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见星全然没把这事往心里去,郡王府这阵子刚刚开建,她一边要处理衙务,一边要盯着那边的工程进展,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与张真人寿辰相关的消息,她是事后才听见的。
就在寿宴之后,张真人下了山,赶到南昌为宁王进行了授箓仪式。
也就是说,宁王从此就是一名道士了。
虽然龙虎山是正一派的道统所在,这个派别大部分都是不出家的道士——也称居士,宁王一样能娶妻吃荤,生活跟从前没什么两样,但好道,跟真的入教成为一名道士,那多少还是有点差别的。
至少以展见星的街听巷闻,百姓们都直接传说宁王看破红尘,上山出家去了。在家的居士和出家的道士,一般民众哪里分得那么清楚。话传过三四人耳,就走样了一半。
而一个已经看破红尘的人,自然不会还对俗世的富贵荣华争权夺利有什么兴趣——
展见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和朱成钧在一块久了,疑心病也大了,总之她在听到这些传闻的时候,并不像百姓们那样赞叹着宁王的境界高远,第一个反应只是这个。
朱成钧不认同:“展见星,你什么意思?我发现你越来越能耐了,不但不对我好,还学会把自己坏的地方推我身上来了,你的良心呢?”
展见星有点讪然,但是为了防备朱成钧又打蛇随棍上,她抢先哼道:“我这么坏,哪有什么良心。”
朱成钧的眼睛都微微睁大了:“……”
但他完全不是着恼,眉眼间反而熠熠生辉,还有点想挨蹭过来的样子——这可是在外面!
展见星忙蹬蹬退了两三步,她到城西来看视工地进度,遇见朱成钧才站住说了两句,虽然近侧无人,但不远处就是许多民夫在忙忙碌碌,他们一个官员一个郡王,这么腻乎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九爷,你说是我想多了还是怎么样?”她又忙把话题正回去,“我觉得宁王这个做道士的时机,有点太巧了。”
铸私钱案已经尘埃落定,不论京中还是江西明面上看都恢复如常,但她相信,对安知府之死心存疑虑的一定不只她一个新入官场的生手,她过后回想,安知府与胡三在地位上天差地别,死因也不一样,一个自杀一个他杀,可拂去这些纷扰表象,他们其实有分明的相像之处——那一种代人顶过被灭口的意味,细微而不容忽视。
她官位卑微,能掀起这个案子已属不易,短时间内实在做不了更多了,但江西静水般的官场被她丢下一颗石子,涟漪就算消失在水面上,人心里的涟漪是不是也跟着消失了,那不一定。
宁王好道多年,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正式遁入道门,从真正旁观者的角度看只是巧合,而对心里本有疑惑的人来说,这更像种表白。
表露与天下人,剖白于京城,宁王一系,世外闲人,与尘间的熙攘都无干系。
但是这么一想,展见星又难免再度觉得自己疑心病太重,毕竟她两手空空,毫无证据,甚至跟宁王系都不熟,这么平白去推断人家有罪,不太说得过去。
朱成钧从她的表情看出她想什么了,忽然道:“我刚才说错了。”
展见星以为他有什么聪明过人的真知灼见要发表,连忙目视他,等他开口。
“我不该说你没良心,”朱成钧一本正经地道,“你像我,是件好事,你以后可以尽管多像一下我。”
“……”展见星无语到匪夷所思地瞪他。
已经过去的话头,他津津有味地捡回来把她调戏一下,他们就不能好好说话了是吗?
好在朱成钧接下来的话表示还是可以的:“你想没想多不要紧,就算做也不是做给你看的,龙椅上的人怎么想,才重要。”
展见星一想:“也是。不管他了,我也管不着,做好我自己的事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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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见星的分内事正经做得不错。
这年头的小民所求不多,堂上的大老爷略微清些,堂下的皂隶不胡乱抓人,不编排名目乱收规费,就算是好年景了,百姓们就能自动把小日子过得红火起来。
今年底就是个丰年,人人上街都是一张笑脸,大方地把年货一样样往家里搬,年底闭衙封印以后,展见星终于腾出空来,也陪着徐氏逛了趟街,路上有些百姓认得她,也不怕,都欢喜地上前行礼打招呼。
他们这个县尊年纪虽小,难得地懂得体下,现在王府开建了也没怎么影响到大家正常过日子,这就是件极不容易的事了。
走过一个卖手帕子珠串等小饰物的地摊时,也有人招呼展见星:“县尊也出来办年货了?”
展见星一看,有点惊讶“你们——?”
地摊后竟是冒氏和丁大嫂两个人。
“你不是走了吗?”她先问冒氏。
冒氏是有娘家的,娘家家境还不错,先前她丧子之后受了刺激,才一时冲动去出家,险被坑骗之后就冷静过来了,领了当时县衙发放的十贯钱后就决定回家去,她娘家在太原,路引还是展见星亲自替她办的。
冒氏笑了笑:“唉,不瞒县尊,我心里还是有点放不下——又回去看了看,听邻居说李振把房子卖了,葬了婆婆和升儿,之后他自己跑了个不知所踪,我也不想知道他去哪儿了,他能让婆婆和升儿入土为安,算是还有点良心。我没了牵挂,本打算就走,又想该谢谢丁大嫂,便去同她辞行——”
“谁知我一听,我也想走了。”丁大嫂接过了话头,爽朗笑道,“县尊照顾,问案时都没叫人见着我们,不过从前熟悉的人多少猜得出来,还有我家那个没脸没皮的死赌鬼,找着了我,居然还想叫我回去过,呸,我拿起扫帚就把他打跑了。还在这里总是啰嗦,我就想着,不如跟了冒家妹子走,走得远远的,干干净净地从头开始。”
冒氏又接话:“因为要等丁大嫂的头发再养长些,所以耽误了一阵子,天又冷了,我们就想,不如等到开春,那时再走,路上也不受罪。”
丁大嫂和冒氏不一样,她是真剃了头做了姑子的,四五个月过去,已经养了些头发出来,使块赭布包了头,不仔细看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了。
展见星听她们一替一个说话,面色在寒风里吹得发红,但眼神都闪着光,可见两个人能做个伴,比一个人胡思乱想自己的苦楚好多了。她十分欣慰,笑道:“这就好。”
丁大嫂想起来忙道:“对了,我还有一事要求县尊,冒家妹子有路引,我却还没这样东西,听人说出远门都需要的——”
展见星点点头:“你年后到县衙来,我会交待户房。”
丁大嫂和冒氏听了一起行礼,都感激不尽:“幸亏遇上了县尊这样的青天大老爷,不然,我们都不知葬身在哪里了。”
和两人告别后,展见星心情很好,她这个官虽然微小,还是能做一些事,有时上位者的一言,改变的也许就是百姓的一生。
又隔两天,年二十八了,被她打发去京里送节礼的一个衙役赶了回来。
衙役是和秋果一起去的,朱成钧也要送一份,两个人便一起去,也一起回来了,带回来了两封信。
朱成钧也在县衙里,他的王府还在建,他在这孤身一人,把年过到县衙里来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
熏笼暖乎乎地燃着,展见星和朱成钧各坐一边,拆信。
片刻后,面面相觑。
信的内容大半都没什么要紧,楚祭酒只是表达了对收到千里之外的学生节礼的高兴,正事只顺带了一笔,就这一笔,让朱成钧一时都有点说不出话来。
——江西抚州府内,可能又要多添一位郡王了。
好巧不巧,这位郡王,与朱成钧同出一脉。
作者有话要说:
看见小天使问,交代一下,字数的话,本文预计五十万,一月底完结(保佑我不要爆字数),然后四月份左右开新文,就是专栏那本预收《怀春记》,一个甜甜的轻松文(*  ̄3)(ε ̄ *)
第97章
在楚祭酒的信中, 抚州又将有王就藩的事还没有正式定下,只是朝廷上刮起些风声,他虑及与朱成钧有关联, 方提前透了口风过来。
这位王爷,封号荣康, 名逊烁。
正是朱成钧的二叔。
先帝在位时, 他因叔侄争位相残被远远派了个甘肃的封地, 拖家带口黯然远走, 数年过去, 让人难以料想的是,他竟不知道怎么讨了皇帝的好,把封地挪移到江西来了。
——虽然楚祭酒的用词很谨慎,但展见星与朱成钧都知道,楚祭酒不是听风就是雨的潦草性子, 这事起码有了七八分准,他才会说出来,给学生们提个醒。
过好一会儿, 朱成钧先回过了神,把信收好,笑了笑道:“你看, 我说了不要你操心,聪明人有的是。”
展见星满心纠结, 觉得这事难以言喻,但她也不得不承认:“——不知谁想出来的主意, 真是妙。”
惊讶过后,他们的着眼点都不再放到朱逊烁本人身上。
昔日恩怨早如云烟,不值得如今的他们耿耿于怀,这件事背后所蕴藏的真正含意,才耐人寻味。
宁王前脚搞了个授箓仪式,朝廷后脚就往他的地盘里再塞了个王爷,要说纯属巧合,那是天真过头。
这件事妙就妙在既敲山震虎,又不落痕迹,唯一有点问题的是——
“怎么这么巧,偏偏把二郡王挪了过来。”
朱成钧道:“先生信里没说,我也不知道。不过不着急,再等等就知道了,他要是真来,着急的可不是我们。”
展见星一想会意,笑了:“好,我等着。”
朱逊烁就算来,崇仁已经叫朱成钧占了,叔侄总不能挤一个县里共用一个封号,他影响不到他们什么,真正要紧张的,另有其人。
年刚过完没多久,王鲁就上门来了——准确地说,是上工地来了。
朱成钧对什么都没显出特别的兴趣,但又对什么都有点兴趣,李海全主持工事安排役夫们给他盖房子,他也乐意来看一看,跟李海全商量,这里要个水池,那里盖个凉亭什么的。
王鲁从县衙问到城西,又问了好几个民役,才终于从工地西北方把他找着了,忙上前行礼:“郡王爷安好,在下奉我们王爷的命,来给郡王请安。”
朱成钧的目光从李海全手里的图纸收回来,扭脸看看他:“起来吧,找我有事?”
他这么直接,王鲁愣了一下,顺势也就决定不藏着掖着了,躬身道:“是,请郡王爷进一步说话。”
他倒不是刻意想背着人,而是工地上其实很吵,也不干净,他都纳闷朱成钧一个郡王,居然亲自在尘土里走来走去,就算不放心或是想逾制多盖几间房,把匠官叫来威胁一通就是了。
朱成钧跟他往外走了七八丈远,周围才安静下来。
王鲁开门见山地道:“郡王爷,有件事不知您知不知道,抚州又要有一位郡王降临了,这位王爷,与您很有些渊源。”
朱成钧点了下头:“知道,是我二叔。”
他这么痛快,王鲁又愣了一下——他接到的任务是来套话,朱议灵的原话是这么说的:“本王这个堂侄儿,口口声声不懂戏,原来本人就会演戏得很!不过他和荣康郡王是一家子,还是得去探一探。你去了,若他和你绕弯子,你问不出什么来也不要紧,只管把他说的每个字都记下来,回来报与本王。”
“郡王爷的消息比我们王爷灵通多了,我们王爷才听说,您知道,他是个好热闹的人,听见了这事又好奇,”王鲁回过神,试探着道,“才打发在下问一问来了。”
朱成钧道:“要问我什么?我和二叔关系不好,恐怕告诉不了你们什么。”
他说是告诉不了,但“关系不好”四个字本身已是个重要讯息,王鲁忙要记下,转念一想,当初朱成钧也说和展见星合不来,结果怎么样,他都看见了。
这一来,王鲁就不敢信了,但以他的身份,觉得不对也不能拆穿,只能惊讶地笑道:“——当真吗?在下瞧郡王爷这样平易近人,再不是会和长辈闹家务的性子。”
朱成钧道:“我没闹,是二叔觉得我害了七哥。”
王鲁的眼睛陡然睁大,失声道:“什么?竟真有——”
朱成钧扬眉看他。
他虽然一语未发,但那种“等他交待”的意味很明确,王鲁知道自己失了言,只好笑道:“不瞒郡王爷,我们王爷闲着没事,听说了这个消息以后,去打听了一二,原来荣康郡王之前上书过好几次了,说是甘肃苦寒,风沙又大,他膝下有位七公子,身体十分不好,挨不得那里的气候,所以一直在请求皇上,换个封地。”
皇帝从前都没有搭理,这点小事也就没人知道,如今荣康郡王锲而不舍,终于要闹成了,这点过往才被有心人翻了出来。
王鲁在听到朱成钧的话以后会脱口“真有”,是因为他们一致以为朱成钶只是荣康郡王寻的借口,宗藩为了得个好封地,什么干不出来,往儿子头上扣口锅又算得了什么。
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王鲁着意问道:“在下相信郡王爷当然不会做出手足相残的事,不过,不知这位七公子的身子骨究竟是哪里不好?以荣康郡王之尊位,也请不到好名医调治吗?”
朱成钧从他那里知道了朱逊烁会来的情由,倒也愿意透露一点消息给他,回忆了一下,就道:“哦,他不行。”
王鲁:“……?”
他表情摊成一片茫然。
朱成钧扫他一眼:“听不懂?你不是男人吗?”
“在下是、是,”王鲁结巴道,“在下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朱成钶居然是这个毛病,朱成钧又毫不为堂兄遮掩地说了出来。他心情十分复杂,而更叫他瞠目的还在后面。
朱成钧道:“你来一趟,总得带两句话回去,我再告诉你,我二叔也不太行,几年前就靠吃药了,不过现在药还管不管用,我就不知道了。”
王鲁把眼睛瞪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