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拉进去的楚翰林甚感无奈,这位郡王是一点都没觉出自己话里的毛病,朱成钧长到十四岁了,身边从没有丫头伺候,他不知道,还要向朱成钧求证,然后口口声声替他出头——这出的什么头?他完全暴露了他对侄儿的漠视更甚于朱成锠。
朱成钧坐在末尾,垂着眼帘:“是我不肯要丫头。”
朱逊烁不依不饶:“为什么?女人伺候起人来,可比那些粗手笨脚的阉人伶俐多了。二叔看你是叫你大哥亏待惯了,不懂得用好东西,明儿二叔给你挑两个可人的来。呵呵,你这年纪也差不多了,到时候才知道——”
“我不要。”朱成钧木然道,“恶心。”
朱逊烁愕然:“什么?”
朱成锠闲适地笑了笑,道:“二叔知道了吧?九郎古怪着呢。再说,九郎在读书上原有些不开窍,再往他身边放什么可人的丫头,就更分了他的心了,所以我才罢了。”
展见星原没会意,听到所谓“分心”等语,才明白朱逊烁先前没说完的意思是什么。她有点尴尬,把目光盯到面前地上,不去偷瞄朱成钧了。
朱成钧的脸又木了回去,拒绝对这个话题再给回应。
等待原来枯燥,但有朱逊烁与朱成锠片刻不歇的争持响在耳侧,时间倒也不难熬,秋果烧好了热水,提着茶壶过来泡茶,展见星自觉上去帮了点忙,等到一盏茶过,去寻人的下人们陆续前来回报。
“启禀二郡王,奴婢叫人分头将满府搜过,并未见到张冀踪迹。”
“回大爷,奴婢等也没有搜到。”
朱逊烁喝问:“全都搜过了?那些树根底下,荷花池子周围,所有能藏人的角落里,都搜过了?”
内侍应道:“都搜过了。灯笼照得府里透亮,连王妃娘娘都惊动了,问是何事。张冀除非变成一只老鼠,否则断断躲藏不了。”
朱成锠那边的人晚到一步,跟在后面附和点头。
“那荷花池子里面呢?”朱逊烁居然很仔细——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这上面自有心得,“也找过了?”
“回郡王,天太黑了,人不好下去,但奴婢叫人拿竹竿往里捅了一圈,没感觉什么异常。那池子失人照管,如今水并不深,若真有东西被丢进去,一定找得出痕迹。”
朱成锠语气平缓地道:“倒提醒我了,回头腾出空来,该找人把那池子清整一番了,等夏日的时候祖母也好赏花。”
这是圈禁的遗留问题,一圈八年,人都要被圈出毛病来了,谁还有空去管什么荷花池。
“那张冀还活着的可能性更大。”罗知府冷静地想了想,“恐怕是他醒来之后,自知失手,立刻逃出府去了。”
“张冀这个奴才也够没用的,害人害一半还能自己倒下了。”朱逊烁说完这句引得屋里众人侧目的话,总算又说了句正经点的,“他是不是被谁路过打晕了?这个人怕惹事,把七郎伴读救下来后不敢久留,马上跑了。”
罗知府起先也是这么想,但被朱逊烁这么说出来以后,他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不对。这个人若是为了救人,当时展见星也陷入了昏迷,他将展见星留在原处,如何能确定展见星是先清醒的那个?倘若是张冀先醒——”
他深邃探究的目光望过来,展见星心下一慌,拼尽全力维持出了一个迷茫的表情:“这个,小民也不知晓,当时小民知觉全无,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她终究年少,又是骤逢变故,说谎未能说得周全,此刻面对疑问,只能强撑不认。
无论如何,她不能供出朱成钧来。
罗知府倒也没想到她会藏有隐情,点了点头道:“看来,这些问题必须找到张冀才能水落石出了。”
朱逊烁道:“这还怎么找?难道搜城不成,那本王这里的人可不够用,得去总兵府借人。罗知府,本王帮了你这个忙,皇上那里,你可要多加美言,别传扬出去,弄得像本王故意扰民似的。”
朱成锠反对:“二叔,这也太大动干戈了吧?七郎伴读如今好端端站在这里,此事慢慢查访就是了。”
朱逊烁翘起腿来,笑道:“本王横竖是不怕搜出这个张冀来的,大郎,你好像不这样想?莫非,是怕找到了,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不成?”
“二叔真是肯想得多——”
“二郡王,大公子,”罗知府出声掐断了他们的又一轮龃龉,“下官先问一句,张冀在城中可有什么能投奔的亲人?”
朱成锠顿了一下,道:“有一个妹妹,月初犯了错,被撵出府去了,如今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朱逊烁晃着腿:“这简单,她一个丫头能上哪儿去?八成还在附近,叫来她在府里相好的姐妹,一问便知了。”
朱成锠面色如常,吩咐自己的内侍:“那你就去问一问大奶奶,她身边有哪个丫头和春英相与得好。这些小事,我从来不管,眼下也想不出来。”
内侍答应了要去,恰罗知府也转头和他带来的幕僚说话:“进生,你出去告诉陈班头,叫他回去,天明之前在四个城门处都布置好人手,严查出城人口。”
朱逊烁眼睛一亮:“对啊,事发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城门肯定关了,这个张冀有通天的本事,他能避人眼目偷偷出府,一定出不了城!把城门守好了,瓮中捉鳖捉他几天,只要他没死,不信捉不到他!”
大同因是边镇,城门守卫极其严格,一旦关闭,不可能通过贿赂等任何歪门方式出城。
“站住。”朱成锠自然叫住了内侍,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去跟大奶奶说清楚了,务必叫她好好查问,不要不当回事,若因为她的缘故走脱了张冀,我要跟她说话。”
内侍弯下腰去:“是。”
展见星抓住这片刻功夫,忙向罗知府道:“府尊,我这个时辰还没回家,我娘一定等得着急了,能不能请人去向我娘说一声,就说,就说——”
“说我这里有一项文书抄写的事项,将你留下了。”楚翰林出声,“你这样子,也难回去,要惊吓着你母亲。不如在这里住几日,等印子消了再走。”
展见星也不敢回去,只又想不出住宿之地,楚翰林替她解决了这个问题,她感激应是。
罗知府向幕僚道:“你让陈班头拨出个老成的人来,去展家馒头铺那里说一声。”
衙役去说楚翰林的话似乎奇怪,但在衙门里呆了多年的老公人这点圆话的本事自然不缺,罗知府也不用多嘱咐什么。
当下幕僚和内侍一起出去,屋里的人又陷入了等待之中。
这一回的等待不长。
去向陶氏传话的内侍很有能力,他不但带回了春英的住处,更直接带回了张冀本人。
“回爷的话,春英没走远,张冀替她使了钱,在后巷子那里腾出一间屋子来,奴婢领人找去时,张冀正躲在那里,奴婢即刻将他捆了,带来请爷发落。”
后巷子一带住的都是王府下人,其中以家生子居多。
张冀被反缚了双手,衣裳凌乱,面色死灰,半趴半跪在堂屋中央。
“大郎,到底是你的奴才啊。”朱逊烁放下了腿,笑着,目中出现了兴奋的狠意,“我们这么多人大晚上闹得鸡飞狗跳,连根毛都没捞着,罗知府一说要查城门口,立刻你就把他揪了出来。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哈哈!”
朱成锠也笑:“二叔,我和七郎伴读无冤无仇,至今为止,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我有什么理由去害他?二叔从一开始就拼命要把这个罪名扣到我头上,您的心思,才是值得琢磨呢。”
凶手已经拿到,罗知府再不管他们的机锋,打量了张冀一眼,直接审问起他来:“本官问你,你为什么要诱展见星出来,加害于他?”
张冀大约是自知大势已去,倒也不磨蹭,张口就招道:“是九爷让我做的。”
……
屋里陷入了片刻的寂静。
谁都没料想到这个答案。
朱逊烁与朱成锠互相甩锅攀扯,谁都没推到过朱成钧身上,因为张冀到他身边不过半个月,不把朱成钧当回事也是许多人看在眼里的——但他毕竟现下是朱成钧的人。
如果是朱成钧指使了他,似乎,并非完全不可能?
张冀跟着给出了理由:“九爷让展伴读替他写课业,展伴读有意戏耍他,把字写得先生一眼就能认出来,大爷知道,生气把九爷叫去骂了一顿。九爷心中不忿,出来遇见我,就叫我想个法子弄死展伴读,七爷在学堂里常常嘲笑九爷,九爷说,叫七爷的伴读死得不明不白,让七爷面上无光,正好也可以借此报复他。”
展见星惊得站出去一步:“你胡说!”
张冀眼皮垂着,有气无力地道:“我知道我死到临头,还有什么必要扯谎。”
罗知府道:“据本官所知,你平常并不听九公子的话,怎么杀人这样的大事,你反而一说就肯干了?”
张冀回道:“我之前不愿意到九爷身边来,所以对九爷很不恭敬,但我这几日冷静以后就后悔了,大爷已经把我给了九爷,我回不去大爷身边,九爷身边再站不住,那还有什么前程?九爷找我说的时候,我才答应了,希望九爷看着我有用的份上,把我之前的错处都转圜过来。”
他每一个疑问都解释得清楚扎实,屋里又静了片刻,展见星心头一口气撞着,再度忍不住道:“你胡说,不可能是九爷指使你!”
张冀从喉咙里发出来似笑非笑的两声嗬嗬:“展伴读,你很奇怪啊,我害你,我认了,也招了,你无凭无据,偏咬住了不信,那我也无话可说了。”
展见星有证据,可是她不能说出来——现场旁观朱逊烁与朱成锠争斗之烈,她已经完全明白了朱成钧为什么要隐瞒,他牵涉进去,一时洗刷冤屈,却必将遗祸无穷。
她只能道:“我和九爷是有矛盾,但不过是一点口角,他没有必要因为这点事情就杀人。”
张冀道:“你觉得没必要,未必贵人们也觉得没必要。展伴读,你把你这条小命,看得太值钱了。”
罗知府从旁道:“展见星,你以良善度人是件好事,但也需提出一点凭据来。”
“九爷不是这样的人。”
展见星话出口就知道自己着急了,这一句话并没什么效力,可这不能怪她,因为朱成钧安安稳稳地坐着,不要说起来辩解了,他甚至一脸昏昏欲睡的木然,跟现在被冤枉的是别人一样。
展见星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了一点下来,认真用嘶哑的声音道:“府尊,九爷到过小民家里,帮小民卖过一上午的馒头。”
朱逊烁先哈地笑出来:“什么玩意儿?九郎,你还有这份闲情逸致呢?”
别人一时也不懂她为何说出来这事,展见星坚持说了下去:“郡王说得不错,小民以为,一个心胸狭窄心性狠毒到会因为琐事杀人的人,绝不会有这份闲情逸致。”
“九爷从前没出过门,没见识过民间风物,他虽出于玩乐之意,可是不以几文钱的买卖为贱业,无旁骛地投入进去,这是赤子之心才会有的作为。”
“一个这样的人,不会随意杀人,也不会指使人杀人。小民相信他。”
作者有话要说:
很久以后,朱小九还提起来深沉地回味:你从前都夸我有赤子之心。
展见星:哦,那是我不知道你现在心这么脏。
第24章
这世上的少年人们, 好像总有一份独属于那个年纪的古怪的赤诚,成年人也许不以为然,乃至嗤之以鼻, 但心中静静一想,又并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毕竟每个成年人, 都是从少年过来的。
展见星的“卖馒头”理论让朱逊烁乐得前仰后合, 楚翰林也笑了, 却只微笑, 笑中带着感叹。
这个学生说别人赤子之心, 他自己何尝不是呢。
不但赤子,而且公正。不以私愤而坏公义。
秋果激动得脸红红的,握着拳头在角落里小声嘟囔:“就是,才不是我们爷干的呢!”
罗知府看向了朱成钧:“九公子,你自己怎么说?”
朱成钧一脸犯困:“我没杀人。”
“但张冀指控你。”
“他说是就是了?”朱成钧打了个哈欠, “他要这么听我的话,我找他替我写课业就行了,还出去费事找展见星干什么。”
所有人:“……”
似乎哪里不对, 但竟无法反驳。
只有楚翰林还记得先生的职责,出声训他道:“九郎,你再动这些歪心眼, 以后我一个字一个字看着你写。”
朱成钧脸微僵:“哦。”
他这生生是一个不爱学习被课业摧残的寻常少年表现,顽劣是顽劣的, 可是跟杀人这样严重的指控就很难扯得上关系了。
罗知府的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又问张冀:“你识字?”
张冀顿了一下, 秋果忙抢着道:“张冀原来在大爷的外书房伺候,肯定识字!”
张冀反驳:“我只认得几个简单的字,这点学识,怎么够写九爷的课业。”
秋果笑了:“学问少才好呢,你忘了九爷为什么被先生训?就是因为展伴读的字太好了,根本不像九爷的啊!”
罗知府眉头忍不住抽动了一下——理是没错,但这话里带出来的诡异自豪感是怎么回事。
张冀闭了嘴,目光有些飘忽犹豫,朱逊烁喝道:“到底谁指使的你?还不老实招来!”
朱成锠跟着开了口,他慢慢道:“张冀,你现在从实招了,不过祸在你一人,要是仍然嘴硬,又或是胡乱攀诬,你想一想后果。”
朱逊烁眯眼望去:“大郎,我怎么觉得你在威胁他?”
朱成锠摩挲着茶盅:“二叔真是爱多想。我不过也觉得小九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正告他一番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