什么不肯?”
北风穿过宫道,像是把夜色都吹的冰冷异常。
两个人目光相对,仙草皱眉。
为什么不肯?第一是因为她受够了宫内的日子,所以到外面更大的天地里去。第二,是因为她的身份。
不管怎么样,徐悯都曾经是先帝哲宗的妃嫔。
纵然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一点,但她自己知道就足够了。有这两件儿,其他的就不必多想了。
比如回想先前面对赵踞时候心神荡漾的感觉,虽然知道是小鹿那强烈的心意在作祟,但是此刻,却仍是有一股罪恶感冒了出来。
“总而言之我跟皇上是不可能的,”仙草只得又摆出一副无所谓的笑脸,决定撒一个弥天大谎,“因为我、我心有所属了。”
“啊?”罗红药大为吃惊,“你……你心有所属?”
仙草见她轻而易举地就相信了,心中暗笑。面上却又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羞涩:“是啊,本来我不想跟任何人透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