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 她怎么忘了,这个正六品官阶本就是陆锦珩施予苏家的……苏鸾脸色一白,丧极的垂下了头。
坐在主位的陆锦珩勾唇敛眉, 略显玩味的睨着苏鸾:“你怕进宫?”
若他记得没错, 明明上回提及进宫时, 苏鸾并不曾抗拒, 甚至还能看出那么点儿期冀。这才短短时间,她却先转也心思?
苏鸾没敢抬头,也不知如何应声。怕,她当然是怕的。她怕进宫容易出宫难,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本以为在这雍郡王府被强扣个十数日,只要小心谨慎的应对着,总能等到归家那日。却不料竟是从一个牢笼被送入另一个牢笼……
蓦地抬头,苏鸾壮了壮胆儿,一副可怜巴巴的央浼语气问道:“世子,臣女可不可以不进宫?”
此时的苏鸾已是顾不上什么汝阳侯府的破事儿了,她自己都要羊入虎口了,哪里还管得了旁人。人各有命,兴许那迷药真是霍妙菡下的,那么也算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她……她管不起了。
陆锦珩与苏鸾直直对视,此时苏鸾脸上口中皆是示弱卖惨的态度,故而陆锦珩的眼神也不那么凌厉。
他只是心下猜测着,这丫头是又在怕什么?怕他带她进宫会将她给卖了?
这么多日子相处下来,她当真还是一点看不出他的心思。
“不可。”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不悦,陆锦珩起身,出了膳堂。
原本他还怜惜她整日胆颤心惊的,打算给她颗定心丸儿吃吃。但她如此不往好里想他,那便先吊着吧。
反正心里时时畏着他,也算一种惦记。好过雁过无痕,叶落无声。
见陆锦珩如此决然的离去,苏鸾心下更是笃定了先前的猜测!陆锦珩这是眼见她识破,便连糊弄也懒得糊弄了。
神不守舍微微发抖的往膳堂门口移步,就在过门槛儿时,苏鸾一时不察竟绊了一脚!所幸水琴眼明手快将快要跌倒的苏鸾搀扶住,紧张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世子刚刚可是动怒了?”
本来听着堂内一直安静,水琴还以为世子这回没多计较。先前世子出来时,水琴第一时间垂下头去,不敢直视一眼,故而并未看到陆锦珩那裹着一层寒霜,凛气逼人的脸。
可苏鸾这副模样出来,显然是受了大的刺激。
“小姐,您倒是说句话呀……您别吓奴婢。”水琴焦急的声音中已是夹了丝哭腔儿。
苏鸾满目怔然的直视着前方,没有焦点。良久,嘴唇微张,声量低低且绝望的挤出几个字来:“他八成是要卖了我……”
“卖?卖给谁啊?”水琴一脸茫然,完全听不懂苏鸾的话。
苏鸾则是睫羽微微垂下,心如死灰:“不知道……可能是卖给皇上……也可能是卖给太子……也可能是其它什么人……”反正他肯定会将她物尽其用就是了!
“这,这怎么可能?小姐,您别忘了世子前些天刚刚救过您的命!就昨个儿,昨个儿他还为了教训欺负您的人,将隔壁那位剁了一根手指!”水琴死也不信对自家小姐如此上心的人,会舍得将小姐给卖给别人。
苏鸾眼底有了一丝波动,只思忖一瞬,旋即又想通什么似的陷进更深的绝望里:“他想将我献给贵人,自然不愿我被不相干的脏手乱碰。”二公子险些坏了陆锦珩的好事,陆锦珩如何不气不急不教训他?
苏鸾本以为自己看过书,有了先知的本事,便不至于像原主活的那般窝囊。可苏鸾这会儿算起来,她活的还不如原主呢。
原主成亲后终日憋屈,但好歹也曾八抬喜轿风光大嫁。薛良彬与薛秋儿再如何将她当傻子骗,起码也还是暗地里的勾当,不上她眼前去明着恶心。
可她若是被陆锦珩这样送进宫去,没名没份的就有了主儿,余生伏低做小,仰人鼻息……
甚至都不如霍妙菡的青灯古佛相伴。
本以为是场好戏重新开锣,却想不到整个故事里最惨的是她……
“水琴——”苏鸾身子一歪,软软的趴在水琴的肩膀上嘤嘤垂泣起来。
水琴见状也不知如何再劝,心下虽觉得此事蹊跷,却也被自家小姐的恸哭感染,跟着呜咽起来。
锦园书房内,陆锦珩正手持一卷书端坐书案后。他如今心下怒气未消,看书能使人心静。
“当当当”三声叩门,陆锦珩没说话,沉了一会儿那门便被人从外自行打开。
“世子。”炎华躬身行礼。
陆锦珩没有抬眼,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册从未翻过页的书上,“如何?”
先前离开膳堂时,他吩咐炎华在拐角处暗暗盯了一会。其实他也说不清为何要做这种无聊事,只是一气之下出了屋后,又莫名的有些挂心。
炎华面露一丝复杂情绪,如实回禀道:“苏姑娘主仆二人在门口抱头痛哭了一会儿,就回脂月斋了。”
“哭的可伤心?”放下手中书卷,陆锦珩微抬了下眼皮看向炎华。
炎华郑重的点了点头,斩钉截铁:“伤心!”
“那就去把府里的大小狗洞全堵了吧。”
炎华:“……”
嘴角抽了抽,炎华起先是摸不透世子的心思,这会儿又恍然明白过来。拱手低头,行礼退下。
春雨金贵,可这几日倒也是奇了,小雨一场接一场的下,倒似老天爷突然豪爽起来。
旁人是如此想,苏鸾却不是。她在自己屋里临窗站着,放眼窗外阴沉沉的天,只觉得是自己命苦,闻者伤心,听者流泪,连老天爷也不能免俗。
这会儿太阳将要平西,天边便聚起了黑压压的乌云,天色瞬间又黯淡下来。
堪堪才至酉时,竟有了定昏时分的气氛。
“吱嘎”一声门响,苏鸾回头,见是水琴抱着一叠衣物进来。
“小姐,这是世子命人送来的,要您明日进宫时穿。”
苏鸾面无表情的收回视线,扭头重又看向窗外。语气如灌进来的风般冰冷,还带着不屑:“穿什么穿,我不进宫。”
水琴眉心深深蹙着,先将衣物临时搁到床上,而后往苏鸾身边靠了几步,温声软语的劝着:“小姐,这些天您也试过各种法子了,该死心了……如今雍郡王府连狗洞都用黄泥堵了个严实,咱们是逃不掉了。”
这话说的是,可苏鸾偏偏就不愿认输。她两手紧紧抓在窗棂上望着外头的天,像个被关了许久的囚徒渴望自由。
咬了咬唇,苏鸾终是妥协道:“好,明日我进宫。”好歹能先离开这个院子不是?
书中的陆锦珩,走的每一步几乎都与争权斗谋有关。他在太子身边安插了眼线,也在在二皇子身边安插了眼线,在他需要之时,两边线偶同时牵动。
枕边儿风这么一吹,两位亢心憍气的主儿,立马就成了两只关进同笼的斗鸡!依着陆锦珩的需求,在笼里斗得死去活来。
苏鸾猜着,八成陆锦珩是想将她塞到这两位的后院儿里当细作。那倒是好!
太子与二皇子皆是心性颇傲的,容不得眼里有半点儿沙子。后院女人多,且个个抬进屋时都是身家清白的黄花大闺女。
苏鸾已是想好,届时她只需将打小订了娃娃亲的事儿说出来,想是太子与二皇子就没一个愿再要她的了。
薛良彬害了原主一辈子,这时候被她拎出来遛遛倒也算物尽其用。反正薛秋儿因她而死,薛家老爷薛淮是死都不会再点头这门亲事的。那么苏鸾以这桩旧事作遮护,既能挡了太子与二皇子,也不必真的嫁去薛家。
一举两得,指不定还能促得哪位皇子心生妒恨,迁怒于薛家……
那真可谓是一箭三雕了!
念及此,苏鸾终是放松了手里之物。心道陆锦珩想拿她当棋子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他想他的美人计,她找她的过墙梯。她没有本事与他过招儿,但总该有些本事自保。
抬手将窗牖阖上,苏鸾转身一脸轻松的朝床边走去,将脚上绣鞋松松一脱,盘腿儿坐在了床畔。
“水琴,帮我梳洗,今晚早着些睡。”伸了个懒腰,苏鸾一脸倦怠的吩咐道。
早睡明日才能有饱满的精神,去与那些人斗!
看着自家小姐这么快就换了副脸色,水琴有些懵,却也听话的乖乖出去打了热水,伺候小姐盥洗,又拆了饰品与鬓髻。
看苏鸾躺好,水琴又帮她塞好了被褥,熄灯回自己房里。
翌日,天边乌云散尽,又是一派春和景明。
郡王府的下人过来唤苏鸾,说是世子已在马车上等,并带了一些吃食路上用,无需她再去膳堂耽搁时辰。
第38章
黑檀紫绸靡丽装裹的宝马香车, 轻轧着前庭地面上铺就的方金砖,缓缓自雍郡王府大门驶出。
舆厢内, 陆锦珩正襟危坐于主位,刚刚上车的苏鸾坐在他左下手的厢椅上, 微微垂着头,似在等待一场暴风雨的袭来。
果然陆锦珩斜觑她一眼, 终是问起:“送去的衣裳不合身?”
苏鸾这会儿身上穿着的,并非是昨晚陆锦珩着人送的那件金丝织锦绣纹缎裳, 而仅是一件寻常人家可见的流彩暗花如意裙。跟旁边玉带蟒袍堇玉冠加身的陆锦珩相比,的确是极不般配。
不过苏鸾也不需要般配, 又不是两口子。
“臣女也不知是否合身,那料子上手一摸, 臣女便不想穿。”正所谓做惯乞丐懒做官, 那种厚挺挺的料子,华贵是华贵,上身却是哪儿哪儿都板着, 束手束脚。
当然, 更为关键的一点, 还是苏鸾知道陆锦珩今日带她进宫的目的,那么她才不要依着他的心思,将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那可真是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
她没荆钗布裙的来, 已是权衡了利弊的。
陆锦珩斜着苏鸾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 以一副无所谓的语气道:“随你。”
随她?
苏鸾不敢置信的抬起眼帘儿来, 怯生生的望向陆锦珩, 见他不似说反话的样子。原本她已做好任他诘斥的准备了,他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罢休了?
“谢……世子体恤。”苏鸾支支吾吾,越发的摸不准面前这人的心思。不过算了,少挨几句骂总是好的。
马车在官道上行的极稳,此去紫禁城少说有半个时辰,故而陆锦珩命下人带了几样吃食,当作早饭。
苏鸾将镂雕山水纹的象牙食盒打开,第一层屉格里装的是几碟精致糕点,第二层屉格里装的是龙眼大小的小笼包,看着便是可爱。
她毫不犹豫的取了那碟子小笼包出来,捻花似的两指捏起一只,送入口中。
别看小笼包只有这么大点儿,内里虾仁肉馅儿却是用料十足!轻轻一咬,汤汁四溢,满口腻香……苏鸾不由得阖上了眼。
见她这般容易满足的样子,陆锦珩竟是不觉失笑。苏鸾吃的满嘴油光,红艳艳的嘴唇儿更显娇艳欲滴。
包子诱人,她比包子更诱人。
鬼使神差的,陆锦珩的手竟朝苏鸾伸了过去。当他回过神儿来意识到这点时,苏鸾恰巧睁眼。看着陆锦珩已悬停至自己嘴边儿的手,苏鸾蓦地一怔,本能的朝后缩了缩脑袋。
而下一刻,陆锦珩拇指上那枚冰凉的寒玉扳指,便硌在了她的下巴上。同时他的指尖在她唇畔轻轻抿了一下,抿掉那并不存在的油星儿。
手既伸出去了,贸然抽回更显窘迫,他也唯有如此化解。
而后陆锦珩将手收回,掏出帕子佯作擦手,并随口叮嘱了句:“马上便要进宫了。”
噢,这是嫌她方才太过邋遢了。苏鸾心里这般想着,却还是渐渐红了脸颊。
陆锦珩不是极其讲究的么?竟会亲手为她擦油,这着实是……着实是令她受宠若惊!
不过略微一细思,苏鸾又发似想出了些眉目。陆锦珩这是笼络人心呢吧?他将要把她送人,故而便对她体贴些,暧昧些,好让她日后都能死心塌地的为他卖命?
毒!太毒了!
苏鸾先前心头涌起的那丝丝感动,瞬间便又化为了乌有。接着,她发狠似的一口吞下了两只小笼包。
过了环紫禁城流淌的那条护城河,马车渐渐放缓了速度。
过城门时,坐于副驭位的炎华只手握着雍郡王世子的令牌,那些守门的禁卫便恭敬的朝马车行礼。
马车片刻未停,马夫高扬起马鞭抽了下,马车复又疾驰起来,朝着紫禁城行进。
舆厢内,苏鸾悄悄将车窗上的锦帘撩起个角,透过镂窗的角落窥探着外面的情形。这还是她头一次见到穿盔甲的男人,果真是风仪峻整,威武雄壮!
“好看吗?”
背后悠然传来一个声音,而早已盯着几个禁卫军看傻了眼的苏鸾,根本未作深思,便憨实的点了点头,不假思索应道:“好看。”
顿了良久,有些回神儿的苏鸾脸色‘唰’的变白,神情僵住。刚刚问她话的,是陆锦珩?
迟疑了半刻,苏鸾转回头来端庄坐好,而后察言观色的用余光瞥了眼陆锦珩,果真见他脸色不怎么好。
想了想,苏鸾便语重心长的道:“不管是紫禁城的祥和,还是大周百姓的安宁,都是多亏了这些大周将士们的拼力守护。这样的人,自然是最好看的。”
原本还有些面色不悦的陆锦珩,这下也不由得失笑。这丫头……
罢了,跟她置什么气。
又过了一会儿,马车终是驻下。马夫在外摆好了步梯,炎华则撩开幽帘,请世子下车。
陆锦珩走在前头,苏鸾跟在后面,二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马车外,司礼监的大太监赵德顺,已等候在此多时了。一见陆锦珩出来,便甩了把浮沉,上前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拽着阴气十足却又无比真挚的腔调笑言道:“哟,世子爷您可到了~皇上正在御书房里等着您呐。”
“德顺公公,”陆锦珩唤着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苏鸾,继续道:“这位姑娘还有劳你好生招待。”
“哎呦世子爷,您这是哪儿的话?您带来的人,奴才定当尽心尽力的好生伺候着!”
说罢,赵德顺将目光投向苏鸾,礼貌的笑着微微颔首,朝着一处偏殿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苏姑娘,车马劳顿,还请随老奴先去偏殿用杯茶,歇歇腿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