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踞挑眉,不由看向殿门口,却见雪茶立在门侧,不知道在打量什么,神采飞扬,脸上有光似的。
此刻皇帝突然想起,之前仙草离宫之后,寻常扫一眼雪茶,他总是面无表情耷拉着眼皮跟嘴角,跟现在这幅精神十足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赵踞嗤地一笑:“这狗奴才。”
颜如璋突然说道:“说来雪茶公公对小鹿是不是有点太上心了,难不成他们两个……”
赵踞起初未反应过来,对上颜如璋的眼神,才蓦地大笑:“你胡说什么?”
可笑着笑着,不知为何,皇帝脸上的笑容好像有点凝固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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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仙草送了雪茶,回到屋内,见罗红药正盯着桌上新熬好的药怔怔发呆。
仙草轻声道:“又发什么楞?难道还是因为我方才对她动手,你不受用了?”
罗红药的双眼通红,含泪抬眸看向仙草:“你说哪里话,我岂会不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仙草蓦地发现她脸上还带着高高隆起的手掌印,她本就因病而孱弱不堪,如此更是可怜到极至了。仙草看的心疼,隐隐地竟有点后悔就那么轻易地放走了罗夫人,很该把那泼妇打上一顿才好。
“知道就好,赶紧喝了药吧。”仙草皱眉,强迫自己不去细看。
罗红药握住仙草的手:“这话我虽然不便说,但还是想说……”
她的手温热,微微发抖。仙草抬眸:“什么话?先喝药。”
罗红药却仍是望着她道:“你把那名单交给雪茶的意思,我很明白。假如……皇上因此而赦免了父亲,说句不好听的,以后我纵然死了,也是瞑目了。”
“闭嘴。”仙草一震,厉声呵斥。
罗红药笑笑,举手端起药碗慢慢地喝了起来。
仙草看到她瘦削的肩头耸动,虽然喝药,但泪却一滴滴地掉进了碗里,打起涟漪。仙草竟忍不住,握着罗红药的肩膀蹲在地上,半是抱怨半是难过的:“你这样的人……干吗要进宫啊。”
罗红药放下药碗,看向仙草。
仙草眼底发涩,低低道:“你这样不行的昭仪……你若是无法宽心想开,谁也帮不了你。”
虽然她没有细说,罗红药却明白她的意思:“你放心。”
“我放心什么?”仙草垂眸,嘀咕道:“你都要把自个儿害死了。”
罗红药举手扶住她的脸:“别难过,小鹿,我答应你会好起来的,这次是真的会好起来。”
仙草抬眼,虽然怀疑,仍是带着一丝希望:“真的?”
罗红药点头:“真的。我不想你总是为了我操心,为了我伤心。我会好起来的,真的,这次是真真的。”
也不知是罗红药真的想开了,还是因为仙草看管的好,又过数日,她的咳都停了,太医诊断后,亦欢天喜地地表示以后若药食得当,便痊愈有望。
这日江水悠来探望罗红药,临走之事向着仙草使了个眼色。
两人缓步而行,来至御花园中。
时近正午,院中别无他人,两人步入凉亭内,江水悠才说道:“我打心里佩服小鹿姑姑的为人,真的……从没见过姑姑这样的人物。”
仙草道:“昭容怎么突然说这些?”
江水悠在美人靠旁坐了,转头打量花园内的姹紫嫣红,道:“但姑姑这样的人物,跟了昭仪岂非可惜?昭仪那种不争不抢柔柔弱弱的性子,一辈子扶着她,不累吗?”
仙草扬眉:“昭容在说什么?”
“我在说,”江水悠收回目光,看着面前这张粉妆玉琢看似可喜的脸,“姑姑何不跟了我?”
仙草十分意外,竟不知如何接茬,便只看着江水悠。
江水悠似乎戏谑,又像是当真:“虽然姑姑对我仍有戒心,但我对姑姑却是‘我本有心向明月’……毕竟以姑姑的心性手段,若是跟了我,我们两个必然会相得益彰,各得其所。”
半晌,仙草才笑道:“多谢昭容看的起,只不过我并没什么雄心大志,只想安安稳稳地混日子而已。”
江水悠道:“姑姑虽然想置身事外,但只怕事与愿违,比如明明出了宫都能给召回来。若姑姑在我身旁,我绝不会拉姑姑的后腿,可是跟着昭仪……”
之前江水悠虽然也常对自己示好,却不曾如现在这样开诚布公,说的如此直白。
仙草狐疑:“昭容为什么突然想让我跟您?”
江水悠对上她探究的眼神,脸上的笑缓缓收起。
“不瞒姑姑说,”然后江水悠脸上浮出一丝忧虑之色:“因为我最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哦?”仙草诧异起来。
如今后宫内品级最高的虽然是罗红药,但最得宠的自然是江水悠,而且满宫的人都羡慕江昭容的顺风顺水,圣宠不衰,连仙草一时也看不出有什么威胁到江水悠的。
可是看着江水悠略带忧色的脸,仙草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难道是因为……”仙草欲言又止。
江水悠看向她:“姑姑为何不说了?”
仙草不答,想了想,小心从怀中摸出一个玉佩:“是这个?”
江水悠瞥了眼,嗤地笑了出来:“姑姑也太谨慎了。可不正是这个?”
仙草见她一点就通,忙把玉佩收起来:“昭容的为人行事向来进退有据,很是大度,怎么因为一个还没进宫的人就这样忧心忡忡?”
江水悠道:“姑姑没见过那位颜姑娘?”
仙草想了想,眼前掠过那道端庄秀丽的背影:“没认真看过。”
江水悠长长地叹了声,道:“我原本以为什么京城第一美人,不过是众人吹捧,言过其实的话,可是,当真的见到那位颜姑娘,却竟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仙草震惊:“当真有这么美貌?”
江水悠道:“实不相瞒,我原本对自己的这张脸也甚是满意了,就算罗昭仪另有一番别样姿容,我自忖也不输给她,但是对于这位颜姑娘,我真的……就如同那句‘我见尤怜’。”
江水悠说完之后,自嘲般又道:“何况人家还有太后做靠山呢?就算她现在没有进宫,对我而言,却已经想到了她进宫后我的日子、不对,是我们的日子……这后宫里的人只怕都要不好过了。”
仙草小心地问:“那以昭容之见,这位姑娘的性情如何呢?”
江水悠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异样的笑意:“姑姑,能在那样大家子里长出来的女孩子,哪个是简单没心机的?虽然我不敢说颜姑娘是什么性情,但我知道,她绝对是个不容小觑的。”
仙草本有点紧张,转念一想,又笑道:“罢了,横竖都是皇上的妃嫔,昭容不必先紧张起来。横竖船到桥头自然直,顺其自然就罢了。”
江水悠道:“如果我是罗昭仪一样性情的,倒的确可以顺其自然。”
然而事实是,她可是想当皇后的人,如今大敌当前,叫她如何不绷紧心弦?
所以才迫切地想把仙草收到自己身旁,因为江水悠清楚地知道,如果得了仙草的心,能够让她如相助罗红药一样的真心辅助自己,那样的话,在颜珮儿面前,兴许还可以一较高下。
江水悠心底盘算之时,突然眉头一皱,原来她发现亭子下面那丛大月季竟无风而动。
心头一紧,江水悠喝道:“什么人!”
仙草早拾级而下,转到那月季背后。
当看清眼前之人的时候,仙草咳嗽了声,回头对江水悠笑道:“昭仪不必在意,像是御苑那边走失的兔子窜到这里来了。”
“原来是兔儿。”江水悠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而月季花下那人听了“兔子”二字,脸上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
第98章
江水悠因为受了小小惊吓,且又跟仙草说了自己的用意,便起身欲去。
仙草道:“我要摘些花儿给昭仪带回去,昭容且先去就是了。”
江水悠点点头,带了宫女们去了。
仙草歪头打量面前的那些大月季,伸手要摘,又没有带剪刀,且上面的刺儿厉害,她便径直走开,往花园深处另寻别的。
走不多时,就听见前方一丛红艳艳的夹竹桃后有人说道:“什么不好说,怎么专说兔子?”
一袭银白色的袍服闪闪烁烁,颜如璋手握一柄泥金扇子,从花丛之后转了出来。
仙草打量他那鲜亮的衣裳颜色,白色最是挑人,幸而小国舅面如美玉,这样一身,又是贵气又且出挑,好一个翩翩的俊雅贵公子模样。
仙草笑道:“我也不知道,只看见小国舅这幅打扮,情不自禁就脱口而出了。其实兔儿也很好,且又顺理成章,不然的话难道要说有一头大耗子?”
颜如璋笑道:“那罢了,还不如兔子呢。”
仙草打量着颜如璋秀丽的容貌:“国舅怎么在这花丛后面?”
颜如璋道:“我先前才见皇上,好不容易发了闲心,过来御花园内消遣半天,没想到看见江昭容带了你来,我怕打扰了你们,便先躲了起来,没想到刚才看到一只虫子爬过,吓了我一跳才露了行迹。”
仙草听到颜如璋说害怕虫子,倒是跟他心有戚戚然:“那种菜上花上的虫子的确是很吓人,我也受不了那个。”
颜如璋也是心有余悸,拿着扇子在身上敲敲打打:“可不是吗?差点爬到我身上。”
仙草见他鬓边沾着一点花叶,便抬手给他摘下,又问道:“那么小国舅……可听见了昭容跟我说的话了?”
颜如璋笑吟吟道:“我在这里虽然花丛重重,但毕竟是下风处,倒也听见了一两句。”
他居然毫不掩饰。仙草笑道:“怪不得小国舅不肯露面,若是昭容看见你,脸上却是过不去。”
他们在说的是颜家的人,偏给颜如璋听见了,却是不妥。
颜如璋道:“江昭容是个有心的,我虽然没觉着怎么样,怕她又多心多想,何必又多生事呢。”
仙草说道:“小国舅真的没放在心上?”
他们两个都是聪明的人,之所以并没有在那凉亭外现身说话,就是怕又有人撞见。
此刻花丛深处,寂静无人,颜如璋才笑道:“你想听实话?”
仙草道:“小国舅肯说,我自然肯听。”
颜如璋若有所思道:“其实按照我的本心,珮儿不进宫倒也罢了。”
仙草有些意外:“哦?小国舅为什么这样想?”
颜如璋道:“我当然知道太后跟家里大人们的意思,是想要颜家好,但是我又明白盛极而衰的道理,如今宫内有太后,皇上也还肯亲近颜家的人,朝中的百官也都敬重,虽然并不算是一等的煊赫豪门,在朝廷之中也算是难得的了,在这时候只需要谨慎行事,兢兢业业的就是了,何必非要强出头的要锦上添花呢。做的好倒也罢了,若是做的不好,反而打了人的眼。”
早在颜如璋看破自己会吹笛子的时候,仙草就知道他是个很有心机的人,如今听他说了这番话,果然清醒非常。
但是,颜如璋所说虽然有理,可对于那些豪强大族而言,自然是得锦上添花,力争上游,比如现在虽然有颜太后在后宫稳住,但如果皇后人选是偏向别人的,等太后百年,这颜家自然也式微了,所以颜家才会看重皇后之位。
仙草道:“小国舅是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比如蔡太师最近好像就很不甘心?”
颜如璋见她明白自己的心思,便一笑道:“听说幽州节度使的女儿已经在路上了,你们方才只说珮儿如何如何,但是这位冯绛姑娘,听说还是个文武兼备的人,只怕比珮儿更胜一筹了。”
仙草想了会儿,突然嗤地笑了。
颜如璋道:“姑姑怎么发笑,我哪里说的不对?”
仙草摇头道:“我只是突然间想到,颜姑娘是出名的绝色,如今又有个文武兼备的奇女子,这些难得的美人纷纷而来,皇上只怕应酬不暇了,这宫内也要更热闹了,幸而罗昭仪是个不争不抢的,我也能跟着置身事外,免得操心了。”
颜如璋笑道:“罗昭仪虽不争不抢,只怕姑姑也难置身事外。”
“这是什么意思?”仙草忙问。
颜如璋道:“你明明被赐给了禹将军,皇上偏又把你叫回来,你真不知道为什么?”
仙草的心一窒,脸色有些不好:“我听说,是昭仪亲求的太后。”
颜如璋笑道:“昭仪家里出事是真,病了也是真,但是你是皇上赐出去的人,昭仪是个懦弱不惹事的性子,就算再想你回来,又怎么会贸然去太后面前求这种一听就知道很荒谬的事?”
仙草默然皱眉。
颜如璋叹道:“我倒是听说,在昭仪还没有去求太后之前,皇上就暗命高五去把你带回来。”
仙草突然想起罗红药问自己“出了宫又给拘回来会不会不高兴”的话,以及那句无可奈何般的叹息。
一只粉蝶翩翩飞来,在两人之间舞来舞去。
颜如璋抬起扇子扑了两下,见仙草沉默,终究并没有追问。
只又问起路上的凶险,以及给蔡勉带去后的种种。
仙草之前面圣的时候,并没有特意跟赵踞提起彩儿的事,只当做一无所知的,赵踞也并没有问起。此刻当然也避而不谈,只捡了几句要紧的说了。
仙草说罢自己的,又问颜如璋前去济南府的经过,颜如璋就把周知府之死也跟她说了。仙草听说是清流社的人动手,压着心跳问道:“这可是真的?”
颜如璋道:“当然。给缉拿的凶嫌已经招认。”
仙草问道:“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