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有一日,我午过小憩醒来,打着呵欠挪到院里。于闲止正坐在石桌旁,瞥见我,搁下卷宗道:“走吧。”
那是春日迟迟,杏花满头的时节,我隔着风来洋洋洒洒的花叶絮子,“啊?”了一声。
我本以为于闲止会带我去远南,可是他没有。车马行了半个月,我掀开车帘,瞧见济州有名的迷津渡后,不由震惊地将他望着。
彼时于闲止正漫不经心地拨着茶碗盖,余光扫到我,问:“怎了?”
我道:“这、这并不是去远南的路。”
他又漫不经心地瞥我一眼,答说:“不是想离宫散心?”
我无言以对。
此番大皇兄能应允我随于闲止出宫已十分匪夷所思,凭着大世子唯利是图的个性,居然不趁着这个机会,将我拐带回他老窝?
于闲止看着我,悠然开口:“你是在琢磨我何以不将你带回远南,顺道要挟朝廷,将淮王的封地收入囊中。”
我心下一颤,吃惊道:“你又不是这种人!”
于闲止没应我,掀开车帘看向迷津渡,慢吞吞地说:“怎么不是?我就是这种人。”
济州是辽东沈家的封地,我们此番去往的,正是辽东王府所在的江淩城。
随国有三大世家,即平西李家,辽东沈家,远南于家,除此之外,我父皇的亲弟淮王也曾有一块封地。然那年边境争战不休,朝廷因战乱式微,淮王便将自己的封地并入皇家,只留了南面一块宝地。
三大世家中,以远南于家势力最大,而我们此番前去的辽东,却是随国上下真正人杰地灵的地方。
过了迷津渡,取道自漓水河岸上达江淩,于闲止选走水路。又坐了三天的船,总算看到江淩十里柳堤。莫白赏了船家一定银子,一行人便上了岸。
莫白与莫恒都是于闲止的扈从,一个是文随,一个是武卫。除他们而外,于闲止此次出行,身旁还跟着一个侍女,唤作小绿,也正是不才在下。
柳堤往东,有一条临河的杏花巷。于闲止一上岸,便熟门熟路地朝那巷子走去。我问他上哪,他回头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答:“见一个故人。”
巷子尽头是一间酒家,我揣着一百个不相信随于闲止进到酒家里间,里头竟果真有一位故人。故人一身锦衣,看了看于闲止,又看了看我,双眼笑开了花:“也不过年许不见,你身旁伺候的人,竟换了一个。”
于闲止没理他,叫莫白莫恒去屋外候着。
那锦衣人又道:“从前凤姑伺候你起居,我便有些瞧不惯。好好一个大世子,偏要用个嫁过人的姑子。而今你换的这个,虽也不算很年轻,好歹姿容国色。”说着,他上下打量我一眼,欷歔道:“丫头,你家世子可许你婚配了?”
我还没答,于闲止便凉凉地道:“三少府里侍女千千万,竟沦落到本王这来挑人?”
锦衣人再看我两眼,眉梢眼底都含着笑。
我此时已有些了悟了,这锦衣人我虽没见过,但“沈家三少”的名讳我却是听过的。不是因为沈三少才略冠天下的名声,而是因他与我二哥的私怨。
那年我二哥自西里出征回宫,每每与我提及沈家三少沈羽,便恨不能将其抽骨扒皮,放入油锅里炸七七四十九天。
碍于我二哥与他的私怨,我与沈三少也算半个仇家,我诚没想到于闲止会带我来见他。
这么思想着,于闲止与沈三少已叙起旧来,言语间提及当年在西里的往事,沈三少道:“我与朱焕虽不对付,有回喝醉酒,倒也说过交心话。朱焕平生最挂心的,便是他那妹妹,又说朱碧命里已十分坎坷,往后找夫婿,定要找个好的。我便问他心中有甚人选没有,你猜他怎么说?”
于闲止不说话,面上也没表情。
“朱焕说有两个,一个是怀化将军慕央,还有一个,就是你。还说慕央与你虽都是寡言的人,可你非但寡言,且还薄情。”沈琼说着,大笑起来,“别看朱焕面上不顶事,心里头比他那个当皇帝的大哥还明白。”一顿,忽然转头看向我,“小绿丫头,我说得可对?”
我心中一颤,埋头去看自己的手背。
于闲止的面皮抽了两抽,道:“薄情也好过有的人多情无心。”
沈羽哈哈大笑。
一场故人相逢落得不欢而散。从杏花巷子里出来,我一路都想着要安慰于闲止几句。熟料他扫我一眼,清清冷冷地问:“看我碰钉子,你很欢喜?”
我惊讶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可他悠悠地盯着我,我又只好道:“也没有特别欢喜。”
我以为于闲止要跟我置气,可他却微蹙了眉头,若有所思地沉吟起来。我晓得他千里迢迢来辽东,不可能只为见一个故人,便试探着问:“这几日要在哪吃在哪睡,你心里有数没?”
于闲止为人是顶聪明的,我原以为他听得出我这话的愿意是“你接下来打算上哪位大人府里蹭吃蹭喝”,谁知我话音刚落,于闲止便顿住脚步,转头朝左边“同福客栈”四个大字一望,笑意盈盈道:“找来的不如撞上的,就在这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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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假欢畅 02
同福客栈的上房有许多,可掌柜的却道:“地字号房都被人订下了,只余一间天字号房还空着,公子来晚一步。”
于闲止气定神闲地答:“一间便够了。”
于是掌柜的目光徘徊在我与于闲止之间,了然地笑起来。
我将于闲止拽到一边,好心好意地提醒他:“你好歹是个大世子,与‘随行丫鬟’睡在一屋,也不怕旁的人讲你闲话?”
于闲止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去年春闱过后,小绿姑娘日日上我书房来瞧本子打瞌睡,倒不曾见你担心旁人的闲话。”
我在心里问候他祖宗,心想若非你拿了把柄来要挟我,本公主何至于天天往你府上蹭?于闲止却没再理我,转身朝掌柜地走去。
我忽又想起一事,问:“你从前带凤姑出行,怕不是跟她睡在一屋吧?”
于闲止脚步一顿,眉峰忽然蹙紧,冷冷地跟掌柜的道:“给你三倍银子,要两间上房。”
掌柜的欣然应了,又颇为惋惜地看我一眼,我亦颇为惋惜地回他一笑。
等到隔一日,沈羽的随从来寻我们,我才晓得于闲止所谓的“三倍银子”,并非普通房钱的三倍,而是沈三少所出银子的三倍。随从道:“因三少已提前将所有上房高价订下,昨夜大世子与小绿姑娘挤在一屋,必定睡得不好,属下这才刻意来得迟了些。”又说沈羽已在白家庄子等我们,他这就为我二人带路。
白家庄子是江淩城的水镇。路上,沈羽的随从与我闲话,说水镇的路不是路,而是水道,挨家隔户若想串门子,便摇浆过去。
乌篷船行于漓水之上,于闲止坐在船头,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近几日都是这幅样子,我不禁揣测道:“你几次三番去找沈羽,断不会因为他是你旧交这么简单吧?”
于闲止扫我一眼:“你晓得什么了?”
我正色道:“我猜你是欠了他一大笔银子,却又还不上,只好来江淩与他买个情面讨个好。”
于闲止笑起来,随口道:“你不必拿这话头来拿捏我,过几日是辽东王而立小寿,又恰逢他的新添的小世子满月之礼,我不过是来道个贺。”
我听了这话,却惊得张大嘴巴,半晌道:“辽东王要做寿,你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我也好提前备个贺礼。”
于闲止似笑非笑地说:“你竟想着要备贺礼?怕是等你将荷包里的银子一算,不去蹭吃蹭喝已是很好了。”
我默然不语,良久,哀叹了一声。
于闲止问:“又怎么了?”
我说:“要是早晓得昨天为住客栈,花了你那许多银子,便是摘了我的脑袋我也要与你挤一屋睡。”
于闲止诧异地“嗯?”了一声。
我惋惜道:“你将那些银子赏给我多好。”
他的脸色顿时僵了。
白家庄子挨家傍户的果然是水弄,庄子西边有座青石板桥,沈羽站在桥头与我们招手,问世子大人昨晚睡得好不好。
于闲止没理他。沈羽看了一眼于闲止的脸色,小声与我道:“你家世子好像不很满意我昨晚送他的大礼嘛。”
我亦没有理他。
桥边挨着一个叫“蓦回首”的酒家,沈羽将我们引至三楼。凭栏而望,远处烟波浩渺,春|色寂寂,于闲止将目光从远处收回,开门见山地问:“你应诺我的事,遇到甚么难处了?”
沈羽一惊,于闲止又慢悠悠地添了句,“否则沈三少也不会百花银子备这么一份‘大礼’。”
桌上的决明子是新沏好的,茶叶还在杯中辗转,沈羽盯着那浮浮沉沉的茶叶,面上也渐渐浮起难色,道:“聂家这一辈不是后继无人么?可半年前,那小丫头回了江淩,说想接手聂家军。聂家世代效忠,从前不是没有过女将,再说我只是个代将军,总不好霸着兵权不交还给她。而今你要借兵,我麾下四万倒可以借给你,可那丫头手下的三万聂家精兵,却不归我管了。”
于闲止听了这话皱起眉头,冷哼一声道:“妇人之仁。”
沈羽打着哈哈:“对,对,是有那么一点。”
我心中大怔,听到“借兵”二字,只当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竟被自己的口水呛着。
于闲止看我一眼,顺手沏了一盏茶递给我,又道:“这是你和沈琼的事,不管沈琼将一半兵力分给了谁,记得你们当初应诺我的。”
沈羽又为难起来,半晌,他瞟了我一眼,支吾道:“不是我不想帮,那丫头我实在摆不平,能摆平她的……约莫只有你身边这个小绿姑娘。”
话音落,于闲止亦诧异地看向我,似乎终于反应过来沈羽嘴里的“聂家丫头”是谁,恍然大悟道:“聂璎?”
我一口茶水喷出来。
这个聂璎不是别人,是我二哥平生最憎恨的人,没有之一。
如果说我二哥每每提及沈羽,便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那聂璎便是我二哥心头一根拔不得的肉刺——这些年来,我二哥这个游手好闲的八卦王爷,从不曾开口提过“聂璎”二字。据说也曾有奴才不要命地在我二哥面前提及“聂家那个女将军”的闲话,我二哥一张脸登时黑成了锅底,此后焕王府的人一个月没瞧见王爷的身影。
聂璎此人,是我二哥生平的禁忌。
聂璎,我曾经的二嫂,聂璎。
回到客栈,我理都没理于闲止,径自回屋,于闲止尾随进来,坐在桌前没说话。
我此时看不惯他这幅沉默是金的样子,强压着心中火气,问他道:“你来辽东,是借兵来了?你捎上我来,是想让我帮你借兵?”
于闲止倒是直言不讳,“燕地那头恐有动乱,借兵也是为备不时之需。”
我“哼”了一声道:“收起你的狼子野心吧,你若是打我大随王土的主意,我势必要跟你拼命。”
于闲止听了这话,挑眉笑道:“你倒是有大随公主的自觉。”一顿,又提醒我道,“你那两个皇兄也不是吃素的,倒也不想想,你这回出宫,究竟是怎么出的?”
我这回出宫,究竟是怎么出的?
那时春回大地,我刚养好寒疾,大皇兄便下了一道圣旨,说昌平公主病重,如非必要,闲杂人等不得探视。接着,便叫我以于闲止侍女的身份随他出宫了。
所以,于闲止的意思是,我这回出宫,不单单是为散心这么简单?
是了,我离宫前,大皇兄曾不止一次地提醒我,身为公主,就有逃不开的责任。
一念及此,我小心翼翼地问于闲止:“你是说,我随你来辽东借兵,我大皇兄是晓得的,是默许的?”
于闲止倒是挺平静,一边喝茶一边回道:“聂家的三万精兵,本就是你们朱家要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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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假欢畅 03
辽东王沈琼的寿辰在四月十五,也就是隔日,于闲止说,我与聂璎正好在寿宴上会一会。
我听了这话,十分忧心。当年二哥与二嫂和离的惨态还历历在目,也不知多年过去,二嫂心中的芥蒂又平复了几分。
临去辽东王府前,于闲止总算与我讲了一回亮话,说燕地那头动乱,故而我们这次来辽东,是问辽东王借兵来了,其中沈羽手下的四万,是他远南王府借的,我们朱家要借的是聂家三万精兵。
我跟于闲止表明立场:“我只管问我二嫂借三万聂家军,沈羽的那四万,我是不会帮你懆一丝丝心的。”
我巴不得他借不到才好。
于闲止扫我一眼,淡淡道:“你何曾替我懆过心,从来都是我替你懆心。”
印象中,我二嫂聂璎可率万万将士驻守边陲,可与三千统领醉饮达旦,却十分害怕这种群臣会宴你来我往的场合。
二嫂生平所赴宴席屈指可数,其中最大的一场,乃是她与我二哥的婚事。事后她还犹自胆寒地对我讲:“去他娘的成亲,险些要了本将军的老命!”
隔日的寿宴上,我果真没瞧见二嫂。
暮春时节,江淩一带是稀稀拉拉的雨天,沈琼将寿宴摆在别院,来客虽都金贵,但也是稀稀拉拉的。
寿宴结束后,沈琼将我与于闲止请到正厅小叙。他大约已晓得我的身份,嘴上还称着“小绿姑娘”,但茶水,椅凳,糕饼,于闲止有的,必有我的一份。
说话间,外头有人通传,说:“王上,聂将军带着贺礼来了。”
淅沥沥的雨水中,仿佛平白落下一束春晖,照在来人身上,一袭湖蓝衫子,墨缎子般的长发松松的束在背后。
我松了口气,还好,仔细瞧,尚能瞧出是个女的。
沈琼笑道:“就料定你会迟来,见过远南王大世子了?”
二嫂也讪讪笑着:“是晚了,是晚了,改日你罚我三盅,我好生跟你赔不是。”说着,又转向于闲止这边,想要跟他问声好还没来得及,目光落在我身上,又是欣喜,又是震惊:“小阿,小阿绿?怎么你也——怎么你是和大世子一起——难道你已经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