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连枝突然默了声,又或许是那道目光实在太过专注,王珺纵然低着头也发现了不同。她把脸从兜帽里抬起了些,只是兜帽太大,尤其还有这么一圈狐狸毛,她是眨了眨眼,又伸手稍稍拂开了些才看清站在不远处的是萧无珏。
眼看着萧无珏站在那儿。
王珺并不觉得意外,就像是知道这个男人会来找她一样。
她今日给萧无琼下了这样一个套,又让秦炎说了那样一番话,萧无珏来找她并不稀奇,只是想起这大半年来,萧无珏的不同,她心里有些无端得烦躁。
重新收回手揣进手兜。
她没有留步,继续往前走去,一路往前的时候,萧无珏的目光没有丝毫偏移,王珺其实有些不习惯他的注视,可她抿了抿唇也没说什么,就这样一步步往前走着,直到走到人跟前才停下,福身行礼,嗓音清冷,没有过多的情绪:“魏王。”
萧无珏耳听着这话,没有像以往那样让人起来,他仍是负手而立,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脸上说不出是个什么情绪,只是眼神有些复杂。
永寿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先前永昌着急跑来同他说了个大概,后来他又遣了亲信去查,知道永寿今日是被人将计就计了,就和上回他在华安寺一样。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们兄妹两人竟然被同一个人下了套。
若是以前。
对于这样的人,他必然是不会放过的,他知道自己无论表面再温和,可内心却还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可这两回。
他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甚至在永昌让她替永寿报仇的时候,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永昌说他糊涂,说如今的他一点都不像以前。
他承认。
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明明于他而言,这世上只有那个位置才值得他动心,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得为了眼前这个女人昏智失神。
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不同的?
萧无珏的心中,头一回起了这样一个疑问。
她的确长得很美。
眉眼口鼻,无一处不精美,纵然低着头也没能损失半分容颜,甚至还因为这满天星河与月色的照映,使她又多添了些神秘。
可萧无珏自认不是那种会被美色所迷惑的人。
那么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不知道。
说不清楚,讲不明白,萧无珏索性就这样垂眸看着她,带着探究和打量,似是要把眼前这个人看个通透。
面对这样毫不掩饰的打量,王珺忍不住皱了皱眉。宫门下匙的时间快到了,她不愿再这个时候同人起什么争执,索性敛了神色,同人说道:“王爷若是没什么事,便请移步,我该回去了。”
萧无珏却没有动身。
不仅如此,他还冲连枝说了一句:“你先退下。”
耳听着这一句。
连枝忍不住咬了咬唇,她如今已经认清魏王的真面目,自然不肯让郡主同人站在一处,低着头,大着胆子恭声说道:“王爷,如今快到落匙的时间了,马车还在外头等着郡主,您……”
她这话还没说完,便又听得厉声一句:“退下!”
这是萧无珏生平头一回,对外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和怒意,不仅连枝吓了一跳,就连王珺也愣了下。
睁着一双眼看着萧无珏,正逢他垂眸看着她。
那双眼中有着什么样的情绪呢?王珺一时有些辨不清,可她知道,今日要是不如萧无珏的意,只怕她是难以出去了。压下心中的情绪,转头朝身侧惨白着脸的连枝说了一句:“退下吧。”
说完。
又轻声补了一句:“别担心。”
纵然今夜的萧无珏的确有些奇怪,可她不信他真敢做什么。
萧无珏的话,连枝可以不听。
可王珺的话,她却不敢不听。
因此在一瞬的犹豫后,连枝还是咬牙退后了几步,她也不敢真得离得太远,就这么退了五、六步便停下了,她心下着急,又得看着郡主,还得分神顾着外头,生怕有人路过,看见郡主和魏王站在一处,传出不该有的是非。
王珺在连枝退下后,就看着萧无珏,语气淡淡得问道:“王爷究竟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萧无珏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脑中滑过许多个问题,他有许多话要同她说,问问她是不是真得这么恨他,要不然她怎么一次、两次都把他往绝路上逼?还想问问她是不是给他下了什么蛊,要不然为什么每次碰到她,他就变得不像自己?
太多的疑问,太多的话要说。
可临来真得出口的时候,竟只是一句:“长乐,你能和我说说,为什么这么恨我吗?”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王珺有一瞬得怔忡。
倒不是因为萧无珏的这句话,而是他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和语气,那是她以往从来没有见过的脆弱,怔怔看着眼前人,他微微耷拉下的眼角像是在极尽全力遮掩着自己的情绪,却还是让她窥见出几分悲伤。
眼前突然有一瞬得空白。
似是迷雾遮身,又似身处困局,王珺有那么一刹那,有些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可夜里冷风袭来,吹乱了她眼前的白狐兜帽,也让她的神智复苏,所有的冷静和理智都已重新回归,等到再次望着萧无珏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没了怔忡。
她那张明艳的面容在这月色的照映下有着动人心魄的美丽,可说出来的话,却比这正月里的冷风还要来得寒冷。
“萧无珏,你信人有前世之说吗?”
第195章
“萧无珏,你信人有前世之说吗?”
这深深夜色里,萧无珏的耳边萦绕着这一句,那是几近呢喃般的声音,倘若不是眼前人的红唇还轻启着,他只当自己是听错了。可即便知道自己没有听错,知道这的确是出自王珺的口,可他还是愣了下。
先前等了很久。
他原本以为会从眼前人的口中听到什么话,或是哄他的,或是骗他的……
他甚至能够猜到她会说什么,例如“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何曾恨过你?”又或是“王爷拦住我就是想说这些?”如此种种,肯定不会有个明确的答复,即便他清楚得知道眼前人是真得恨他。
可萧无珏也知道。
他眼前的这个丫头啊狡黠得像只狐狸。
她不会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更不可能说出恨他的原因,可他也的确没有想到等了这么久,等到得却是这样一个回答。
前世?
萧无珏皱了皱眉,就连先前还掺着几分悲伤和脆弱的神色也都被他收了起来,他望着王珺的目光有些复杂,薄唇微抿,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没有说出口。他从来不信什么前世来世的,若说有十八层地狱,他或许还能信上一回。
可轮回之说,实在无稽之谈。
纵然有轮回,喝了那碗孟婆汤,也是全新的一生了,那么什么前世来世的,又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
他那双剑眉又皱了几分。
刚想张口说话,只是不等他开口,先前一直望着他没有说话的王珺却又开了口:“我做过一个梦。”
她的嗓音在这夜里很轻,只够眼前人听到。
王珺的脸上没有过多的情绪,可揣在手兜里,那双无人瞧见的手这会却紧握着。她没有看萧无珏,而是把目光转向四下无人的院落,这里位处偏僻,路上都没挂什么灯笼,她也只能透过星河看清院落里种着得是几株垂柳,只是因为还不到时节,如今几株垂柳只剩光秃秃的树干,看起来有些萧索。
“梦里,我嫁给了你,成了你的王妃。”
“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你说过这辈子都不会负我,可那七年的时间里,我能够见到你的时间却屈指可数,你忙着应酬忙着政务,还要忙着笼络朝臣,甚至还要忙于安抚内宅后院里的那些女人。”
原本只是想起个头。
可真得说起这些来的时候,她倒像是真得重新回到了前世,回到了那个身处魏王府中的自己。她看到自己坐在铜镜前,看到那个刚出嫁时明艳的少女再经历了一年又一年的年岁,变得成熟也变得寡言。
她不再喜怒形于色。
世人夸赞她大度,只有她才知道夜里孤枕难眠时的苦。
掀起唇角似是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索性合了眼,等到心中的情绪渐渐平复,她才再次看向萧无珏,眼看着他深深皱起的眉,轻声问道:“萧无珏,你想知道梦里的我是什么结局吗?”
原本对于这样的荒谬之言,萧无珏肯定是不想回答的。
可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迎向王珺的目光,看着她脸上隐隐显露出的神色,竟不由自主得顺着她的话,轻声问道:“什么?”
“你和别人污蔑我同他人苟且,剥夺了我所有的身份,把我囚在一间小屋子里……”王珺一边说着话,一边注视着萧无珏的面容,眼看着他突然睁大的眼睛以及脸上显露出的不敢置信,轻轻一笑,继续说道:“最后你的新夫人过来看我,如同一个胜利者站在我的面前,数落着我的失败。”
“不可能!”
萧无珏不等她说完,便出声驳道:“这绝对不可能!”
他白着一张脸,说出来的声音有些高,可神色却显得有些色厉内荏。
他怎么可能会伙同别人污蔑她苟且,还把她囚禁在小屋子里?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竟然觉得自己没什么底气,就像是她说得都是真的,所以反驳起来才显得这么色厉内荏。
不敢让她窥见自己此时的情绪。
闭了闭眼,手撑在长柱上,似是平复了有一会功夫,萧无珏才重新睁开眼看着王珺,哑声问道:“长乐,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这么恨我?”说到这,语气微顿,跟着是又一句:“你不觉得因为这样一个荒谬的梦境,对我太不公平了吗?”
耳听着这话。
王珺却没有开口,她只是重新垂下眸,看着自己手上揣着的手兜,那里绣着一朵娇艳的牡丹,团团簇簇,寓意很好。
她在心底轻轻笑了下,有些嘲讽,却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萧无珏。
先前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和萧无珏说一说前世,说一说她和他的那七年,那个失败而又令人绝望的一辈子。
可事实证明啊……
这个男人根本不会信。
纵然他心里清楚得知道自己就是那样的人。
唇边扯起一抹弧度,无论什么时候,萧无珏终究还是萧无珏啊。
重新抬起脸的时候。
王珺又变成了平日里的那个她,无波无澜,无情无绪,她抬着一双眼看着他,语气平平:“王爷说得对,这就是一个荒谬的梦境,我恨王爷自然也不是因为这些……”一边说着话,原先交握在一道的手倒是松了开来:“夜深了,王爷如若不想让人来寻我,看见你我站在一处,就移步吧。”
说到这。
眼看着萧无珏仍旧杵着的身形,轻轻一笑:“这样的节骨眼上,王爷总不至于还想再给自己多添些是非吧。”
萧无珏起初的确不想让开,可听着这似讥似嘲的一句,脸色一僵,好一会,他看着眼前人未加避讳的目光,薄唇轻抿,到底还是移开了步子。
连枝见他让开步子,生怕他反悔,立刻便小跑过来,扶着王珺往前走去。
萧无珏看着主仆两人离去的身影,脚步一动,最后却还是收了回来,此处无人,可再往前就有宫人了。
她说得对。
这样的节骨眼上,他已经经历不起一丝一毫的流言蜚语了。
他只能这样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眼看着她越走越远的身影,脑海中却萦绕着她先前说得一字一句,原本以为这样的荒诞之言,他肯定不会记得。
可如今才发现,她说得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她说起这些话时,脸上的神情,他都未曾遗漏。
“萧无珏,你说过要和我白头偕老,说过一辈子都不会负我,你没有做到。”
“萧无珏,嫁给你的那七年,你可知道我睡过几个安稳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话太过深刻,萧无珏恍惚间竟真得看到几个片段,洞房花烛夜,他手握喜秤站在王珺的身前,稍稍压低的喜秤抬起了一角绣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他看着她绘了精致妆容的脸,就连呼吸都滞了下。
他握着她的手,带着满心的欢愉同她说:“娇娇,我会对你好的,这辈子,我都不会负你。”
可后来的那些片段呢?
他看到长乐一个人坐在桌前,似是在等她,不知道等了多久,连饭菜都热了好几回,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他一次又一次失约,可她却依旧等着她。直到后来,府里又进了新人,一个、两个。
她终于不再等他了。
他同她说,他不爱她们,可朝政上需要他这么做,她大度得全盘接受,如同一个最完美的宗妇,礼数周全、行事大度,只有在夜里孤枕难眠时,望着屋中的红烛从天黑看到天明。
还有许多片段,却只是一闪而过。
睁着眼想看得更仔细些,却什么都看不清,撑在长柱上的手收紧,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许多,夜色沁凉,可萧无珏却觉得身后都冒出了一层薄汗。
不知道为什么。
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荒谬的念头。
或许,她说得可能是真的。
……
王珺一路由连枝扶着往外走去。
等到离了萧无珏的视线,身边的丫头才彻底长舒了一口气。
看着她这幅模样,王珺忍不住笑了下,刚想说什么便看到不远处走来一个人,那人披着墨色大氅,里头是一身石青色绣金线盘龙的圆领长袍,腰间系着玉佩以及当初她送给他的荷包,正是萧无珩。
他应该是等了很长时间,脸上和眼中都有未加遮掩的担忧,见到她终于出现才松了口气。
“怎么这么晚?没出什么事吧?”
萧无珩一边说着话,一边是拧着眉看了她一会,生怕她出什么事。
不知是因为看到了萧无珩的缘故,还是因为听出他话里的担忧,先前系于心间的几分不爽利尽数消散,红唇微扬,眼中也盛了几分光彩:“你怎么还在,刚才不是让你先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