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守则——溪畔茶
时间:2019-06-05 09:12:29

  其余读卷官们陆续也禀了自己的想法,殿试一般是糊名考试,但总共就这么两百来份卷子,大臣认字迹也能认出某些自家想推上去的人,各自意见便不尽相同,不过归于展见星身上时,出现了惊人的一致。
  一来方学士表态如此,等于是力保,二来其余大臣们不少也有类似的考量,先帝在位虽短,但一改成祖气象,执政又宽和,又肯纳谏,君臣关系十分相得,轮到当今上位,也是英明神武,这个趋势最好保持下去,废后这样为天下乃至后世都要指摘的一意孤行的圣意,不能再出现了。
  皇帝沉默片刻,回想了一下那日殿试里看见的少年,不得不承认,就人来说,还真不愧是个翩翩探花郎,他的臣子们隔着糊名也点准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到底是不是挨骂了?
  **
  皇帝想了半天,不能决定,回去乾清宫继续长考。
  已经正位中宫的汪皇后闻报,携着三岁的皇长子前来为皇帝解愁。
  皇帝快到三十岁才得子,对唯一的儿子还是很宠爱的,见到他在宫人的护持下,啪嗒着脚步跑过来,不由就露出了笑容:“大郎,慢些。”
  “父皇。”皇长子朱英榕脆生生叫他,跑到跟前来,又腾挪着小肥腿要趴下行礼。
  皇帝笑容更大,俯身一把把他拉起来,抱到膝上:“大郎今天都做什么了?”
  朱英榕扳着手指,一样样数给他听:“父皇,我吃饭,和嬷嬷玩,母后教我背诗,带我来看父皇。”
  皇帝很感兴趣地道:“哦,背什么诗了?”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朱英榕亮着脆脆的小嗓子,一句一句流畅地背了出来,汪皇后站在一旁,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夸了一句:“大郎真聪明。大郎,你告诉父皇,这首诗是要教人什么?”
  “说母后待我好,我要孝顺母后!”朱英榕大声道。
  皇帝面上的笑意一怔。
  朱英榕看见了,他以自己那份孩童自有的聪明解读了一下,马上补道:“我长大了,也孝顺父皇,为父皇分忧!”
  “嗯,大郎真乖。”皇帝摩挲了一下他圆溜溜的大脑袋,称赞道。
  汪皇后与皇帝情谊甚笃,却看出来了皇帝有些心不在焉,她摆摆手,屏退了宫人,轻声问道:“皇上,外朝又有烦心事了吗?皇上还是保重身体为上,不要太操劳了,臣子们多着呢,有事,命他们集思广议就是了。”
  皇帝顺口问:“那要是众人意见都一致呢?”
  汪皇后笑道:“臣妾所知浅薄,不敢妄议朝政,不过既然臣子们都这么说,那想来是不错的,皇上不如纳谏便是。”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这里看着是有事的样子,汪皇后不好久留,带着朱英榕又走了。
  又一刻钟后,内侍进来禀报:“皇上,前面诸位学士尚书们还等着,伍老大人年纪大,已有些等不住了。”
  皇帝惊醒,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朕知道了。”
  **
  殿试后第三日的早上。
  殿试放榜非常快,按惯例,这一日就是放榜日了。
  展见星呆滞立在长安门外,听着奉命传敕的舍人铿锵有力地一个个念着贡生名次,现在念的那些人里已经没有她了,因为她在第三个就被念了出来。
  乍一听到的时候,要不是许异和唐如琢一左一右地惊叫蹦跳出来,她几乎疑心自己听错。
  怎么会这么早?
  怎么会这么前面?
  写下那样一篇文章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做好了被压到三甲最后一名去的准备,但不要紧,只要能中,在哪里都是前程,都能做官做事,低一点又如何。
  她只是不想被禁锢回那一道门里去,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切实做一点事,如此足矣。
  但命运却在这个时候忽然对她放送了一份宽容的大礼:她,是一甲探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卡卡卡,嘤,老毛病又犯了,可能改不了了。
 
 
第72章 
  放榜后即领进士冠服, 隔日再进宫,参加金殿传胪仪式,等唱名完毕后, 就是百姓们喜闻乐见的新科进士游街夸官仪式,再隔一日, 礼部设恩荣宴, 也称琼林宴, 赐宴诸进士。
  一系列不间断的活动让整个京城的光彩都聚于进士们身上, 这也是每一科进士们最荣耀的时候了, 从前只能在传闻里听说的内阁诸学士、各部尚书等如今同聚一堂,近在咫尺,想搭话就可以搭话,这一种身份上的陡然飞跃感,令再矜重的人也难免生出些志得意满之感。
  展见星与榜眼两人一席, 不过她比榜眼要忙得多,因为榜眼已届不惑之年,都够做她的爹了, 她年轻得扎眼不说,与她这一席挨得极近的第四名传胪——也就是唐如琢,口没遮拦, 敬酒时取笑着把她还未婚配的事说了,唐如琢倒无恶意, 只是祝她大登科以后早觅良妇,来一个大小连登科, 但这么一说,十八岁未婚配的少年探花,她的珍稀程度立刻连状元都盖过了,好几个大臣投来了似有所无感兴趣的目光——谁家里还没个适龄女儿呢。
  酒过三巡后,就有人进一步向她探问起来,当着满院人,当然不会说得太直白了,不过是问一问她的家庭出身之类,就这也把展见星问得满头是汗,逼急了,她把许异拖下了水。
  许异今年刚好弱冠,他长得也成熟些,别人原未想到他也未娶妻,他排在二甲靠下一些的位置,这个名字进官场后也很够用了,当即也引来了一波关注。
  许异也应付得手忙脚乱——执政大臣们自矜身份,不至于当众出手抢女婿,但一同列席的还有受卷、监试、护军、鸣赞等与科考相关的各层级官员,那可没那么多顾虑,抢到就是赚到。
  忙乱间隙里,许异向展见星投去哀怨的目光——星星,你怎么这样!
  对,许异跟唐如琢认识以后,别的没怎么样,把称呼给改了,这两个叠字叫起来着实比“见星”顺口,他就跟着混叫起来。
  展见星接收到他的目光,在心里对他抱了声歉,就若无其事坐了回去。
  她心里其实存着事,一直在等一个人的到来。
  皇帝。
  恩荣宴由礼部尚书主持,但既名为天子赐宴,天子有空有心情时,就有可能御驾亲临。
  如果能在这里找到单独见皇帝的机会,将钱淑兰之事禀明,就不必另外费工夫想办法了——她一个新科进士,也就此时最值钱,一旦入职,从七品做起,泯然众官,想见皇帝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过皇帝就算来,也不会太早,所以展见星要保证自己的清醒,才把许异拉出来跟官员们应酬去了。
  她猜测皇帝来的可能性应当很大,因为内阁几个学士都还坐着,他们有朝政要忙,一般不会在这种宴席上呆多久,露个面,说几句勉励的话就够了,既然还在,那似乎就预示了什么。
  她的猜测在不多久之后得到了证实。
  皇帝的下临有点突然,没用仪仗,带了几个宫人,迈步含笑就走了进来,礼部尚书都不知道,被提醒后,连忙出席行礼相迎。
  院里呼啦啦跪了一大片。
  “免礼,都起来吧。”皇帝的目光在阔大的院子里扫了一圈,笑道:“朕就知道你们这儿热闹,不能光喝酒,出了什么好诗没有?别藏着,叫朕也听听。”
  方学士上前笑道:“正要请皇上出题。”
  “好啊,你在这等着朕。”皇帝大笑,也不推辞,到上首坐下后,信手一指庭院中的一棵青翠银杏树,道:“就以此树为题,诗词皆可,赋得最佳者,朕有赏。”
  众进士们在殿试及传胪时都见过圣颜,但那时天子高高在上,威严无比,哪里像此刻言笑晏晏,和臣子说起话来好似老友一般,全无一点架子,当下激动不已,原就巴不得求表现的,更加奋勇争先。
  有进士很快上前:“启禀皇上,臣已得了!”
  “哦?念。”
  这进士便大声念了,声音里带着些微颤抖,总体不功不过,是一首颂圣诗。
  能吃得上恩荣宴的,做首诗又有什么难为,有人打了头,很快就又别人跟上,转眼就是四五首敬上,负责记录的小吏差点写不过来。
  只是能做与做得好又是另一回事,目前所出的诗作,大概都只在中平而已。
  唐如琢想了好一会工夫,终于跳出来:“禀皇上,臣也有了,臣有一诗一词!”这原是他的强项,因为诗词各想了一首,才耽搁了一会,叫别人先出了头。
  有人不大服气,叫道:“你一个人怎能出两首?若人人都这样,比到天黑也比不完。”
  唐如琢把胸膛一挺:“你有本事,你倒是也说两首我听听。”
  那人便哑了,作诗说不难,也没那么容易,短时间内连诌两首,一般人哪诌得出来,和韵就是个挠头皮的事。
  皇帝看得有趣,又见唐如琢年纪小,生出爱才之心,帮腔道:“对,你能作两首,就作,朕都认,以更佳的那首为算。”
  那人再不敢说,忙掩面往后藏。
  唐如琢高兴了,大声将自己的两首诗词都报了出来。
  他话音落下,很快有人抚掌:“诗更佳,当为全场最佳!”
  众人纷纷附和,方学士也点头赞许。
  皇帝却摇头:“都糊弄朕,你们以为朕是个粗人,不懂诗词之韵吗?明明是词更佳。”
  只是词只写景,没颂圣而已,从臣子的立场来说,那写得再好也得挑那首应制颂圣的。
  听皇帝自己做了判定,众人唯笑而已。
  皇帝环视院中,问道:“还有人敢作吗?”
  唐如琢出手就是两首,马屁拍了也没耽误展才,旁人自忖虽能作,没他那份急智,再上去也出不了彩,白白衬托他,不如罢了。
  当下场中便冷落了下来。
  展见星于此时上前,她想得要比唐如琢还多些,所以上场还更晚。“回禀皇上,臣愿一试。”
  然后她报了名姓,旁边小吏连忙写下,而后悬腕屏息以待——
  一时却没有等到。
  因为皇帝没有出声,只是盯着展见星,展见星未得圣谕,自然不能自顾开口,场面一时静寂。
  在更多的人察觉出异常之前,皇帝含笑开了口:“好,你说。”
  他并未一眼把展见星认出来,是在她报出名姓之后,才一下意识到,这怔愣便是由此而来,但他旋即就想:既然争着出头要搏圣心了,想来没什么事,听一听无妨,把先前的疑去了也好。
  老存着一段别人到底是不是骂了他的心思,也怪不舒服的。
  展见星是探花,她奉旨应制,别人也很有兴趣听一听,敢在传胪后面出头,应当对自己很有自信,如果失手,那就更该听一听——探花打不过传胪,乐子更大。
  于是众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展见星清冷的声音在院中响起:“文杏庵中藏,芳春绿如扇。并蒂不相离,公种孙得食——”
  她瘦削笔直的身段与这奇诡的诗句有种说不出来的相配,但却令得所有人都渐渐发起呆来。
  这里是礼部衙门大院,说句“院中栽”才算应景,上来搞个“庵中藏”算什么?下一句芳春勉强将气氛拉回了点,但第二联又更怪了,银杏不是荷花,颂圣也不是颂情,哪来的并蒂?
  这诗不是好与不好的问题,是根本莫名其妙。
  探花郎就算不擅诗词,水平也不至于差到这个地步罢。
  这么一来,待得展见星一首五言诗念完,院中的气氛不但没回暖,反而更冷了。
  皇帝高坐在上首,眸光紧缩,一语不发,仿佛也叫新科探花闹糊涂了。终于底下有人忍不住道:“我请教探花郎,可是听错了题目?银杏何来并蒂?”
  展见星找到说话之人,目视他淡然回话道:“我幼时邻家有果农,曾听他说过,银杏单株不能结果,必得双株多株成林才可。若无并蒂,何来白果得食呢?”
  所谓并蒂者,是指并排生长在同一根根茎上的花果,银杏只是并栽,不能完全算作“并蒂”,但一棵树居然结不出果子来,把这个在场大多数人不知道的冷门知识做一做延伸,从文学角度来说,又是说得通的,众人也能接受。
  说话之人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连礼部尚书都点头:“衙门里这棵银杏树不少年头了,从来没结过一颗果子,我只以为它年头还不到,不想里面居然有这个缘故。”
  银杏成果期极长,得起码二十年以上才有可能结果,所以民间才有“爷种孙得食”的俗语。
  疑问解开了,又没解开——不论从事实上多说得过去,无法解释探花郎为什么当着皇帝面作出这么一首诗啊。
  连唐如琢那样年纪更小的还知道多备上一首专门颂圣的呢。
  一定要找个理由,那只能是探花有意标新立异,显摆自己了,并蒂的答案掀开以后,整首诗的格调又回来了,诗中的气氛渲染得也好——只除了它不应该是一首应制诗。
  到底怎么样,要看皇帝的最终裁决,剑走偏锋可能走到皇帝的心坎上,但更有可能踩空了脚,把自己摔个半瘸。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皇帝那边,皇帝在这瞩目之下,终于重新露出了笑意:“唐如琢的词很好,不过,朕更偏爱探花郎的,有情有理,也有趣。”
  说到“有趣”的意思,他语调放慢,话意深长。
  展见星不卑不亢,躬身道:“臣斗胆越矩,谢皇上夸赞。”
  “好了,你们继续热闹,朕乏了,该回宫歇一歇了。”皇帝站起身来,瞥了一眼展见星,“探花郎跟朕来,领你的赏赐。”
  “是。”
  在一片羡慕的目光中,展见星脚步稳稳地跟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诌个诗真难,想偷懒还不行,偷懒星星形象立不起来,就四句把我肠子快诌打结了,然后爷种孙得食这一句是引用,不知道出处,好像就是民间谚语。
  然后,明天回大同,去给小九暴击~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