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生在淮安,从小耳濡目染,亦觉得他的慕世叔与二舅舅带的兵就是正义之师,是好的,反之他们的敌人就是反贼,是坏的,该当杀之。
自然他也晓得他的阿爹是远南王,奈何府中甚少有人与他提及远南与随的战事,他年幼,便不会推此即彼地想太多。
自从那日在霖山见过于闲止,阿南便安静了许多。
白日里仍去学武,仍跟着刘寅念书,可闲下来,却不再缠着武卫带他外出猎物下水捉鱼,有时甚至会见他独自一个人搬着小杌子坐在院中发呆,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我知道那日在霖山亭间的纷争,在他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痕,看他这幅样子,心中不是不心疼的。
可我仍吩咐旁人不去打扰。
这样也好,有所思才有所得。
他身上毕竟流着于家与朱家的血,终有一天,他要独自面对这一切。
这些日子于闲止为了联兵的事,倒是来过淮安府几回,每回皆是议罢正事就离开,没提要来看我,更没提想见一见阿南。
他到底是个狠得下心的脾气,凡事都能想得透彻,明白眼下当以大局为重,更明白这三年他从未陪在阿南身边,便是相见也于事无补。何况这些年远南与大随交战不断,他无力化去横亘在我与他之间的天堑,若阿南问起爹爹与娘亲为何不能在一起时,他又当怎么答?
倒是阿南,听说远南王来了淮安府,去刘府前厅张望了几回,我问他可是想去见他阿爹了,他又摇头说不想。
这日夜,我熄了灯,刚要入睡,忽听床榻里侧传来一句细微的:“娘亲。”
阿南往我身边靠了靠,轻轻地问:“娘亲,阿爹他不好吗?”
过了会儿,他又问:“阿爹他是坏人吗?”
我为他掖了掖被角:“你为何会这么想?”
“因为……因为那日在亭子里,阿爹要与二舅舅和慕世叔打起来。”
“只是这样?”
“还有……”阿南似犹豫了一阵,闷闷地道,“阿爹是远南王,可是大随与远南在打仗,娘亲,远南也和辽东一样,是大随的逆臣,是敌寇、贼人吗?”
我道:“若远南是,你要怎么办呢?”
阿南将半截脸掩在被子里,摇了摇头:“阿南不知道。”
我又问:“你喜欢你阿爹吗?”
阿南一时没答,过了会儿,才颇是委屈地点了点头,又补了句:“可阿南不希望他是坏人。”
我道:“你阿爹他不是坏人。”
“果真?”阿南从被子里露出脸来,“那他为何要与慕世叔与二舅舅打起来?”
“因为他也有他的为难之处。”
见阿南仍是懵懂,我想了想,道:“这么说吧,娘亲病了,你眼前有一张馍,娘亲吃了这张馍就会痊愈,不吃就会死,你会为娘亲把这张馍取来吗?”
阿南立刻点了点头。
我又道:“可是,隔壁小虎子的娘亲也与娘亲得了同样的病,但馍只有一张,你要怎么办?”
阿南问:“不能分食吗?”
江山只得一座,一山岂能容二虎,我摇了摇头:“不能。”
阿南怔怔地看着我,片刻,垂下眸去:“阿南不知道。”
我又道:“但这还不是最令人为难的。试想在你身后,需要这张馍的不止娘亲一人,还有你二舅舅,你的大舅舅,慕世叔,绣姨,刘爷爷,我们都等着这张馍来保命,这时候,你要怎么办?”
“若是这样,那阿南,愿意去为娘亲抢这张馍。”
“可是隔壁小虎子也一样,他身后也有他的家人,他的至交亲朋,若你抢了这张馍,他的家人就没了,你能说你做得对吗?或者反之,若小虎子来与你抢馍,你又能说他做错了,事坏人吗?”
我续道:“甚至有时候,你背后还不止家人,你若为王,身后便是你的臣民百姓,你有你的朝廷与城郭,你要对他们担起责任,心中就必须有所择选。”
阿南似有所悟,问:“娘亲的意思是,阿爹他也是这样的,他身上也有这样的责任?”
我点了点头:“差不多是这样吧。”
自古国与藩不两立,国强则灭藩,藩强则祸国,两相威胁,两相忌惮,若能维持表面平衡,倒是能暂得数十年安宁,可这样的平衡一旦到了临界点,一旦被打破,天下大势所驱,不争则亡。
这是江山数代遗下的沉疴,沉疴难治,不伤筋动骨一番,何以痊愈?
我对阿南道:“平西起兵后,江山里,人人自危,你阿爹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情,便只剩一条路可走。他从前与我说,既要争,既然只能争,就要争赢。但你要知道,有时候,他也身不由己。”
阿南仰头问:“阿爹那么厉害,也会身不由己么?”
我温声道:“身在高位,高处不胜寒,身不由己的时候反而多,这些道理你日后慢慢就会懂了。”
阿南低头思索一阵:“阿南明白了,阿爹是王,他身后有千千万万的人,所以他要去为他的臣民百姓争那张馍?”
我点了点头:“等你渐渐长大,懂得更多道理,你就会知道,许多事不是非黑即白的。你的阿爹,他其实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我不希望阿南只因从小养在我的身边,养在随境,就对于闲止心存恨与怨。
我希望他能理解他的父亲这一路走来的艰辛与困苦,我希望他能敬重他。
阿南问:“慕世叔与二舅舅要带兵打仗,他们身上也有这样的责任吗?”
我道:“他们也是。”
阿南又问:“那娘亲呢?娘亲也有吗?”
我笑道:“娘亲是大随被废的公主,但自小在大随天恩的庇护下长大,眼下纵不用与你世叔和舅舅一样征战四方,心中也始终站在随这一边的。”
阿南听了这话,皱起眉:“娘亲与爹爹一人站了一边,就没有两全之法吗?”
我道:“这是千古难题。读书而问道,习武以强身,你念完《千字文》就该读《论语》了,《论语》里‘为政’篇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等你日后念更多的书,时时学而思,思而学,常有所得,这样的难题,到了你手中,或许就会有两全之法。”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要写这段呢?因为阿南以后会是一个千古仁君(我是不是略微剧透了点什么,没关系,反正还有几万字就完结了)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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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一念三千 11
阿南安静了一阵,我以为他已睡去,刚要安寝,忽闻他又唤了一声:“娘亲。”
他问:“娘亲,爹爹他是不是读过很多书。”
他双目灼亮,眸子里有月色交织,与于闲止十分相像。
我“嗯”了声:“怎么?”
“爹爹既然念过许多书,娘亲说的难题,爹爹会不会已经有了解法?”
我听了这话,不由想起当年分别时,于闲止曾对我说:“阿碧,我与你定个日子吧。”
“三年。三年后,我必让这场战乱见分晓,谁胜谁败,我必能予你一个答案。到那时,无论你在哪里,我都去见你一面。”
眼下三年已过,平西亡,辽东灭,桓境内暴|乱四起,只余与远南联兵这一条路可走,战事虽未平息,但战局已日渐明朗。
等小河洲合围沈羽以后,大随便只剩远南这一个天敌了。
这样也好,至少不再是乱战,也算于闲止已给了我答案。
我没有答阿南的话,抚了抚他的额,轻声道:“睡吧。”
这一席夜话过后,阿南心中困惑稍解,精神明显好了许多,亦比以往用功了许多,他说想在入夏前开始念《论语》,每日去刘寅那里诵读,都要多呆上一个时辰。
然而,远南与随联兵的事却迟迟未有定论,我让阿南的武卫前去打听,武卫回禀说:“原本焕王爷殿下与远南王早以拟好出征计划,临到要发兵了,桓太子白桢忽然亲自修书一封,说此次合围沈羽,桓军也要分兵一并前去。”
辽东大势已去,只余残兵败将苟延残喘,若非忌惮沈羽领兵的神威,何须合力攻之?远南与大随的兵力绰绰有余,桓进来横插一脚,纯属画蛇添足。
但我并非不能理解白桢为何有此一举。
而今桓内乱不断,倘若远南与桓的盟约在这时候除了岔子,可谓雪上加霜。尤其是白桢,他与于闲止没有如白朽那样的交情,对远南的信任自然也少上几分,眼下远南与随联兵,他是无论如何都要派兵过来盯着。
可得知这一消息,我心中更是放心不下。
须知许多事并非人多力量大,多一方搅进来,局势就纷繁复杂许多。
我生怕二哥与慕央着了桓的道,日也忧,夜也忧。不日,二嫂过来看我,我将心中愁虑说与她听,她嘲笑我道:“你且放宽心,桓眼下派兵过来,至多盯一盯于闲止与大随有没有猫腻罢了,桓境内乱得一塌糊涂,他们眼下是盼着谁都不要招惹才好。”
我愣道:“我日前听说,桓境内有暴|民组成义军,专杀朝廷州府官员,但桓兵力强横,一半男儿都从了军,方入春时,不是还说他们朝廷已派兵去镇压义军了吗?”
“那也得要镇压得了。”二嫂道,“你且想想,桓的兵虽然多,三分之一都派到大随境内与远南合盟。他们在大随境内打了几年,得了许多好处,眼下因为内乱就这么撤去,岂不是把好处都让给了远南,连仗都白打了?”
“再说眼下桓帝病危,白桢白朽争皇位争得你死我活,桓境内余下的兵力,还要分去一部分给他们内耗。最后剩下几支大军去镇压民间义军,若找准一点猛打,倒也镇压得下去,可惜就可惜在他们不齐心,反叫义军钻了空子。”
“怎么不齐心了?”
“听说有一个将军反了,带着部下投靠了义军。反的还不止义军,有的州府官、富户、商户也反,还拿着钱财帮忙整合义军,聚齐近十五万之众。听说入春时都打到桓都附近了——”
二嫂说到这里,顺手在桌上拿了个果子要往嘴里塞,朝我眨了眨眼,“你知道那支攻到桓都附近的义军,是怎么被打退的吗?”
我问:“怎么被打退的?”
二嫂吐出三个字:“于闲止。”
“当时白朽看情势危急,连夜请于闲止帮忙。于家有个二公子,他的夫人是桓白氏的一位郡主,这事你可知道?”
我点了点头。
“然后于闲止就让这位二公子带着远南军进入桓境,与桓军一起前后合围民间义军,听说也是苦战了数日,直到前一阵子,才击退了义军。”
“然而义军亦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近日又有复起之势。于闲止便让二公子暂且带兵留守桓境,以防暴|乱再起。”
“只不过,于家二公子带兵入桓的时候,用的是他夫人白氏郡主的名义,连桓境内都当他只是来帮个忙而已,这支兵的主力仍是桓人。是故也是到了近日,我才得知于闲止竟肯用重兵来助白朽,他跟白朽的交情,也堪称是比金坚了。”
我听了二嫂的话,隐约想起一事,于闲止右手的伤疾,仿佛就是因为白朽落下的。
我一时觉得蹊跷。
于闲止这个人,心思极深,战事未起时,他与谁的交情都似乎不错,近如我两位皇兄,如慕央,远如沈琼沈羽,如平西王,可战事一起,他却是狠心无情的,李有洛说斩就斩了,沈琼说逼死就逼死,眼下沈羽被困小河洲,率先提出要去围杀的,竟也是他。
在他眼里,何曾有交情二字可言。连二哥都说,他这辈子负过人还少了。
可眼下他对这个白朽,竟能做到仁至义尽,甚至在远南战事胶着时,还派兵入桓境去帮他?
二嫂道:“之前桓境义军迫近桓都,桓帝强撑着身子,将白朽招了回去,让白朽先将义军退了。但白桢从中使了个绊子,在白朽军中安插了暗桩,白朽对敌时,被这暗桩所害,竟受了重伤。还好白朽早有防备,提前给于闲止去了信,于闲止让于二公子带兵入桓境,非但帮忙退了义军,似乎还救了白朽,把白朽接到于二公子夫人的郡主府照顾养伤,叫白桢恨得牙痒痒。”
“所以说,白桢眼下最忌惮的,除了与他争皇位的白朽,还有就是于闲止。他这回派兵过来要与远南大随联兵一起合围沈羽,一来,确实怕远南与随有什么猫腻,二来,更怕于闲止这头灭了辽东,回头就要帮着白朽动他,他派兵一路跟着,也好随时盯着这位远南王的动向不是?”
二嫂说到这里,语气忽地一顿。
她看我一眼,神色有些迟疑,须臾才道:“我知道你对一直跟在于闲止身边的桓公主上心,有个消息我说了你可能不愿听,但我实在不能瞒着你。”
我道:“你只管说。”
“白朽信任于闲止,桓帝与白桢却未必,且远南与桓相互间结盟,总不能是空口无凭的。那桓昭永公主之所以跟着于闲止来了随境,是因为他们之间已定下了婚约。”
我早料到如此,可乍一听闻,心也不免一下收紧。
半晌,我听得自己闷闷地道:“可于闲止与那桓昭永,不是早已定下了婚约,只是一拖再拖么。”
二嫂道:“这回不一样,这回连大婚的日子也拟下了,五月初五,听说小河洲一得胜,于闲止就要即刻回远南,迎娶昭永公主为妻,连请柬都分发出去了。而今那桓昭永追着于闲止来了随境,于闲止身边人,已是以王妃礼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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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一念三千 12
我听了二嫂的话,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