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钧为此愁的,就差折朵花来数花瓣了。
这个时候,朱成钧进去告诉他,楚翰林已经知道了汉王使者来访的事,在准备上书了,差不多等于一个霹雳砸他头上,轰得他眼冒金星。
“你——你!”他一时气到说不出话来。
他下不了决心,不表示他想让弟弟帮他下这个决心!
朱成钧道:“大哥,你怎么能听信汉王使者的话?他要造反,必然要造皇上的谣,说那些话,都是哄你的,你不该相信才是。”
展见星为之侧目——楚翰林的话,他现学现卖得可真快,也不知道到底生疑心的是谁。
看朱成锠的脸色,他恐怕根本没想起来这一茬,皇上害没害先帝,他根本不关心,只在意自己能不能从中捞到好处而已。
朱成锠就怒道:“你好大的胆子,坏我的事,还教训起我来了!来人,拿板子来!”
展见星紧张起来,朱成钧眼皮都没动一下:“大哥,你还有空跟我生气?我没想害你,我才告诉先生,跟着就来这儿了,先生的上书还没送出去,你现在写密告还来得及,把汉王使者看守好了,到时候交出去就是了,这事与我们没多大相干。”
听他这么说,朱成锠终于冷静了一点下来,意识到自己确实没空,时间太紧了,他甚至没空问一问朱成钧是怎么知道汉王使者来访的事——也没什么好问的,多了个陌生人在府里,半个多月了,要想留意,总能窥探到。
但他又着实不甘心,本来不敢的决心,这会儿叫人强行拿走,就好像真的损失了什么,恨得他上前照着朱成钧劈头一掌:“你算什么东西,到我跟前装深明大义来了!”
朱成钧微侧了脸,这一巴掌大半扇在他耳朵边上,但仍有小半落在颊边,带出一点红印来。
展见星愀然变色,反应过来要上前理论,朱成钧抓着她的手腕把她拦下来,面无表情向着朱成锠道:“大哥,我是为了你好。不论你反不反,皇上知道你听信他人的造谣是什么好事吗?你不但要尽快上书,最好还要辩白清楚,你绝不相信谣言,但难保他人相信,为了以正视听,请皇上严词驳斥汉王,公告天下登基真相。”
朱成锠冷笑着:“好啊,到底读了两年书,读出个忠臣孝子来了,我做事还要你教——滚!”
朱成钧不再废话,转头便走了。
回去的路上,他晃晃展见星的手臂:“你生气什么?”
展见星何止生气,快气死了:“你怎么没说你要挨打?早知道就不该来,想别的法子就是了!”
朱成钧道:“又没打着我,我不叫他出一口气,他怎么肯听我的话。”
朱成锠这会儿再生气,回头必然会照着他说的做,因为他已经把自己“忠臣”的牌号立起来了,朱成锠当然是不忠,他越是知道自己不忠,越是只有踩着他的印子来,并不是要听他的话,找个忠臣模板套进去而已。
展见星十分意难平,她知道没得先帝庇护之前,朱成钧日子不好过是一回事,亲眼看见他挨长兄的巴掌又是另一回事,这冲击力让她都怪起朱成钧来了:“你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为什么叫他打你,你给我看看,到底打得怎么样了?”
朱成钧闻言,听话地停下来,低了头让她看。
他已经不像从前只比展见星高一点了,这一二年来他年纪到了,抽条极快,展见星长不过他,他低了头,她还得仰起脸来,看来看去只看见一点红印,不放心,也顾不得避讳,捏着朱成钧的下巴把他耳根后都看了看,见确实没什么,才好受一点,兀自十分不平:“他算什么大哥,简直混账。”
朱成钧附和:“对,混账。”
展见星瞪他:“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
“你嘴巴咧那么大。”
“好吧,我笑了。”朱成钧承认。
“有什么好笑的,你这么大人了,还打你,他真是,真是——”
朱成钧替她说:“真是混账。”
他说归说,嘴巴的弧度一点都没有减少,阳光灿烂的,好像挨打不但不丢人,还是什么很光荣的事一样,展见星终于没脾气了:“——不知道你还乐什么。”
朱成钧也不解释,重新拉起她的手臂在秋阳下晃悠着往前走,他没有说,但是心里认真觉得:再叫朱成锠打一下,也是值的。
第59章
后路被断, 朱成锠无可奈何,不得不捏着鼻子把汉王给举报了,虽不情愿, 他未尝没有一点皇帝也许看在他“忠”的份上把王位赐还他的指望,命令信使日夜兼程地出发以后, 他就在府里翘首以盼着。
盼来盼去, 盼到了皇帝嘉奖宁王的消息。
这位宁王的来头不比汉王小, 乃是成祖辈兄弟, 手里本握有八万甲兵, 六千战车,本人也善谋略,被分封在边镇大宁。昔日成祖起兵,兵力不足,就看上了这位兄弟的家当, 骗开大宁城门,策反宁王诸护卫,挟裹得宁王不得不一道举了反旗。共患难时, 成祖许诺“共天下”,待到真得了天下,诺言就成了空, 不但不客气地收编了宁王的护卫,连大宁都不许他回去了, 另给他封到了南昌。
宁王有谋略,勇武上就差些, 爪牙都叫拔光了,更灰心丧气了,从此就在南昌寄情山水起来。他命倒是很长,成祖没了,代王也没了,他还好好活着,不惹事,也不怎么扰民,于诸藩之中,名声算是不错的了。
朱成锠此刻恨不得破口大骂这位没出息的堂叔祖:“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活该在南昌装孙子!”
汉王连没什么势力的朱成锠这里都没放过,本着没鱼虾也好的心态派了使者来,对于有造反经验又与成祖有宿怨的宁王当然更没放过,一样派了说客,不想宁王上过一回“共天下”的当,可比朱成锠干脆多了,反手就送了汉王一波举报。
南昌比大同距京城远多了,但宁王的上书倒比朱成锠还快地抵达了皇帝案头,龙颜一见甚悦,下旨褒奖了宁王,又答应了他赐田的请求。
至于朱成锠这里,楚翰林看在朱成钧的面上,笔下倒是留了情,没写他私藏使者已有半个来月的事,但皇帝不知早打哪儿知道了,于是朱成锠王位没等来,等来了一顿敲打。
皇帝圣旨写得明白——看在他“悬崖勒马”的份上,命他“好自为之,以观后效”。
这一观又得观到什么时候去?
朱成锠偷鸡不成蚀把米,气得大醉了好几场,醉了以后就大骂宁王。
骂得连本来状况外的许异都知道了,闲暇时好奇问道:“宁王是谁?他得罪大爷了?”
展见星简单跟他解释了一下,许异看上去半懂半不懂地点头:“哦,他把大爷的头功抢去了。大爷也有点惨,老是得不着王位。”
这种一步之遥却迟迟迈不上去的感觉能把人逼疯,朱成锠只是买个醉,还算是克制了。
朱成钧却也不怎么高兴,私下和展见星道:“你说他是不是心虚?一点都没解释皇伯父的事。只说什么既然知道是无稽之谈,又何必提起。”
这是他费功夫打听出来的圣旨原话,用的是斥责的口气,相当于什么都没说。
展见星安抚他:“这怪大爷,他藏了汉王使者这么久,皇上不罚他就不错了,不理他也正常。不过汉王传得河南官场都知道了,大爷又在上书里说了,皇上不可能愿意背负这种污名,再等等,总会有说法的。”
再一等,就等到了汉王起兵。
虽然到处被举报,拉拢不停失败,但箭已在弦上,汉王既是等不及,这反,也是不得不造了。
反旗一举,天下皆惊——好吧,其实不怎么惊,汉王之心,离路人皆知也差不了多少。
徐氏一介妇人还是吓得不轻,再也不提要走的话了,大同墙高濠深,守卫森严,比别处城池牢固多了,兵荒马乱时,去哪儿也不如留在大同,何况汉王就算打,也是冲着京城那一路去,大同已在关外,等闲不会受内陆战火波及。
展见星得以继续学业,她和许异跑去县学录了名,然后由楚翰林亲自出面,向袁知县讨了情,让他们仍旧在代王府读书,袁知县这点面子如何会不给楚翰林,一口就答应了,如此展见星和许异只需按时前往县学参加每年的岁考即可。
这桩事办完以后,楚翰林授课之余,就全神关注起战事来。
很快,得到了皇帝决意亲征的消息。
大同这里知道得算是最早的,因为皇帝下旨从大同也拨一支守军过去,会同京师三大营一起征讨汉王。
百姓们很震动,纷纷上街传说:“皇上要亲征了!”
其实以百姓所知传不出个究竟,但就感觉很厉害的样子,必须得说一说。
楚翰林意外之余,又觉情理之中,拿到了皇帝明发天下征讨汉王的檄文,向学生们宣读完毕后,夸赞道:“皇上有成祖风范。”
皇帝有谁的风范朱成钧不管,他只在意其中一件事——臣子和亲戚都在传他弑父疑云的事,皇帝不能再予回避,檄文之中,终于对汉王泼来的脏水给了回应,声明他当日返京,是受先帝庇佑,心有感应,才及时绕了小道,避过汉王刺杀,而虽然汉王早有大逆之举,若能迷途知返,圣心仁德,仍愿与他一条生路。
朱成钧面无表情:“他在逗我吗?”
什么“心有感应”,简直神棍说辞。
展见星道:“也不能为错,汉王自先帝时就窥视大统,先帝忽然驾崩,皇上谨慎,提前绕了路是有先见而已。如今汉王污蔑皇上,皇上抬出先帝来,正是要压宁王一头。”
汉王说皇帝暗害先帝,皇帝偏说是得了先帝示警才逃过汉王刺杀,这是硬碰硬的拆招,真不真另说,民间极爱好这种“天命授之”的传闻,很容易流传出去。
朱成钧瞥她:“你又替他说话。”
展见星中肯地回道:“九爷,是你对皇上有偏见。我觉得皇上很好,又聪明,又果敢,不为汉王威名压制,敢于御驾亲征,你听听外面百姓们的议论,大家本来害怕,现在都安稳下来了。”
“这不是真话。”朱成钧却道,他对于自己认准的事有一种惊人的固执,但他总算也道,“先放着吧,他也许没害皇伯父,但里面肯定有点别的事。”
轮到展见星好奇了:“什么事?”
“这我不知道,但我早说了,汉王不至于犯这种疏失。反正他不老实。”
“——九爷,这是什么道理?”
朱成钧居然真说得出来:“一个人又聪明,又果敢,怎么会又老实?”
展见星:“……”
朱成钧又瞥她:“只有像我这种既不聪明,也不果敢的人,才会老实,知道吗?”
展见星无语了:“九爷,先生也夸皇上了,你为什么偏找我的事?”
朱成钧道:“那是先生傻。”
“……啊?”
“先生也上书了,你听见先生说起后续了吗?”
展见星摇头:“没有。”
朱成钧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两下,点拨她:“没说,就是坏消息。”
于人心机变上,展见星确有不足,向他请教:“九爷,这是怎么说?”
朱成钧扬着下巴看她,却又不答了。
展见星莫名片刻,忽然反应过来——她揣摩别人不行,看朱成钧的眼色是被迫看到熟了,她不说话,低头自己琢磨起来。
没等琢磨出个所以然,忽然脸颊一痛,是朱成钧伸手来掐她:“夸别人那么多话,夸我就没词了?”
展见星拍他的手:“九爷,你怎么越来越喜欢动手动脚的——好了,松手,你更聪明,更果敢行了吧?”
朱成钧纠正她:“不是更,是最。”
展见星简直要望天——怎么会有脸皮这么厚的人!掐他肯定怎么掐都不痛。
闹了一通,朱成钧总算肯说了:“先生和大哥还没有上书,皇上就知道了汉王使者的事,他在大同有自己的人手,既不需要先生,恐怕,也不记得先生了。”
这对楚翰林是一件很糟糕的事。
他被先帝派来给朱成钧扫盲,只算个临时差遣,先帝记得这件事,早晚会把他调回去,可是先帝去得太急,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有自己的人马,有自己要提拔安排的人手,他不知道楚翰林是什么人,也没功夫知道。
楚翰林若在中枢还好表现表现,窝到大同来教王孙,一教几年,谁还记得他?把王孙教导得再好,于大局来说,也不算什么功劳。
这个临时差遣眼瞅着很有变成长期固定的趋势,一旦成真,楚翰林的仕途相当于全毁了。
楚翰林可以在代王府找到的最好职位是长史,事实上他想得到也不难,因为原先的王长史早已告老还乡了,这两年长史位都空缺着,朱成锠既没得王位,代王府都不能真的算代王府,又还需要什么长史。
但这个位子连王长史那样的人都不愿意做,楚翰林又怎么会甘心?
展见星这么一串想下来,也惊了:“对啊,先生可怎么办。”
朱成钧这一说,她才想起若按正常进展,楚翰林其实已差不多该运作回京了,他还滞留大同,只能通过邸报了解战事,本身就是不妙的信号。
于私心来说,展见星很希望楚翰林能再多教导她一阵,可倘若以耽误楚翰林的前程为代价,那她不敢要,能有这两年多已算意外缘法,怎可奢求更多。
她心里存了事,再去与楚翰林说话时,就多了些留意,朱成钧没点破之前她没觉得,一点破,她才发现楚翰林确实有一些郁郁,只是从不曾和学生提起而已。
展见星不好说什么,恐怕再戳中楚翰林的痛处,而就在这种各有各烦恼的复杂心境之中,时间走到了十月底,皇帝御驾亲征,兵临乐安城下,僵持一天之后,汉王,降了。
捷报传来,朱成锠一口酒仰天喷出,落了自己一脸。
“怪不得宁王把他卖那么快,”他不骂宁王了,改为后悔不迭地骂汉王,“这个废物,根本中看不中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