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系盘踞在此,经营多年,虽然插手不得中枢政事,但江西行省之内,能瞒得过他家的消息只怕不多。他作为外来户忽然安插进来,宁王系对他瞩目实属必然,他去崇仁就藩,临川是必经之地,这位临川郡王因此出面,会一会他实是情理中事。
朱成钧往外挪了挪,从秋果旁边探出头去:“是我。你找我有事?”
王鲁哑然:“……”
临川王府从得知崇仁要多出一个外来藩系的郡王就留上了神,但触角难以伸出江西,只能尽力先搜罗些消息,直到朱成钧进入江西,才从他投宿的上一个县城门处检查的路引上找到了他——朱成钧直接用的本名,籍贯也没改,只是隐去了真实身份。
王鲁知道他是轻车简从,万万没想到“简”到了这个地步,拦下人的时候,他都疑心自己是不是拦错了,只是秉着谨慎之心,他才先痛快跪了。
“是,是——”他又磕巴了一下,才忙道,“听说郡王过境,在下奉主人命,前来请王爷前去临川王府一叙。我们王爷已备了薄酒,专候郡王到来。”
朝廷有藩王不得私下来往的律例,但看临川王府如此做派,敢公然派车马仪仗出城相迎,可见宁王系并不像朝廷诸公以为的那样憋屈,封地太远有坏处,可也有好处。
别人敢请,朱成钧没什么不敢去的,他长腿一伸,跳下车道:“秋果,给钱。”
秋果答应一声,摸出十来个铜板付给那车夫,车夫在车厢前坐着早已傻了,并不晓得伸手来接,秋果拿手在他面前晃晃:“喂,发什么呆,钱也不要了?”
车夫被晃醒,往后一缩,眼神中仍是巨大的恍惚与震惊:“钱?什么钱——”
郡王!
他做了一个郡王的生意!
郡王还要给他钱!
“真是傻乎乎的,钱都不知道是什么了。”秋果嘀咕,揪开他的衣襟,把一串铜板往里一丢,“反正我给你了啊,你自己收好,丢了可不怪我。”
王鲁连忙殷勤上前引路——虽然也没两步路:“郡王爷请,我们王爷听说您是轻车简从,特意用了自己的车驾来接您。”
中间那辆华贵无比的大车原是空的,专为接人,朱成钧带着秋果,从善如流地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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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川王府坐落在临川县城东,是旧朝原学宫改建,朱成钧一路都掀着车帘,此时到了,他打眼一扫,就向秋果道:“逾制了。”
郡王府与亲王府不好比,建筑规模要小得多,举一个最直观的例子,亲王府所有宫殿室屋加起来可达七八百间,郡王府按制只有数十间。
而临川王府这个门脸,怎么看里面也不只几十间屋子。
秋果道:“哇,爷,你还懂看这个。”
“差这么远,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他主仆两个交谈,王鲁在车旁听见,干笑道:“……郡王爷好眼力,不过逾制这个问题么,非是临川王府一家,您有空往别处看看,比我们这里逾制得厉害的王府多的是,王爷们都家大业大,这本是难免的。”
“崇仁那边也要建府了,您放心,逾一些不要紧的,没人认真管这个,真卡着那规矩来,可是把自己委屈了。对了,”他忽然拍了下脑袋,一下想起什么似的,“在下多嘴,问郡王一句,崇仁最近新换了县令,您——可是跟那县令有些不睦?”
朱成钧的注意力转了过去,看着他道:“怎么说?”
“我们王爷日常无事,偶然听见些消息,说您和那崇仁县令是旧识。王爷听了,本以为这是件好事,但不知怎么,那崇仁县令倒好像对您很有意见一般,划崇仁为封地的诏书早都下来了,督造王府的工匠也在上个月到了,崇仁那边,却是没有一点动静。”
王鲁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他的脸色,很是欲言又止地道,“直到如今,崇仁不但片瓦未动,似乎连王府的建地都没确定下来。”
朱成钧眼神幽幽一亮:“是吗?当真?”
王鲁忙点头:“在下如何敢胡说,等您去了,就知道了。唉,我们王爷也是看不过去,才命我想办法先去把您迎到我们府里来,不然等您到了崇仁,一看,连个立脚的地儿都没有,这像什么话呢。别说您了,我们王爷同为宗藩,叫一个七品的小县令这么不当回事,踩着欺负,都要觉得脸面无光了。”
秋果在旁边吐舌头:“爷,怪不得你怕他,他可真凶啊。”
得罪一下,王府都不给建了。
王鲁隐隐觉得秋果的用词似乎有些不对,但仓促间想不出哪里不对,心头泛着糊涂,试探地问道:“什么,郡王怕他?是说那个新县令吗?”
秋果重重点头:“可不是!”
“这——小公公,你莫不是跟在下开玩笑,这怎么可能。”
“信不信由你,我反正没骗你。”
王鲁看看秋果,又看看朱成钧——终于有点将信将疑,因为对于自己的王府连片瓦都没有这么严重的事,朱成钧的表情居然非常平静,没有一点怒意。
不但不怒,他似乎还有点自在。
山西那边的宗藩脾气都这么好的吗——
王鲁陷入了深深的疑惑里。
第78章
现任临川王朱议灵是朱成钧的叔伯辈, 年纪不甚大,只与朱成锠仿佛,今年初时, 刚做过了三十岁的生日。
这位郡王十分的逍遥会享受,不但摆了酒, 还弄了个戏班子, 咿咿呀呀地在花厅外头唱:“我觑东海一洼水, 泰山一携尘……”
朱议灵自己则着件酱紫色的家常道袍, 发上束的不是玉冠也不是金冠, 而是顶藤冠,歪在一把紫藤椅里,半闭着眼,摇头晃脑地随着曲调打拍子。
听见人进来通传,他才把眼一睁, 哈哈笑道:“是我那侄儿来了吗——哎呦!”
他一下窜起来,几步抢到才迈进门槛的朱成钧面前,把住他的手臂, 十分惊讶地问道,“大侄儿,你这是遭了匪兵还是遭了贼了?怎么寒素成了这副模样?”
朱成钧低头看看自己, 又看看朱议灵——心下了然。他自己不饰奢华,但眼力不缺, 朱议灵看着快打扮成个道观里的道士了,但是他那道袍是杭州织造局所出的上等横罗所制, 编制精巧的藤冠里镶着一小块凝脂般的和田白玉,他似乎出世,实则只这两件衣饰,就绝不是普通道士所能有的。
反观朱成钧自己,他的长衣就只是松江细布而已,头上戴一顶乌纱制的小帽,与他身后跟着的秋果都没多大分别。
“侄儿问王叔安。”朱成钧行下礼去,才道,“并没有,如此行路方便,少遇匪人。”
朱议灵还抓着他,原想叫他不要多礼,但完全抵不过他的力道,只得松手后退两步,受了礼,才又哈哈笑道:“好了,来坐罢!你我不是外人,别客气,看你这满头汗,来,先吃块西瓜。”
他一边招呼着,一边自己也回去座位,抓起块西瓜啃起来,秋果被下人引到边上,也得了一块,他才吃了个大桃不久,腹里是饱的,但见这瓜红艳诱人,禁不住口水又被引了出来,当下一边吃,一边有点好奇地扭头去偷瞄朱议灵——这位王爷可够平易可亲的啊。
不但穿着,整个做派,都和他们代王府的爷们截然不同。
“侄儿,你听我排的这出戏怎么样?”朱议灵一块瓜吃完,丢掉瓜皮,一抹嘴,跟朱成钧搭话。
朱成钧道:“外面的戏原是王叔排的?”
朱议灵拍拍胸口——留下半个湿漉漉的瓜汁印,“可不是,从四月里排到现在,总算排出个样子来了,你瞧还中听吗?”
朱成钧摇头:“我听不懂。”
“……”朱议灵笑倒在藤椅里,“好!你是个实在人,有一说一,不玩虚的,本王喜欢!”
“王叔是风雅人,才懂这些。”
“哎,风雅什么,我也是个粗人。”朱议灵摆手,“要说风雅,我父王才是真风雅,这出戏就是他老人家写的,我抢了这个排戏的差事,为着等到年底张真人做五十大寿时,好送去给他的道场凑个热闹。”
他很善解人意,见朱成钧不说话,便以为他不明白其中的联系,主动解释道:“我父王好修道,爱听龙虎山的张真人讲经,和他好得很。张真人做寿,我们这些小辈就也得表示表示。”
朱成钧点点头:“王叔,道士也能听戏吗?”
“怎么不能,哦,你以为是那些风月戏文?”朱议灵拍大腿笑道,“那你可想歪了,这一出戏叫做<冲漠子独步大罗天>,讲的就是仙人吕洞宾度化冲漠子得道成仙的故事,正合他们龙虎山的本行。不过,我看这些道士本事有限得很,哄得我父王都在家修行好几年了,没见修出什么神验来。”
“宁王叔祖的修行还不好么?”朱成钧道,“连皇上都知道他道心虔诚了。”
朱议灵的手在大腿外侧停住,不着痕迹地蜷缩,“皇上?好侄儿,你这可得跟我细说说!你见着皇上了?皇上提起我父王,都是怎么说的?”
他说着话,整个身体都热切地够过来,又用一种推心置腹般的口气道,“你我同为宗藩,外面看着风光自在,可自家的难处,自家知道,那些吃饱了撑着的御史们,不定哪个在皇上跟前下句话,我们都得呛一脸灰。他们沆瀣一气,专爱拿我们当垫脚石抬他们的声望,我们也得齐心不是?好侄儿,你只管说,做叔叔的不叫你白说,我也有消息要告诉你呢!”
他连哄带劝了这么一长串,朱成钧看上去却似乎并不觉得这个话有什么需要保密,很痛快地就和盘托出了:“我来就藩前,皇上召我见了一次。就是那时候说的,皇上说宁王叔祖如今好道,清虚自守,子孙仆从都受约束,甚少做出扰民的事。皇上叫我要多向宁王叔祖和叔叔们学学,别把我们大同的风气带过来。”
大同什么风气,自然就是代王上街敲人的风气了。
朱议灵哈哈一笑,退了回去:“原来如此。皇上真是谬赞了,我看侄儿你是个老实人,断然不会做出什么歹事的。对了,叔叔我多嘴问一句,你好端端的,怎么会封到江西来?我们这水土虽不错,毕竟太远了,你在大同附近捡块地方,多好呢。皇上也是的,你又没犯错,怎么就叫你背井离乡起来。”
朱成钧摇头:“不是皇上,是我向皇上求的。我大哥不喜欢我。”
他后一句看似没头没尾,但朱议灵生于王家,瞬间领悟过来其中能有多少种隐义,他体贴地没有细问,只是收起笑容,叹了口气:“唉,难为你了。来,不说了,喝酒,这是夏天里新酿的枇杷酒,不大醉人,甜滋滋的,这个天喝正好。”
枇杷酒果香浓郁,清甜满口,确实好喝,两杯酒过后,朱成钧问:“王叔刚才说,有什么消息告诉我?”
“哦,对,瞧我这记性。”朱议灵放下酒盅,倾身过来道,“侄儿,崇仁那个县令,是不是做过你的伴读?”
朱成钧点点头。
“你那时跟他是不是合不来?”
朱成钧迟疑了一下——他在想找个什么词来形容他和展见星间的关系,但朱议灵已经从他的沉默里解答出了自己的答案:“看来是了,难怪他一点不肯买你的账。侄儿,我说了,你别生气,你人生地不熟地封到我们这儿来,我做叔叔的凑合能算半个主人,临川离崇仁又近,我该替你操操心,就派人去打听了一下,原本想看看你的王府建在哪,以后长日无聊,好来往来往。谁知打听了好几遍,崇仁都鸦雀无声的,那县令沉得住气,我这性子急,可忍不了了,托我这里的临川县令直接写信去问,你猜崇仁县令怎么回的?”
朱成钧道:“怎么回?”
他话简短,但眼神极专注地看过来,显然是很在意这事——这是当然的,往后一辈子就定在这儿了,自己的王府,能不在意么。朱议灵就道:“他说他有数!嘿,把你的王府拖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他还有数,我看他是压根没把你放在眼里!”
朱成钧眼角垂下来,道:“是,他眼里是没有我。”
“侄儿,刚才王鲁悄悄纳闷地告诉了我一句,说你怕他?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认怂,他一个县令,你怕他什么?别说这事你占着理,就是不占,你也不能叫他爬到你头上来。”
朱成钧道:“王叔,这话不对吧,不占理,我怎么和他吵?”
“侄儿,你也太老实了。”朱议灵摇头,“你不知道,那县令踩着你,在崇仁一下就把名声刷起来了,他本来才多大,我听说似乎还是从京里贬过来的,能懂得什么?就因为敢硬扛着不建王府,把县衙里那些积年的老油条滚刀肉们全镇住了,如今天天跟着他,一时劝课农桑,一时巡视学校,指哪打哪,竟没人敢跟他弄鬼。”
“你说,这不都是从你头上来的?我要是你,我可万万咽不下这口气!”
“都是从我头上来的?”朱成钧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才问,“那是他欠我了?”
“欠大发了!”朱议灵斩钉截铁地道,“这些芝麻官,个个口号喊得响亮,其实有几个真的一心奉公,还不是为了往上爬。他如今倒好,不但在县衙里如鱼得水,出了门,百姓也没几个不夸的,其实才来了不到两个月,究竟做了什么实事呢,分明都是借了你的东风。”
朱成钧点头附和:“对,都是我帮了他。”
朱议灵见他听得进去,十分满意,打铁趁热地劝他:“所以侄儿,你可不能叫他继续这么沽名钓誉下去了。你也别担心,那些皂隶滑如油奸似鬼,如今表面上看着个个听话,暗地里都明白着呢,知道上官这风光好比饮鸩止渴,你一来,他那戏就得塌台。”
朱成钧道:“怎么,别人也想害他?”
“害不至于,不过官太清了,底下的人么,日子就不好过了。”朱议灵一笑,“崇仁那县令也是不懂事,他自己不收孝敬,逼得底下人跟着缩手,这是日子还短,长了,谁愿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