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不是细究那些的时候,大臣们只在忍着不适,努力去辨认那个人头。
他们都认同朱成钧的判断——这个人必定有些不同寻常之处,他一死,叛兵胆气丧尽,意欲奔逃,但是京军去割他的头颅,行径残忍,超出了叛兵的心理预期,叛兵仅剩的一点血气被激起,明知此人已死,反而又掉头来夺。
其中闻尚书资历最深,太宗朝入仕,如今已是三朝老臣,他眯着昏花的眼,不怎么确定地,慢慢冒出来一句:“此人……似乎有些肖似宁王世子?”
在场所有人尽皆耸动!
方学士失声道:“我不曾见过宁王世子,老天官,你快再仔细瞧瞧,果真是他吗?!”
“老夫只见过一次,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闻尚书一边回答,一边烦恼又惊疑地揪着自己的胡须。
他顾不得忌讳,凑近了,瞪大眼又去细看,但这么多年过去,宁王世子若是囫囵个儿站到他面前,他还能扒拉着记忆角落,凑合认一认,就提来这么个头,一切辅助特征都没了,闻尚书记性再好,又如何能就此肯定?
只能说,这要真是宁王世子,就——就简直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朱成钧拎着那个人头晃了晃,向闻尚书确认:“是他吗?”
闻尚书不敢轻易点头:“老臣——老臣实在记不清了。”
“蓟州卫的指挥使呢?”方学士回过神来,有了主意,“宁王世子若真偷潜至京畿附近,混在蓟州卫里主导叛乱,他必然认得,提他来认!”
“对,对。”
当下便有性急的大臣要出去找人传话,有些乱糟糟的情形里,只见东边帘子一动,一个宫人走了出来。
“皇上有命,令太子殿下,郡王爷与诸位老大人入内。”
“皇上醒了?”
“这可太好了!”
众人都是一片欢喜,暂时顾不上人头不人头的了,忙忙都要进去,朱英榕冲在最前面:“父皇!”
朱成钧悠悠地提着那个人头跟在后面,方学士一时都未反应过来,待越过暖阁走进里间,他一低头,忙哭笑不得道:“郡王爷,您这个——”
怎么好提到重病的皇帝榻前呢!
朱成钧才转了身,见到传话的内侍跟在侧边,就往他手里一塞:“你先拿着。”
内侍魂飞魄散:“……!”
不敢扔,骇得眉毛眼睛都移了地方。
朱成钧不管他,转身径自继续走了。
“老臣参见皇上。”
“皇上——呜!”
皇帝果然已经醒了,睡在枕上,眼睛半睁半闭着,大臣们挨挤着,到龙榻前跪下。
“诸位卿家,受苦了。”
皇帝虚弱的声音从床头处响了起来。
“皇上——”方学士带头叩首,才说了两个字,就几乎哽咽,“臣愧不敢当,都是臣等之过,未能及时查知宁藩阴谋,令太子殿下身涉险境,若非崇仁郡王及时赶到,臣百死不能恕过!”
“臣等有罪——”
他身后的几个大臣一齐顿首请罪,乃至有当场激动至痛哭的。
其中相当一部分情绪是出于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发泄,整个朝堂的精力都集中在塞外与瓦剌的战事上,谁能想得到奇祸起于腹心,竟连一国太子都几乎失陷,这罪责之大情形之严重,尤胜于丢疆失土了。
“唉,怪不得诸位爱卿,朕也有些疏忽了。都起来吧。”
有了皇帝这一声,大臣们才陆续站了起来,但情绪不能一时收尽,有人还在抹着泪。
一屋子不能自抑的充沛情感中,只有朱成钧不为所动,他站起来以后,就往原地一戳,他侧后方有六十来岁的闻尚书,见惯无数官场风云的老人家眼角都滚出两滴热泪,他连个表情都欠奉。
这对比,忒鲜明了。
偏他还站在前方,比他还前面的,只有朱英榕了,朱英榕那小小的身子又哪里挡得住他。
皇帝将眼皮掀起,看了他一会。他不是先帝,没有那份仁心与闲情去真正关注宗藩,不过是觉得朱成钧可用,顺手的时候才用一用,没想到无心插柳,最终用出了这个擎天架海的效果。
皇帝手指动了一动:“九郎,你往朕跟前来——坐下罢,朕这么看你费劲。”
宫人搬了椅子来,朱成钧便在床前坐下。
皇帝喘了口气,道:“朕一醒来,便听人说,外面已平定了?”
朱成钧点了个头:“乱兵约在六七千人,能抓的抓了,抓不了的杀了。我分了几路人马,叫他们继续在京城里巡视,找一找漏网之鱼。”
“好……很好,朕这一觉倒是睡得值。”皇帝无声地笑了笑。
“你如何知道京里会出事?”
这个问题其实早该问了,只是先前平叛要紧,皇帝在得知朱成钧只带了八百人进京以后,虽然嫌少,但也可断定他不是如宁藩一般起了反心,便立即放权,此时这一声问出来,也只是单纯地问一问。
朱成钧回道:“我在江西留了点人。”
他说得简短,不过皇帝思路迟缓而自然地替他补全了——宁藩不安分在瓦剌之先,朱成钧忽然被调回大同,他出于对宁藩的戒备,私下留个把人监视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至于更细节的问题,比如怎么探听到宁藩如此机密的消息,皇帝就不至于去追究了。
“原来如此,亏得你周全。”
皇帝想说点别的什么,闻尚书挂念着那存疑的“宁王世子”,加上觉得皇帝的状态实在不详——皇帝看上去清醒,几句话说得也很明白,但他进来时细心地留意到了一旁太医们的表情,没有一点对终于将皇帝救醒的欣喜,而是个顶个的沉重。
两者结合起来,他实在控制不住地去想到了那要命的四个字:回光返照。
闻尚书不愿相信,也想提振一下皇帝的精神,见着话缝,顺势插言道:“皇上,崇仁郡王带了一颗人头回来,身份不太一般,老臣认了认,竟似乎是宁王世子的模样。”
皇帝眼神幽幽一闪:“当真?!”
他显然十分注重这个消息,连头也微微抬起了,只是随后又倒回了枕上。
闻尚书忙道:“自先帝朝以来,宁藩未曾入过京,老臣不能十分确信,已着人设法寻认识宁王世子的人来了。”
皇帝迫不及待地转目向朱成钧:“头呢?拿来——朕认得他!”
群臣纷纷反应过来:皇帝少年时很得太宗宠爱,是跟在太宗身边长起来的,就算宁藩离京久矣,他见宁藩中人的次数也比别人都多些。
忽然倒霉被塞了个人头的内侍正在外面转圈,丢又不敢丢,想给别人谁肯接手,这时听见传唤,忙战战兢兢地弯腰进来了。
皇帝就着他的手,盯着看了一会,渐渐绽出笑来:“正是他——好,老天有眼,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闻尚书见朱成钧寡言,也不就势邀个功,在一旁代为把他先前那番话说出来了,又道:“——皇上说得对极了,真是老天有眼,宁王世子胆大妄为,私离封地,犯上作乱,谁知道天命皆在皇上,他费这好一番心机筹谋,结果竟糊里糊涂地就把命断送了,直如跳梁小丑一般。”
对有志造反的人来说,事败身死多多少少是有预想过的念头,死未必有那么可怕,说不准还打算搏个轰烈,但自谓是个英雄,却死成了这么个无声无息的笑话,若泉下有知,那真是死也不能瞑目了。
造化的安排,有时胜过一切人力算计,室内众臣面面相觑,思来想去,最终也只能想到两个字:天意。
天意啊……
皇帝的心中也闪过了这两个字,他因短暂的激动,脑中出现了一阵空茫,身体轻飘飘的,而于这轻飘之中,他又好像十分清醒。
清醒到他清楚明白:他的时候,到了。
他十分不舍地盯着龙榻前紧紧挨着他的朱英榕看了好一阵,才移去了朱成钧身上:“九郎,朕把你从江西调回,丢在大同,一丢这么长时间,也没与你个说法,你心里怨不怨朕?”
朱成钧无所谓地道:“不怨。”
“朕是想看一看你,如今看,是朕多虑了。”皇帝自语般地解释,片刻后又道,“不过,朕也没有白费功夫……朕总算能放心一点。”
身体的每况愈下,他自己体会得最深,他怀抱着不甘的希望,觉得会治好,但于内心深处,他控制不住地着急,所以他坚决要打瓦剌,他全身心扑在政务上,但最终,还是没有来得及。
他深深地,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吕蒙正说,人有旦夕祸福,朕身为天子,也概莫能外。朕殚精竭虑,日夜不敢松懈,谁知最后留给大郎的这个时局,还不如先帝留给朕的……”
“皇上!”方学士承受不住,哽咽道,“皇上千万别说这样的话,皇上是操劳过度,才损伤了龙体,宁藩狼子野心,偏捡在这个时候犯上作乱,如何怨得上皇上。”
皇帝笑了笑,道:“朕知道。朕自登基以来,励精求治,自问到列祖列宗跟前,也交待得过去。但天不与朕时日,朕,也无可奈何啊。”
这个话意已分明是在交待遗言了,臣子们扑通扑通跪了一地,眼泪纵横下来。
皇帝真是明君,但时局仍然走到了这一步,大军悬在塞外,功业未成,宁藩反旗已亮,宁王世子一人伏诛,余下父子兄弟仍在江西,顷刻图穷匕见,若问皇帝有什么决策出错致使如此,实在并没有,群臣心中,仍旧只想得出那个词:天意啊。
天意,奈何。
“方卿,拟旨。”
第一道是传位诏。
第二道是进封朱成钧为代王,复代王府两护卫。
第三道,召泰宁侯大军回朝。
第四道则在皇帝嘴里沉吟着:“汪家,汪家……”
方学士努力平稳着颤抖的手腕,目视皇帝,等他的下文。
“——罢了。”最终,皇帝没有说出这第四道来,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拉住了床榻边仓皇到脸色惨白的朱英榕,向着跪了一地的人道,“太子年幼,朕,只能托付于诸位了……”
话音落,皇帝的手,颓然垂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啊,终于把皇帝的盒饭发了。
半架空半靠史实有点不好,我虽然再三说服自己我是架空,仍然下不了手黑不该黑的人,怕他半夜找我= =
第133章
这一夜有许多人彻夜未眠, 有一些人永远闭上了眼,再也不会醒来。
天,终于渐渐亮了。
彻夜未眠的朝臣们仍然不能休息, 要做的事太多了,说是千头万绪都嫌轻巧。
天色放了晴, 耀目的阳光照在宫城层叠的飞檐垂脊上, 大行皇帝的丧仪, 幼帝的登基大典, 整个京城戒严, 过筛子一样继续打捞叛兵的漏网之鱼,待到这最要紧的三件事终于理出个头绪,一件件有序铺开的时候,奉天殿屋顶上的积雪已经化尽了,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璨璨生辉。
春寒料峭的二月初, 登基大典的各项礼制筹备完毕,朱英榕着衮冕,祭太庙, 告祖先,御奉天殿,在响彻午门的钟鼓声中, 成为立国以来最年幼的一位皇帝。
大位虽定,京中被蓟州卫搅得人仰马翻的人心并没有跟着安宁下来。
不论是位高权重的朝中大臣, 还是最普通不过的贩夫走卒,都没有准备好在外患未平, 内忧又起的情况下,再来面对这个幼主临天下的局势。
于是于诸般事务的忙碌之中,渐渐不知从哪刮起了一股风声:皇帝年幼,不能临朝决事务,当自宗室择一长辈在京坐镇摄政才好。
这个说辞在暗地里流传着,最终化为了一封奏章,正式出现到了朝堂上。
朱英榕是事后才听说的。
他确实年幼,如今的政务皆由皇帝留下的内阁班子代为处置,大臣们怕他这根幼苗再冻着饿着出个意外,连大朝这种做做样子的朝会都不敢叫他去上——也是吸取之前郊祀险些遇刺的教训。
新君太小,每日吃饱饱穿暖暖,在文华殿里听学士们讲一讲经义,好好长大就够了。
至于这种一看就居心叵测的奏本,在内阁就被打回去了,根本到不了朱英榕跟前。
但持这种言辞的御史言辞渐渐激烈起来,乃至有参劾方学士等是为了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天下的目的才不允的,这话太重,方学士等受不起被与操莽一流人相提并论,以人臣身份,也不便再隐瞒,便到文华殿来请罪来了。
当然,请罪不过是个名头,实际是讨个说法。
朱英榕对父亲留下的顾命大臣们很敬重,好声好气地安慰了几句,待到方学士等人自觉颜面有光,站起来了,他想一想,问道:“方先生,这些人是不是受了谁的指使?”
方学士叫扣上那么顶大帽子,心里也有火气,直接道:“臣以为多半是。”
“那是谁呢?”
方学士犹豫了一下:“这个臣暂时还不知,也不敢妄言。”
但另一个姓陈的学士拱手道:“皇上,臣以为代王盘旋京中多日,如今京中叛兵已平,当令代王返回封地了。”
朱英榕一怔:“代王叔?”
搜捕叛兵这件事一直在朱成钧手里,这有他先前行事的余威,也有朱英榕的默许,叛兵在京城为祸不算十分深重,但造成了极深刻恶劣的影响,几乎将京中居民那份“天子脚下”的自矜彻底摧毁,官宦人家尤其损失惨重,朱成钧有事没事带一队人在京城大街小巷上溜达,官民们看见他还怪有安全感的。
加上许多国事繁忙,一时间,也没人想到该请他回封地了。
但陈学士这句话在此时一出,虽未明言,可是那个隐含的意思在场诸人都听明白了:陈学士以为,这个“摄政”的提议就是朱成钧搞出来的。
毕竟诸藩之中,只有他就在京中,最方便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