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守则——溪畔茶
时间:2019-06-05 09:12:29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这是千年前的人们就懂得的道理。
  “不只如此,我听那传闻编得有鼻子有眼的,说皇上的生母当时就养在汪家的家庵里,那家庵现在还在呢,有好事的还想约了去偷看。展伴读,你还记得吗?皇上出生的时候,赶巧先帝在外面打汉王,回来时才接了喜讯,这外面传得更不好听的话,还有呢——”
  不用秋果说明白,展见星也知道了:那就是朱英榕也不是先帝的种。
  这个问题就非常严重了。
  至于谁传的,那不问可知。
  只有不从朝廷诏令,已经正式举起反旗的宁王才有这个动机。
  但是——
  “宁王怎么会知道得这么细?”展见星疑道。
  朱英榕的身世问题被静仁仙师派人在宫道上嚷嚷过,宁王费一费工夫,想打听到这一点有可能,但细致到连家庵这样的地点都说了出来,就绝不是普通探子能办到的了。
  “静仁仙师——不对。”展见星刚提出一个人选,又很快自己否定。
  静仁仙师恨汪皇后,所以戳破朱英榕的身世,但事到如今,她恨的人都已经去了,反而是她还好好地在宫廷深处修着道,先帝当年既没找她算账,朱英榕登基后,也没亏待她,她日子不差,全无必要去和宁王合作。
  “汪家——?”
  朱成钧终于点了头:“就是从汪家走漏的。”
  展见星不由问:“王爷,你怎么会知道——对了,你在江西留了人手。”
  她想起来朱成钧在先帝临终前的回话了。
  朱成钧却嗤笑一声:“我闲得慌,留什么人手。”
  秋果帮腔:“展伴读,我们爷也不知道先帝爷说去就去啊,先帝爷打汉王那会儿那么威风,生生把汉王吓到投降了。我们爷也是藩王,都被调回大同了,哪还去管江西的事,管多了,还以为我们爷想怎么样呢。”
  他说得有理,展见星理解,遂又问道:“那王爷是从何得到的消息?可确实吗?”
  朱成钧随口道:“许异说的。当时不确定,现在看,是真的了。”
  展见星:“许、许兄?”
  秋果迫不及待地要说话,他觉得这事可神奇了,但朱成钧这回摆手阻止了他,而后站起来,绕着展见星走了一圈,眼见她忍耐不住地要再度发问,他才勾起了唇角,用一种胜利的口吻道:“展见星,我早就告诉你许异不是个好人,你不信我,替他说话,和我吵架。”
  展见星辩解:“我几时为他和王爷吵架了。王爷,许兄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他是宁王的人。”
  展见星失声道:“不可能!”
  朱成钧反问她:“怎么不可能?”
  展见星脑子里一团乱麻,她直觉朱成钧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但她与许异一同成长,情谊虽比不上与朱成钧的,也是一日日积累下来,厚实无比,这令她无法相信许异会是内鬼一样的人物,这样可怕的字眼,与他俊朗阳光的笑容无论如何重叠不了。
  “王爷,是不是哪里生了误会?我信许兄不是那样的人。”她最终坚持道,又发出一点疑问,“王爷从前还以为许兄对我有异样情分,那就是个莫大误会,他确实没有。”
  那个误会里同时连着朱成钧的情意,她本不愿意提起来,但此时是真急了,要为自己的坚持找个佐证。
  朱成钧脚步顿住。
  他眯起了眼,身上的气压有点低。
  如同他对展见星表露过的那样,她的坚定,是他“看见”她的最初,她从没有变,他因此也变不了,有时候,他会恨她将这一点也运用在推开他上,但于内心深处,他其实明白,倘若他折断她的羽翼,毁掉她的意志,亦等于除去最令他心折的部分,他永不会得到他想要的。
  但要说他什么都没得到,也不准确——至少他兵临城下时,只有她孤身走到他的马前,问他一句可知有罪。
  这是托以性命的信任。
  他想恨,便也恨不下去,而且说是恨都显得可笑,分明只是爱意无处抒发所凝结出的束手无策。
  不过现在,这份信任不只是他有,别人也有,他就真的不悦了,更叫他不悦的是,在许异的“情思”这一点上,展见星是对的;而同时,她对许异的另一个判断也是对的。
  她怎么能对这么多?
  她凭什么这么了解许异,一个多少年没见过的只是当年一道读过几天书的旧同窗,嗯?
  “没有误会,不但他是宁王的人,他爹也是。”朱成钧面无表情地冲她道,“怎么样,是不是很惊喜?”
  展见星:“……”
  她获知不到朱成钧那一整段思路,因此也无法理解他是怎么能在这种问题后面接出一个“惊喜”的词来,但从这荒诞不合理本身,她跳过那一串,直觉得出了结论。
  她松了口气:“王爷,这样的玩笑可不好乱开。”
  朱成钧慢慢道:“——你就这么信任他?”
  展见星好笑:“王爷,是你没有正经指证他啊。”
  朱成钧才觉出来,说出口的话收不回来,他没再坚持,但想了一下,还是问她:“在你看来,我和许异是不是差不多?”
  展见星有点迟疑:“王爷的意思是——?”
  朱成钧把脸木住:“算了。”
  他往屋里走,走两步,又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转头指责她:“展见星,你这个官怎么越做越傻?你知道许异是什么人,就一定相信他?我带了兵到午门跟前了,你也栓根绳就出来了,你就知道我不是另一个宁王?”
  他步子停得突然,展见星跟在他后面往里走,差点一头撞他背上,虽没实际碰触,也下意识捂了下额头,一边道:“王爷,我不是一定相信许兄,而是你没有拿出证据,空口说他勾结乱党,我当然难以相信。至于王爷年初进京之事,若王爷真有反意——”
  她顿一顿,半认真半调侃地道,“也只有请王爷拿我祭旗,而后替我奉养母亲了。”
  她有天真意气,但不会到毫无保留毫无道理的地步,凡事从最坏角度考虑问题,才会最小程度地遇到那个最坏结果。
  朱成钧低头,盯她:“你好大的脸面,我都造反了,凭什么还替你奉养母亲?”
  展见星这句本没多想,不过习惯性要把徐氏安置好——说实话,也是她潜意识里并不真的相信朱成钧会反。不料他还问,她不得不答,想一想道:“王爷总是吃过我娘做的饭罢?我已殉了国,以王爷为人,犯不着再去为难我娘。”
  朱成钧绷着脸,三分恼意,另有七分笑意从眼神中透了出来:“殉什么国?少胡说八道。”
 
 
第138章 
  “许异这两年确实在宁藩那里。”进屋坐定, 避开那些来往搬运家什的喧扰之声后,朱成钧以这句话开了头。他问:“你记得你回京叙职那年,许异丧父丁忧, 正好离开了京城吧?”
  展见星自然记得,她还为许父嗟叹过。她意识到朱成钧将要说出的话不同寻常, 克制了自己发问的欲望, 只是听着他继续说。
  “我没与你开玩笑, 许异那个父亲, 确实是宁王的人。宁王布局二十年, 你以为,他攥在手心的只有一个蓟州卫吗?”
  不,很多。
  宁王就像一个勤恳的农夫一样,往京畿周边撒下了许多颗种子,这些种子有的生来饱满可期, 如出身世袭将领的蓟州卫指挥使,也有的平凡无奇,如只是借内迁之名扎下根来的许父。
  大同作为边关重镇, 重要性不下于蓟州,宁王这一颗种子撒的方位本来不错,但种子本身却不怎么样, 可能是机遇时运不到,也可能是许父本身能力问题, 漫长的二十年过去,他的同伴升成了一卫指挥使, 他还是一个小小的卫所兵。出征打仗,只配去填铁蹄的那种。
  而可以用悲惨来形容的是,渐渐地,许父连去填铁蹄的机会也没有了。太宗征途中重病驾崩,继任的两任天子都以休养生息为要,关外的鞑靼人叫太宗打破了胆子,等闲也不敢来犯边,许父这颗种子,日常营生只剩下了种田,几乎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农夫。
  许父在蹉跎中年纪渐长,他实在是个没什么长处的人,但看上去好歹老实寡言、干活卖力,也没沾染什么油腻嫖赌的坏毛病,在普通人家的姑娘来说,就是个可以托付的不错的良人了。
  同一个千户所的老兵看上了许父,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了他,一个正常男人,是很难一直寻到理由不成家的,许父便答应了。
  他揣着自己的秘密来历,随波逐流地成了亲,又随波逐流地生了儿子,儿子渐渐长大,一个偶然的机会,展露了自己在读书方面的天分,碌碌了半生的许父忽然发现,他未竟的忠心与事业,有了延续的机会。
  ……
  展见星震惊失语:“许兄……”
  “别急。”朱成钧微讽地笑了笑,“许异他爹,在许异身上确实花了不少心思,可是成也读书,败也读书。”
  一个呱呱落地的婴儿便如同一张不染点墨的宣纸,照理大人想将他教成什么样,便是什么样,但人之所以为人,便是会思索,会疑惑,会独立。
  刚知道自家来历的时候,许异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听着父亲的话,父亲是宁王的人,他自然也是,他们父子都要为宁王效忠卖命。
  但正式跟随塾师开蒙之后,许异很快就产生了疑问。
  儒家经典经历代先贤注解,治学核心在于忠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千古颠扑不破,不忠天子,去忠宁王一个藩王,饶是许异作为一个蒙童,也不由心想——这不是乱臣贼子才干的事吗?
  许异将这个疑问对父亲提了出来,许父勃然大怒,将他一顿痛斥,许异有生以来未受过父亲这么严厉的怒骂,委屈不已,他当时年纪还小,不敢多争辩什么,他认了错,但是心底,这个疑问未曾消失。
  后来,便是代王府征伴读了。
  楚祭酒的水平比塾师高十倍不止,许异这时也长成了少年,他清楚地认识到,没有错,如果他像父亲一样坚持效忠宁王,那他就是一个乱臣贼子。
  许异和父亲爆发了再一次的冲突,他试图说服父亲,那么多年过去,许父一事无成,从未接到过来自宁王的命令,他很可能早已被宁王忘却,如此正好将过往埋葬,一家人往前看,重新过日子。
  但从宁王的角度来说,他的眼光没有全然失败,许父纵然百无一用,一颗忠心百折不回,而君君臣臣之后,还有父父子子,许异说不服父亲,并且拿父亲毫无办法——他能怎么样,难道去官府告发父亲,然后把一家三口都推上刑场吗?
  许异这一次不愿认错,但他也只能沉默。
  他和同窗们一起努力读书,试图待自己强大后,挣脱父亲的束缚,给自己找一条出路。
  “怪不得……”展见星听到此处喃喃自语。
  过往种种宛然眼前,许异中了秀才那样高兴,说秀才对他很重要;先帝生了儿子他也很高兴,以至于朱成钧要问他“和那孩子什么关系”——
  他一个乡野间长成的小子,与尊贵的皇长子毫无关系,但是他乐见帝系江山稳固,乐见宁藩只能蛰伏,他有一个反贼的出身,但他没有一颗反贼的心。
  在读书这一点上,父子俩倒是意见一致,许父也希望儿子早日学业有成,以便为宁王所用。
  顺带一提,这实在是个漫长的过程,宁王的精力渐短,于是手中的势力拆成了两半,最重要的兵权交由了长子,其余的则移交给次子临川郡王谋划。
  随着朱成钧的讲述,过往如一副或明或暗的图卷缓缓展露在面前,而从前暗的那部分,依次点亮。
  展见星想及往事,又了然一桩:“所以临川郡王当日以为我与王爷不合,这消息实是由许兄而来?许兄不愿效命宁藩,有意给了假消息?”
  不是自代王府打听,而偏又能令朱议灵确信,只能是被他当成自己人的许异了。
  朱成钧点头:“他是这么说的,要以这一点取信我。”
  展见星听出话音:“王爷没有信他?”
  “我跟他又不熟,凭什么信他?”朱成钧很铁面无私地道。
  展见星无语:“……”过片刻她道,“许兄也是担了风险的吧?倘若王爷初到崇仁时,未曾伪装与我不合,当时许兄便暴露了。”
  “你以为他傻吗?”朱成钧冷道,“他给那消息的时候,并不知道我也到崇仁去了,以为临川郡王只是想打听你,翻你的履历,所以是胡乱往反了说的。但后来临川郡王又去信质问,他发现不对,马上又编出新的胡话,说是我想把你收为禁脔,你誓死不从,所以我俩翻了脸——”
  展见星瞠目结舌:“禁、禁什么——?!”
  朱成钧要重复:“禁——”
  “别别别!”展见星跳起来打断他,又想掩面,腰背都颓了下来,“许兄真是,他都跟人胡说些什么啊。”
  “我早跟你讲过他不老实吧?”朱成钧没硬把那个词说出来羞臊她,但是也没停嘴,“你总不信我,在你心里,别人都是好人,就我小心眼,是不是?”
  “我没有那个意思——”展见星要辩解,忽而觉得不对,“王爷,那都是多久之前的话了?”
  或者准确地说,打她今天进门起,都跟她翻过多少回旧账了?
  就这样,这个心眼要说大——似乎也算不上吧。
  “不管多久之前,总之我没编瞎话。”朱成钧才不理虚,反问她,“你再帮许异说话,是不是很想叫他说的话成真?”
  他话里带了十足危险的意味,语速都带着一股子一气呵成,实在让人很难不多想,到底是谁想叫许异的话成真。
  展见星识了时务:“……王爷,是下官小心眼,度了王爷君子之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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