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反应实在冷淡,也不知听进去没有,明辞心口一梗,这性子可真让人生恼。
果然,她和这个妹妹是天生的合不到一起去。
阆风别院是景王府位在城南的一座小院儿,院子虽小,但内里曲水画梁,镜湖流光,是个极好的设宴闲坐的去处。
过去还有一段路程,明苒捂着嘴打哈欠,斜倚坐着,身软无骨的懒样,正襟危坐的明辞蹙着眉,心烦地别过头去。
“我原以为三妹今日是不会去的。”
她是挺想不通的,既然都决定要进宫去了,同祝家的口头婚约肯定就不作数的,做什么还非要往那边凑去,见着不是尴尬吗?
明辞紧扣袖口,目中带着审视,她这妹妹别是又后悔了,不想进宫去了吧?
明苒大概能猜得到明辞在想什么,这位女主姐姐很是聪明,只是聪明的过了头,无论发生了什么,总喜欢捻着一点想东想西顾左顾右。
就是因为这个性子,后头原主才能好几次坑到她。
“出去兜兜风,不行么?”明苒擦了擦眼角,慢声道:“怎么,二姐不乐意带着我吗?”
风扬起帘子一角,她懒懒地歪歪头,红粉青眉,眼波流慧。
明辞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以往明苒无论是在外还是在她面前总像个刺猬,大抵是听多了浑话,时时刻刻不敢懈怠地紧绷着,何时像现下这般悠闲自在过?
也是荀勉不喜艳色,要不然……
明苒古怪地看了眼骤然无声的明辞,紧抿着唇,脸色似乎不大好。
她勾着荷包的系绳,看吧,她这姐姐又在发动脑子了。
阆风别院前排着钿车轿马,陆陆续续能见着人影子往里去,他们三人来的不早不晚,恰恰申时末。
明辞和景王世子荀勉已生情愫,大衍民风开放,没那么多的条条框框,念着心上人的荀勉一听明家的马车到了,立马便亲自举步出来,他和明业闲聊说话,却留了几分余光在从马车上下来的明辞身上。
明辞落地,眼中隐隐带笑。
荀勉和明苒并不相熟,但日前明辞曾提起过她这妹妹要代她入宫,念及此,他也点点头,倒不似以往那般威严甚重。
接风宴在曲水小桥边,玉兰花夹道,雪中设案,枝桠上悬挂着花灯,侍女已经点好了火烛,就等着天际日落了。
祝诩这两日没有公事,他是早就到了的,无聊地看着年仅七岁的顺宁郡主举着纸风车在雪地里跑来跑去,眼看着脚下一滑要摔了,立时快步上前拉住了人。
小姑娘冲着他甜甜一笑,听见脚步声,她转过头,“明姐姐!”
祝诩下意识地抬眼,面前立着两人,左边那个仙鹤芙蕖齐腰裙,春莺早柳性禀灵,似桂如兰,气韵非常。
右边的那个弱柳含媚,荣光摄人,缠枝落花海棠红的衣裳在这皑皑白雪里格外扎眼。
祖父虽曾替他与明家三姑娘定下口头婚约,但情谊浅薄,又时隔几年,他尽一腔热血心思放在了政事上,早没了印象,一时倒是分辨不得这是明家的哪一位姑娘,好在身旁小厮附耳低语,他恍然颔首道:“明二小姐,三小姐。”
明辞也上前问好,“祝二哥。”
两人简单寒暄,祝诩的目光落在正偏头和侍女低语的另一人身上,明苒有所察觉,撇过头来看了一眼,下一刻又转了回去,继续与西紫道:“寻个地方坐吧,站得我脚疼。”
西紫无奈叹气,这才不过片刻呢,她家小姐也是懒得没边儿了。
心中腹诽,但行动上却不耽搁,张望着寻个阆风别院的侍女领她们入座。
“三小姐。”祝诩还不知道明家打算把老一辈的口头婚约当闲话不作数了,想着有个未婚夫妻的名头,到底开了口。
“祝大人。”明苒作了回应。
都不是热情的人,两相问好再无别话,正巧荀勉和明业往里来,明苒同明辞说了一声就自去寻了个位置。
天色渐晚,人也都来得差不多了。
说是相熟几个聚一场,实则来了不少人,玉碗金瓯,金错华秀,推杯换盏的也是热闹。
明苒待了一会儿却有些后悔,不该出来的,这样的事哪里比得在屋里躺着舒服,今日是白白地给自己找罪受了。
她用着筷子沾了酒,轻点桌案,无聊地涂涂画画。
丝竹之声乍然响起,在座诸人左顾右盼窃窃私语,对面有两三个儿郎更是惊呼出声。
月色火烛下人影绰绰,回雪飘飖。
荷袂翩跹,佩玉璆然,捻捻腻腻尽是风流。
柳丝丝一舞千金,话里难免有些夸大,但她的舞确实动人。
明苒撑着头,指尖也不由随着乐声轻点桌面。
“腌臜污糟地儿出来的轻浮狐媚东西,生生叫人捧成这样,也真是可笑至极!”
话声有些尖利刺耳,但碍于古琴琵琶之声,只近处的几人能听得到。
明苒指尖一顿,余光一瞥,说话的是孙繁因,其祖父是前丞相,现任观文殿大学士,父亲任职工部,庶长姐前年入了宫,正是四夫人之一的孙贤妃。
她家世好脾气大,向来看不起这些,然嘲了一句却无人附和,再瞧左右看得津津有味,是以恼道:“哪里是看什么舞,看脸罢了,也就那点儿东西能拿得出手了!”
她话音刚落舞乐也恰恰停了,这话叫在场诸人听了个清楚明白。
高坐上首的景世子面色微沉,正准备拍掌叫好的几个举着手拍也不是不拍也不是,本是欢快的氛围霎时变得有些尴尬。
翘着腿坐在椅子的宋小侯爷吊儿郎当道:“看脸怎么了?有些人脸都看不得呢。”
说到“脸”这回事儿,孙繁因闻言是又羞有气。
年前孙府本来都和这恩平候府的宋小侯爷说亲了,眼见着就要定下了,结果宋小侯爷愣是拦了下来,还浑说孙小姐长得不叫他中意,他喜欢长得好的漂亮的,看着就赏心悦目的那种。
什么不中她的意,分明就是嫌弃她长得不好罢了!
这事儿闹得两家人一度很是尴尬,亲没结成,差点儿结了仇。
宋小侯爷是个十足的纨绔,恩平候往孙府又是赔礼又是道歉,拎着棍子还揍了他一顿,然除此之外对这老油条也是无可奈何。
想起往日的这一门官司,孙繁因胸闷气短,紧攥着裙袖的手上青筋都鼓了起来,一踹桌案,捂着脸边哭边跑了。
好好的接风宴闹成这样,景世子皱眉斥道:“阿笃,你浑说些什么!”
宋小侯爷不甚在意,昂着头嘁了一声。
因为这么闹了一回,柳丝丝也已经退下,宴上热闹稍减。
明苒饮了两杯果酒,闲坐着也是无聊,带着西紫往旁边的六角亭去。
幽幽清夜,残月三星,亭中并未点灯,路上光线微弱,她手里捻着随手折的绿枝,边走边悠悠地揪着叶子。
“都给我滚开!别来烦我!”
孙繁因撵走了过来安抚的几个丫头,扭过头就正好看见她一向不喜欢又素有嫌隙的明家两姐妹之一的明三。
她柳眉倒竖,眼睛发红,认定了这人过来不安好心,定是专门来看她笑话的,她气道:“你过来干什么?谁准你过来的!”
明苒:“……关你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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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孙繁因没想到她这样说话,心头一梗,“你存心来找我不痛快是不是!”
明苒揪掉一片叶子,去了六角亭,“你痛快不痛快和我有干系?”真是莫名其妙。
孙繁因看着她背影,心里头越发堵得厉害,有气没地儿出,有委屈没处儿撒。
恶狠狠地把那罪魁祸首宋小侯爷和玉春楼的柳丝丝骂了百十回,好半天火气都没消下去。
湖边的风有些凉,西紫往马车里去取披风,明苒倚着美人靠,剥着橘子。
六角亭离设宴的地方只极短的一段路,明辞几人的身影清晰可见,谈话声也隐隐约约入耳。
“啊!”
“扑咚!”
骤然的尖叫声让不远处有一瞬安寂。
“孙小姐落水了!”
这一声恍然跌入油锅里的水,轰然炸响,诸人一瞬间都涌了过来。
孙繁因落水的地方离得近,明苒眯着眼,那处人影簇簇,手忙脚乱。
瞧了一会儿,她咬了一瓣橘子,又撇过眼去,湖对面小阁楼上挂着的花灯,晕着一团昏黄的烛光,煞是好看。
……
明苒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事儿还能跟她扯上关系,看着面前请她马上过去一趟的雾心,诧异道:“你说什么?”
雾心屈膝回道:“世子殿下和大少爷叫你过去。”
西紫搂着披风走进亭子,不解问道:“怎么了?是有事?”
雾心并不多言,“请三小姐先过去吧。”
明苒抿了抿唇,跟她一道去了孙繁因落水的那棵树下。
孙繁因已经被救了上来,她熟识水性,无甚大碍,只是冬日湖水冰寒刺骨,冷得她面白唇紫。
阆风别院没有适合的衣物,她身上只胡乱地裹着一件织羽绒毯,紧搂着瑟瑟发抖。
明苒一过来便有人给她让出了路,周遭视线尽数聚拢在她身上,孙繁因也抬起了头,猛地眼珠子一瞪,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扬着手,带起一阵冷风。
明苒都没反应过来,西紫也惊得大叫了一声,还是近处的宋小侯爷眼疾手快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儿,拉住了人。
孙繁因动不得,嘴里却道:“好你个明三,我怎么惹着你了,竟想着要我的命呢?!”
孙繁因今晚诸事不顺,一而再再而三的出了大丑,情绪起伏极大,怎么想怎么不解气,紧咬着牙还要推搡,抓着她的宋小侯爷一把将人拨开,双手环肩,不耐烦道:“瞎嚷嚷什么?事情还没弄清楚就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孙繁因一看到宋小侯爷那张臭脸,心肝脾肺肾都疼,恨恨道:“不是她还能有谁,我两只眼睛都没瞎,看得清清楚楚,天天穿着一身红到处招摇的除了她还能有谁?!”
宋小侯爷翻了个白眼,“你说是就是了?官府断案都还讲究个证据呢。”
孙繁因:“你!你……”
两人的对话明苒听了,大概明白。
这孙繁因被人推进湖里,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下的黑手,只看见有个穿红色衣裙的在近处晃荡,她虽没看见那人的脸,但今日来客里就明苒穿的海棠红色衣裳,再想刚才两人说了两句话不欢而散,心里头一合计,不是她还能有别人?这就给她定罪了。
呵。
明苒微扬了扬唇角,面带冷笑。
孙繁因刚才那一巴掌下了些力气,虽然叫宋小侯爷拦住了,但挥手过来时那指甲还是蹭在脸上刮拉了一道血痕,隐隐有些刺疼。
她眼睑微抬,长睫轻颤。
宋小侯爷挡在中间,不叫孙繁因近前来,扭过头就要叫景世子来主持一下公道,却见方才一声不吭的明三小姐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面上一片平静,昳丽明媚,但那双眼里却是深幽幽的发凉。
他愣住,“明三小姐?”
她好似并未听见,从他身侧缓步走过,裙摆随风摇摇曳曳。
“孙小姐似乎认定是我推了你。”她问道。
孙繁因冷看着她,那意思不言而喻。
明苒点点头,陡然一笑。
她道:“既然孙小姐非要给我冠这个名头,那我便认了吧。”
围观诸人交头接耳,左顾右盼,西紫急得直跺脚,“小姐,这怎么能认呢?!”
孙繁因冷嗤,“没看出来你倒是敢做敢当。”
“孙小姐这话着实是不虞之誉,只是……既然我认了,总得名副其实吧。”
明苒轻攘了攘袖,她不喜欢麻烦,但也不怕惹事,反正死也死过,鬼也做过,再难受也不过再做一回鬼罢了。
孙繁因皱眉,“你什么意思?”
明苒扬眉浅笑,突然抬手抵在她肩头上,猛地用力将人往后一推。
孙繁因本来就冷得气虚腿软,猛力之下根本稳不住,一个倒仰,挥着两只胳膊愣生生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再次栽进了湖里。
这一出实在出乎意料,就连离得最近的宋小侯爷都没来得及伸手,旁观的明辞眉心直跳,明业更是气得根本端不住平日的风度,“明苒!你疯了?!”
明苒也不恼,眉眼异常和顺,侧身软声道:“疯?我可比兄长你清醒得多。”
她点了点唇角,“这才叫名副其实啊,总不能平白担了名儿不做事,那不是叫孙小姐吃亏了吗?”
明业胸口急剧起伏,“你这是什么道理?没做过便没做过,推人下水做什么?”有理也变无理了。
明苒讥笑道:“兄长弄错了吧,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前因后果,你先得问问孙小姐,死摁着非要往我头上安个小人名头是什么道理才对吧?”
有句话说得好,先撩者贱。
你都怼到我脸上来了,还指望着我客气?说笑话呢吧?
两人说话间孙繁因又被救上来了,连续落了两次水,她已经没什么力气,靠在侍女怀里直打哆嗦,身上冷浸浸的,光看着都觉得冷得厉害。
荀勉眉心紧蹙,他做东宴请却连生闹剧,脸上不大好看。
只是孙繁因现下实在狼狈可怜,他也不好直言斥责,便与明苒道:“明三小姐话虽说得没错,但这寒冬腊月的,将人推进湖里未免太过。”
“景世子这话我却有些不大明白了,照你的意思我若说了大不敬的话,往你头上泼了脏水,污了你的名头,叫你一辈子抬不起头,你也绝不会责罚臣女对吗?”
她说话慢悠悠的,不疾不徐。
荀勉一怔,对她的问话却避而不答,眉间拧起疙瘩,言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明苒弯了弯唇,嘲讽道:“世子殿下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