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错了也没事,你爱说什么说什么。”朱成钧的真面目也露出来了——但他不是生涩紧张,而是坐不住,把一盅茶喝了,就站起来招呼展见星,“走,我们出去逛逛。”
展见星松下心神,答应了,跟他出门。
朱成钧没走远,抬头望了一下,继续往外走,走到院子外面时就停了下来。
乡下地方大,院子敞阔,院门也不小,门前一左一右,各植了一棵槐树。
这两棵槐树应该种了有些年头了,十分高大苍劲,树干粗壮,树冠葱郁,正是暮春时节,一串串洁白的槐树花从嫩绿叶间垂挂下来,幽香袭人,丰茂喜人。
朱成钧扭头道:“这个花不错,我们摘些回去熏屋子。”
展见星微笑了一下:“九爷,这是好东西,不但可以熏屋子,还可以做吃食,我娘用它包过饺子。”
朱成钧眼睛幽幽亮了一下:“是吗?”
展见星一时未解他那个问句的隐藏含义,道:“九爷,你等一等,我去找根竹竿打些下来。”
槐树花虽用处多,但正常年景里不是值钱物事,展见星在南边时,巷子口种了一棵,盛开时节多的是小娃儿爬上去摘了玩,故此朱成钧要,又本是他庄上的出产,她也没顾虑什么。
她进院子转了一圈,却没找着合适的竹竿,只好出来:“九爷——?”
朱成钧从高高的树冠里探出身来:“干嘛?我正要喊你,你把衣襟张着,我拿不住那么多,你接着。”
他手里已经摘了三串槐树花,嘟噜着挤在一起,香得又幽静又霸道。
展见星:“——!”
她站着震惊得忘了动,于是三串槐树花直接砸到了她仰起的脸上。
这一砸才把她砸醒来,她手忙脚乱去捡,又混乱道:“九爷,你怎么爬上去的?你会爬树?”
她就一转身的功夫,居然爬这么高!
朱成钧在树冠里道:“爬树有什么难的。”
他蹲在一个枝桠里,伸着手臂,动作不停,很快又摘了数串槐树花,要往下丢。
展见星原还想说什么,比如他这么大了怎么还做爬墙上树的勾当,被闹得来不及张口,只得忙把衣裳下摆展开,去兜他丢下的花串。
很快兜满了,她奔去墙角暂时放下,又忙回来,仰着头抽空提醒:“九爷,你慢些,那根枝条太细了,你别踩,别出去——哎!”
朱成钧仿佛要跟她作对,也仿佛是享受她在底下的紧张关切,偏偏伸长脚踩出去,把那根枝条尾巴上挂的两串花都揪了下来,才得意地缩回了脚。
他悠悠闲闲的,展见星在底下左右奔跑,又提着心,倒把汗都累出来了。
终于朱成钧玩够了,抱着树干滑了下来。
展见星松了口气,转头去看墙角:“九爷,这么多足够了——”
她卡住,因为等她扭回头时,发现朱成钧抱着另一棵树蹭蹭又上去了,她这回算是见证了他是怎么爬上去的,灵猴一般,恐怕她就在底下近前也拦不住。
“你过来,这里还有。”
展见星欲待不理他,朱成钧直接就冲她身上丢,他不怕糟蹋东西,她怕,只好陷入另一轮疲于奔命里。
她把脖子都仰酸了的时候,终于姚进忠和许异带着两个汉子抱着满怀的账册回来了。
并不少,但乱也是真的乱,有些看上去还脏兮兮的,姚进忠说“需要整理”,也不全是一句搪塞。
这样的乡下田庄上,一般不会安排专门的账房先生,都是庄头或是庄头身边识字的心腹粗略记一记,不比大店铺里正规。
姚进忠回来时的脸色本有些不好,朱成钧给他派了个监工,小监工年纪不大,却似贴狗皮膏药,寸步不离地贴着他,他什么手脚都做不出去。
他心里正嘀咕这新主子难缠,结果一抬头,就见到树冠里的朱成钧和快被花砸到披头散发的展见星以及,墙角堆成座小山般的槐树花。
……
展见星有气无力地道:“九爷,你快下来。”
朱成钧哦了一声,从枝桠上退回来,往树干下滑了一截,然后砰一声,直接跳了下来。手里还抓着一串花。
“小主子喜欢这花,告诉老奴,老奴叫人打下来送给小主子就是了!”
姚进忠愣过之后,笑容变得比先前还热情起来。这分明就是个顽童么,知道看什么账,最大的本事恐怕就是虚张声势吓唬人,这堆账册堆到他眼皮底下,他也看不出什么来。
朱成钧点点头,问他:“你这里有车吗?我不好拿走。”
姚进忠以为他要拿槐树花走,忙道:“有,有,只是粗陋些,委屈小主子了。”
便忙叫一个汉子放下账册去备车,朱成钧走进屋里,他闹了一阵也渴了,自己提起壶来又倒了一盅喝了,转头又问姚进忠:“这茶不错,你才说是什么茶?”
“是明前龙井。”姚进忠这点眼色如何没有,马上又吩咐另一个汉子,“去库房告诉老蔡头,把这茶叶都给小主子包上带走,难得小主子夸它一句,老奴自然该孝敬的。”
朱成钧又指了指桌上的一堆糕点:“这些也带上。我这次来得急,恐怕你们没什么预备,就不留下叫你们忙乱了。我要的东西都预备好,我就回去了。”
姚进忠巴不得他马上走,听了正中下怀,脚不沾地地又叫过个丫头来把糕点都装到食盒里去,又额外添了几样,等到先前那汉子赶了大车来,亲自帮忙捧到车上去。
别的尤可,那槐树花着实占地方,朱成钧看塞了四个大包,就阻止道:“没地方放了,剩的不要了,给你们包饺子吃吧。”
姚进忠忙道:“多谢小主子,不过这车上还有些地方,应该——”
“没有了。”
朱成钧转头示意了下,许异和展见星各抱着一堆账册走了出来。
姚进忠:“……”他以为朱成钧要这个要那个,早把这堆灰扑扑的账册忘掉了!
他眼睁睁看着两伴读把账册堆到车上,然后跟门神似的爬上车去守在两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朱成钧满意地向他摆摆手:“走了,不要送了。”
**
事有凑巧,他们出庄时,骡车正好和从城里回来的姚氏擦肩而过。
姚氏认得赶车的是自己庄上的人,走过去后,奇怪地找了个路边农田里的佃户问了下,得知了情况,忙叫车夫快走,赶到庄园前见到姚进忠,不等丫头搀扶,自己爬下车,快步上前问他:“当家的,听说新主子才来了一趟?”
姚进忠痴痴地看着墙角剩的一小堆槐树花——只这么一会儿功夫,账册没了,好茶没了,连树都给他薅秃了。
他整个人悲从中来:“什么新主子,那就是个活土匪!”
作者有话要说:
雁过拔毛·九
第40章
姚氏把姚进忠催进了屋, 听他把经过说了,也傻了眼:“账本全搬走了?你就没拦着些?”
姚进忠气哼哼地道:“我怎么拦?一拦,不是明摆着告诉主子有鬼!”
姚氏十分不甘, 又纳闷地道:“当家的,你往日不是这样没法子的人, 照你说, 那不过三个半大小子, 你哄不好也就算了, 怎么还叫人把你弄得晕头转向的?”
姚进忠回想, 也想不出个究竟,他连朱成钧到底是精明还是傻都不能确定——假使他是有意扮猪吃老虎,降低他的警戒心,那也犯不着亲自爬树上去,而且最后账册已经到手, 他还是把半车槐树花都拉走了,那是什么好东西不成?
穷家肚里没油水的小子才拿它当个宝呢,王孙还能亏了这一口。
“算了, ”越想越糊涂,他最后只能道,“带走就带走吧, 那账总是做平了,就是有一点疏漏, 我豁出老脸认个罚罢了,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姚氏坐不住, 在屋里走了一圈,紧皱着眉头道:“当家的,哪里有这么容易。你不知道大爷和大奶奶找我去,都说了些什么。”
姚进忠也正关切这个,忙问道:“说了什么?”
“大爷亲自出面吩咐了,叫我在账上用些心思,这庄子明面上归了九爷,但不过是九爷未成年就藩的这几年,九爷非嫡非长,早晚要像二郡王一样离开大同的。”
姚进忠摸着寥寥几根胡须,点头道:“这个道理大爷便不嘱咐,我们自然明白。二郡王走了,王府不是大爷的还能是谁的?更别提我们一家的身契都在大奶奶手里,本就是大奶奶的人了。”
当然,这不耽误他挖一挖代王府的墙角肥自己的腰包,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么。
姚氏继续道:“所以,大爷的意思是,暗地里叫我们要认清主子到底是谁,这庄子的收成不归我们说了算,不归老天说了算,更不归九爷做主,得大爷说它是多少,它才是多少。”
姚进忠伸了伸脖子,专注起来:“大爷这是想挟制住九爷?”
“我听着是这个意思。”
姚进忠觉得这不是什么问题:“你答应就是了。”
“能不答应吗?我当然答应了!”姚氏说着跺了下脚,“可是账册没了!那是好几年的账,我们从前做那些手脚虽蒙了大爷大奶奶,究竟大数上不错,如今叫九爷一把都拿了去,他不管查不查得出问题,总知道了从前的历年收成是怎么样。他要是想省事,根本都不用查,从此叫我们比着那些数来就行了!那大爷若有吩咐下来,又要怎么办?”
姚进忠坐不住了,失声道:“对啊!”
小荣庄就在大同城外,朱成钧抬脚就来,这么近的距离想报个旱涝糊弄都没办法,底牌一旦为他知晓,他们就完全被迫到了被动的位置上。
“这小九爷,也太鬼精了,怨不得大爷要防着他。”姚进忠气得道。他总算确定了朱成钧一点不傻,傻的是他。
姚氏转悠累了,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发着愁道:“他精不精的本来没多大事,可现在就坏了,上头的神仙打架,你我在当中得受多少夹板气?”
姚进忠接替姚氏转悠起来,转了两圈后,下了决心:“不管怎样,第一还是得听大爷的。”
“这是自然。”
“别的,就先随它去吧。”姚进忠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了,只能抱持着万分之一的缥缈希望道,“说不定九爷看不明白那账,又或者看一看就不耐烦了,再找回来问我,那时怎么说,总是有回旋的余地了。”
姚氏细心些,一时又想起来:“对了,得赶紧把这事告诉大爷大奶奶,若能寻个由头把账册要回来,就最好了。”
姚进忠忙道:“那你快去!”
“知道了。”
姚氏说着,椅子还没坐热又赶忙出去了。
**
午后时,三个少年回到了代王府。
他们没吃午饭,但并不饿,一大堆的糕点足够填饱肚子了,只是吃多了干的口渴,朱成钧没去后院,带着伴读们就近跑到纪善所里问楚翰林要水喝。
楚翰林放下正在看的书册起身,好笑地看着三个学生去乡下跑了一圈,就弄得真像乡农一样,抱着满怀乱七八糟的东西进来,放下时堆了一地,然后挨个咕咚咕咚地灌茶喝。
“这是什么,槐花吗?”
槐树花的香气易于辨认,隔着一层布楚翰林也闻了出来。
朱成钧第一个喝完水,抹了下嘴:“嗯,给先生一包熏屋子。”
这一包可着实太大了些。
楚翰林不想辜负学生的心意,笑道:“也好,难为你。”
“这个也给先生。”朱成钧弯腰,从那堆账本里又拖过一个白釉瓷罐来,摆到槐花旁边。
楚翰林文人雅士,是识货的,迟疑地道:“这里面莫非是茶叶?”
“是明前龙井。”
楚翰林吃了一惊——明前在茶叶里可是上品了,哪里一下子弄来这么多?这瓷罐快及他膝盖了,里面少说也有五六斤!
朱成钧打量了瓷罐一下,又摸索片刻,就下手开启起来。
姚进忠很够意思,为了尽快打发他走,直接把库里的茶叶连罐都抬给他了,日常用其实会分出小瓶来,这瓷罐是不会时常开启的。
为了防潮,瓷罐封了好几道口,朱成钧解到第二道时,已有微微的茶叶香气透出来,只是为槐花所掩盖,还不明显,待到第三道封口也掀开了,那股清香毫无遮掩,直透入鼻,让站在旁边的人脑目都为之一清。
又跟旁边的槐花香混在一起,压下了些槐香的霸道,而槐香反过来又给茶叶提了味,两种香气相辅相成,令人痴醉,将整间屋子都变得清幽起来。
朱成钧有点满意:“没骗我,是好茶。”
楚翰林就震惊了:“这是哪里来的?”
“我庄子上的管事给的。”
管事孝敬主子是常事,但朱成钧得的这个庄子管事这么有钱?楚翰林满怀疑惑,看朱成钧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来,只好再去打量他带回来的别的东西。
这一看,就看到了那一堆账本。
“这又是什么?你庄子上的账?”
朱成钧点头:“嗯。”
楚翰林便没多管,他以为账册与他不相干。只推辞道:“九郎,这些茶叶太多了,价值不菲,先生领你的心意,但——”
“我不白送先生,这些账册放我那里可能会有麻烦,我拿茶叶跟先生换点地方,先生替我一起收着。”
会有什么麻烦,他没明说,但楚翰林一听就听出来了,左不过来自朱成锠那边。楚翰林心里觉得有圣命在上,似乎不至于,但不管至于不至于,这样一来,他就不好再继续推辞茶叶了,像他不想帮学生的忙一样。
只好摇头笑道:“这——好罢。”
展见星和许异也喝完了茶,当下在朱成钧的指挥下,将一堆账本塞到楚翰林的床榻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