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莫恒便将那日在林中截住我与林统领等人的络腮胡押进了帐子,将他往地上一搡,喝道:“将你当日在林中的见闻,禀于世子大人。”
络腮胡磕头应了声“是”,将林中的事说了一遍,然后道:“小的初初在林中遇到这些医女,原觉得可疑,后来她们中一个掌事的跟我说,淮安的刘寅病重,卫旻此行,其实是以征兵做掩护,为刘寅送药送大夫去的,还拿了一株千年雪参给我看,我便将疑心放下了。及至这几日,小的将事情前后想了一遍,才觉出不对劲。刘寅固然是他们随人的三朝元老,但卫旻更是朱焕的左膀右臂,这几个医女不过是送药的,何至于让卫旻留下给她们断后?即便要为刘寅治病,天下医术高明的多的是,总不至于让几个医女拔了头筹,医女没了再找便是,药材再珍贵,大随天家定然不止这一株,但朱焕最信任的卫旻,只有这么一个。他留在西林道断后,却让身边的林统领护送这些医女先逃,除非……”他顿了顿,“这些医女中,有卫旻不得不保护的人。”
这络腮胡看着是个粗人,说起话来倒是有条不紊,帐中几个将军听了他的话,皆是深思之色,其中一人问:“那你当日可在这些医女身上看出端倪?”
“确有端倪。”络腮胡答,“当日小的率手下将医女与随兵合围住,若是杀随兵,他们毫不抵抗,倘动了医女,他们便如要拼命一般。其中有一名医女,虽带着半截面纱,小的未能瞧清样貌,但风姿极美,乃小的生平仅见。小的在军中呆了二十余年,深知一个道理,军中绝不能出现太过貌美的女子,否则定会引来祸端。由此看来,他卫旻送这样一个医女去军中,实在匪夷所思。”
帐中久久无人言语,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间都聚集在跪在角落中的我身上。
这时,张凉道:“你且回头看看,你说的那个貌美医女,可是你身后角落里的那个?”
络腮胡跪伏在地,慢慢回过头,一见我,似是惊了一下,连忙道:“回世子大人,回将军,正是此女子不错。”
我心如擂鼓,竟是紧张至极。
仅于闲止知道我的身份与全远南军都知道我的身份到底是不一样的。
好在这些日子如履薄冰,我中夜难以成眠,早已将可能遭遇的危机全都设想了一遍。
罗校尉磕头道:“世子大人,小的正是听了这燕人的招供,怕随人医女出岔子,反害了咱们远南兵,这才令人将那名叫阿绸的医女带上山。世子大人有言在先,命咱们要敬医女,小的想着这阿绸年纪小,若知道什么,定然藏不住,问几句求个原委便罢了,奈何她竟是嘴硬,一个字都不说,小的那些手下是审惯俘虏的,下手没个轻重,因此才伤了她,断断不是这些医女诬赖的淫|辱啊。”
于闲止没答话,看了莫白一眼,莫白点了一下头,不一会儿便将徐大夫请进帐子。
于闲止看向依旧蜷在绣姑怀里的阿绸:“带她下去验伤。”
竟是铁了心要查了。
罗校尉一下跌坐在地,张凉迈前一步:“世子大人,您查罗校尉,难道这些医女就不查了吗?这燕人说得对,当日卫旻为何要为这些医女断后,那些林子里的随兵为何要拼死保护这些医女,尤其是这名叫阿茱的——”
“当日卫将军要保护我们,原因只有一个,”不等张凉说完,绣姑打断道,“他喜欢阿茱。”
张凉失笑出声:“大敌当前,你说卫旻因为喜欢一个女子就深陷死地?当我们都是傻子,这样的话谁信!”
“如何不能信?”绣姑道,她看我一眼,“那日在山中,燕兵的人数远胜于随兵,我们身处地势不利,即便医女们一同留下,也不过是陪着卫将军葬身沙场,因此卫将军才出此下策,由他带兵断后,好歹保住几条的性命。他既喜欢阿茱,自然要让阿茱走,我们与林统领等人既受恩于卫将军,自然要拼命保护卫将军在乎的人。莫说卫将军心里有阿茱才保护阿茱,便说这燕人统领——”
绣姑的目光落在络腮胡身上,“当日他埋伏在林中,本可以平安无事,不过因为看了阿茱一眼,起了色心,将我们合围久久不肯杀之,想要阿茱从命,若非如此,他何至于最后竟等来了你们远南军,被捆来这里做俘虏?此事乃你们远南虞将军亲眼所见,莫要说我诬赖了他。”
“什么貌美的女子是祸端?”绣姑说到这里,斥道,“我看就是你们男人色欲熏心管不住自己,反将脏水一股脑儿泼到女子身上!”
这时,徐大夫回到营帐,禀报道:“世子大人,阿绸医女身上的伤,确系……受人淫|辱,万般折磨所致。”
于闲止看向罗校尉:“这就是你们用刑的方式?”
罗校尉身形一晃,不住地磕头:“世子大人开恩,世子大人开恩……”
“莫恒。”于闲止淡淡道,“拖出去,军法处置。”
“世子大人?!”张凉难以置信,“以往军中出了这样的事情,打几十或上百军棍便罢了,何至于杀之?”
于闲止道:“这军中的法纪,究竟是由你来定,还是由本王来定?”
“世子大人是一军统帅,自然是由世子大人,但——”
“你方才说罗校尉纵人凌|辱医女的事,你本不知情?”于闲止问。
张凉道:“自是不知,末将若晓得,怎么会包容他到今日?”
“你昨日一早为何忽然送一名医女到本王帐中,后又为何提议让本王将这名医女留在身边,需要本王现在就与你辩个分明吗?”
他早已默许了罗校尉一行人凌|辱医女,将我推入于闲止的帐子,不过试探他们世子大人对此的态度,方才竟装作不知情,还与那罗校尉一唱一和。
张凉听了这话,面色一白,埋首跪下:“末将……知罪。末将自会去虞将军那里领罚。”
于闲止“嗯”了一声:“审讯俘虏的事,你也不必管了。莫恒,你接手吧。”
“是。”
不知觉间天已近晚,阿绸的事,竟从日出审到了日暮。帐外传来挥刀之音,伴着声声闷响,是斩首的声音。
张凉等人退下后,仍跪在帐子里络腮胡膝行到于闲止身前:“世子大人,小的、小的虽是燕人,但一直敬仰远南之威,小的愿从今往后,投诚远南,为世子大人鞍前马后,誓死为远南效命,还望世子大人饶小的一命。”
于闲止垂眸看他:“你要效忠本王?”
“是、是,若能效忠世子大人,实乃小人毕生之幸!”
“你手下还有多少人?”
“回世子大人的话,小的手下原有百余人,当日在林中死了不少,眼下还剩七十余人,早上世子大人要问话,罗校尉命人将他们全捆下山,眼下就在中军大帐外不远处,他们与小的一样,都愿效忠世子大人!”
“他们就是当日与你一起在林中合围医女的人?”于闲止问。
“正是,世子大人,这些大随医女……”
“莫白。”不等络腮胡说完,于闲止淡淡打断他的话,眼底染上一片霜寒,“拖出去,全杀了。”
“世子大人的意思,是要将这七十多人立刻杀了?”莫白愕然问。
“怎么?”
“不,没什么。”莫白拱手,“属下这就命人去办。”
于闲止看我一眼,沉默一会儿,道:“将人带远些,办完不必过来回禀了。”
“是。”
待莫白命人将络腮胡押走,于闲止自上首的案几前坐下,他似是疲惫,闭眼揉了揉眉心:“你们也散罢。”
我跪了一日,膝头早已酸麻,与绣姑相携着站起,正欲随帐中诸人一起退出帐外,身后忽然传来淡淡一句:“你……留下。”
他没说是谁,但我知道他唤的是我。
我摘了面纱求他,自然要付出代价。
我顿住步子,静静等着于闲止下一句话。
原先帐子里的人都离开了,除了偶尔灯火烧灼的哔啵声,帐中寂静得落针可闻,我等了许久,都不曾等来任何言语。
就在我以为他已倚案睡去的时候,他的声音静得像透过帐帘洒入户的半寸月色。
“从今以后,你……就留在本王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两更的字数了,本来想分开发,实在不知道在哪里断章。
明儿见。
第101章 雁山兵气 15
“阿茱姑娘,这边请。”
于闲止还有事要议,命一名护卫将我送到他的寝帐。
帐内药香袅袅,热气氤氲,原来是早有人打好了沐浴的热水。
想想也是,于闲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我留下,自有殷勤的人心领神会,将这些琐碎事安排了。
绣姑与岑娘子就候在木桶旁,像是等着伺候我沐浴的样子,护卫朝我行了个礼,命两个士兵把守住帐子,无声退下了。
我默了一下,步去木桶边,道:“更衣吧。”
绣姑与岑娘子互看一眼,同时跪下:“民女没能保护好公主,反要公主为救我等委曲求全,实在罪该万死!”
我将她二人扶起:“我们同陷于敌营之中,患难与共,何来谁为谁委曲一说?要论牺牲,阿绸几乎将后半生都赔进来了,是我们欠她。”又问,“阿绸怎么样了?”
“云婶为她上过药,我们过来的时候,她已睡下了。”岑娘子道,“对了,公主,适才徐大夫为阿绸验伤,我瞧见十六了,他果真是被虞将军看中,当时就跟在虞将军身边。”
我问:“那你可有机会与他说话?”
岑娘子摇头一叹:“没有,但他像是有急事要告诉我们,暗中递了几回眼色。”
绣姑道:“恐怕与公主的安危或是军情有关,这几日……我想法子去见他一面。”
我摇了摇头:“不行。”沉吟片刻,褪下衣衫,迈入浴汤当中,“此事我来想办法,。”
浴汤的水还有些烫,药香馥郁,大约混了些山花。
绣姑舀了一勺水替我清洗,不忍道:“我看这位于世子像是十分看重公主的样子,今日那燕兵统领不过疑了疑公主的身份,他便下令斩杀当日林中的所有燕兵,只怕也是为了保护公主。他心中既有公主,公主何不找个借口,先拖上几日,倘十六与卫将军当真想出了办法,过几日我们合力将公主送去焕王爷身边,公主便不必委身给于世子了。”
浴汤的热气有些迷眼,将整个帐子熏得雾茫茫一片。
我张了张口,想说于闲止这个人心思太深,目的往往藏在常人看不到的地方,便是今日杀俘虏,立军纪,真相未必就如我看到的这般。
与他相识数年,我凡事瞒不过他,若以胜败论,只赢过一回。那一回后,只怕他是杯弓蛇影了。
因此还不如坦坦荡荡的以物易物,我当年是君,尚且不是他的对手,何况现在屈人之下。
但绣姑她们到底是与这些往事不相干的人,我便是说来,她们未必能懂得几分,是以只道:“阿绸被凌|辱,在我们看来是天大的屈辱,但在远南军眼中,却是一桩小事罢了。于闲止为了这样一桩小事,杀了罗校尉等七名远南兵将,此举必会引来远南军的不满。于闲止是他们的王,他们再不满,也不敢对他怎么样,遭殃的,反而是我们。”
“我们?”岑娘子像是不明白,“可是世子大人不是立威了吗?以后谁还敢动我们?”
绣姑道:“我明白公主的意思了,远南军不会动我们,但一定会为难我们,再说‘我’们不止是医女,还有卫旻与随兵,于世子是一军统帅,难道会事无巨细地照拂这数百人不成?何况远南军不日就要拔营,到时我们究竟会被送去哪里,尚未可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被送去哪里,都凶多吉少。”
我自浴汤里起身,绣姑为我披上衣衫,似还想再说什么,我道:“你们走吧,我有分寸。”
夜已很深了,我拢着衣衫,在榻前坐了许久,忽闻帘子微微一动。
帐中只有一星熹微的烛火,隔着竹屏的缝隙望去,于闲止任人打水净了脸,在屏外默立了片刻,熄了灯,步来榻前,在我身边坐下。
帐子里昏黑一片,我不敢去看他,只能一丝隐隐的月色去辨认竹屏的轮廓。
“今日你在我面前摘了面纱,我又杀了那些燕人,只能……将你收来身边。”
良久,他低声说道。
我“嗯”了一声。
双眼适应了黑暗,才发现营中的夜不是全然无光的,帐顶覆了几段纱,除了月色,还有被滤去锋芒的营火照入户。
于闲止没再说话,耳畔传来簌簌之音,我愣了一下,才发现是他在解外衫。
心间骤然间犹如擂鼓,其实已不是
第一回遇到这样的事,但我竟仍是怕的。
怕的连掌心都渗出汗,却还要竭力保持镇静。
我紧握住裙摆,问:“我们还要在营中住多久?是不是要等你去西林道布完防再走?”
他沉默了一阵,才道:“不必,布防可以交给虞倾。等一个消息定了便走,大约就是这一两日了。”
我愕然别过脸去看他:“这么快?”
于闲止的发髻已解开,一头青丝拿一根帛带松松系着。
他的眼神异常沉默,眸光很淡,像是蓄着秋雾,“嗯”着算是应了我,然后倾身过来。
我心下一颤,飞快地垂下眸,目光却直直撞上他露在内衫交领外的一截锁骨。耳根子骤然一烫,我一时不知往哪里看才好,只能狼狈的别开眼。
好在他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将我髻中木簪摘下。
长发顺势散落下来,有几缕挡在我的眼前,我却觉得这样很好,好似心中的万千屈辱,害怕,与不可名状的心悸就能被这样遮了去,化成寥寥虚无。
于闲止慢慢靠近,一只手扶上我的手腕,很烫,像带着芒锋。
我终于忍不住一颤,整个人往后缩了缩,却没有挣开,只问:“你明日,能不能……让我与十六见一面。”怕他怀疑,我又道,“我担心卫旻与随兵的近况,他们,毕竟是为了护我。”
话音落,于闲止没有应声。
我几乎能感受到他的鼻息,每一下的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