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问道无年岁,更别提所谓的昼夜之分了,以往仙魔大会上哪里会有“明日再续”这种说法?能来到这里的问道者谁人不是修为有成,辟谷多年了?
从早论到晚,不眠不休直到大会结束,这才是常态。谁知道这次大会上道主在想什么,居然半途喊停,还道明日再续。
紫华想不明白,时千却是隐约知晓一二的,但是他不好多言,亦害怕说得太明白反而会让人心生无谓的妄念,反倒不如不说了。
“小一,你好生休憩吧。”阴朔秀眉微拧,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易尘的疲惫,“言语争锋虽无刀光剑影,却也劳神费力,让你提点晚辈,是我胡闹了。”
阴朔的道歉说的坦然,亦不觉得失了脸面。她本就不是体贴细腻的性子,故而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易尘的异样。
“没有没有。”易尘赶忙安慰道,“哪里算得上提点了,不过就是……”
不过就是吵架辩论而已。
易尘是真的没有自觉,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跟人吵架,所以语气难免强硬了一点。
吵架这种事情,底气要足,立场要稳,她判断出对方心有动摇之后,就毫不犹豫地针对对方动摇的点穷追猛打,方才有如此出众的效果。
对于易尘来说,不管对方说的是自己真实的想法,还是基于时代背景而演绎出来的论道,她不需要深究,只需要赢就好了。
在吵架这方面,易尘太懂什么叫做绵里藏针,攻心为上,更懂得如何端着最美的气势与架子,赢得从容而又漂亮。
曾经有人用一句很粗暴的话来形容易尘:“和你聊天,有时候感觉简直思想在被强奸。”
易尘的思想观念太正也太硬,想要敲碎她根深蒂固的观念,便要做好自己也粉身碎骨的准备。
在谈话的过程中,节奏永远不能被易尘带着走,否则,等待对手的只有狂风骤雨般的言语洗礼。
当易尘询问问题的时候,并不代表她心中真的感到困惑,而是一种另类的伺机而动,她在勘察他人内心的裂隙,寻找一击必杀的契机。
先声夺人,不过是为了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适当的沉默是为了防止犯错,锋锐的言辞是为了让自己的心不动不摇。
只有当你坚信自己是正确的,你的言语才有足以说服他人的力量。
——这些,是易尘从小受到的教导,而她也始终将这些贯彻得极好。
易尘摇了摇头,想要将那些已经成为条件反射一样的思维习惯全部晃出自己的脑袋,苦笑道:“好好的论道,我竟折腾得一如针尖麦芒,实在不好。”
她本就不是咄咄逼人的性子,各人各有各的想法,她也从来不想强行去改变他人对世事的看法,若是人人都变得跟她一样,世上得少掉多少乐趣呀。
可是就因为友人的一句“切莫失了他们的脸面”,易尘就忍不住冲动了。这样过于剧烈的情绪起伏,对她来说负担太大,实在不好。
“今日论道,你的确锋芒逼人。”阴朔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丝淡笑,“不过,挺好。他人论道怒极攻心难免口出秽语,你却从未失了礼数。”
“不错,少年意气虽有锋芒却也璀璨,年纪轻轻便枯木朽株般暮气沉沉,委实不妥。”素问笑眯眯地道,“而且总感觉,这是小一的本性呢。”
素问此话一出,易尘瞬间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咳着转移了话题:“咳,不过是一点攻心之计,当不得夸奖。”
易尘想了想,觉得还是防范于未然,给自己的好友讲讲这种现代的冷读术知识,免得将来在吵架上吃了亏。
“你们超脱凡尘,不知凡人心绪复杂多变,勾心斗角的伎俩亦是不少,我不愿让这些浊了你们的耳朵,但若是为了防范,倒也不错。”
易尘给颇感兴趣的几人讲了心理学上的微表情、小动作、以及言辞交锋中的小门道。
“询问本身并非真的心有困惑,若是发出询问的人与你立场对立,那便要提高警惕,因为言语上的漏洞会化作他人攻讦于你的武器。”
“当他眼神开始游移,代表他开始心虚,注意他一些不断重复但是无意义的小动作,比如摩挲嘴唇、捋头发、挠头等行为,这一般代表他感到了烦躁。”
“擅长攻心之计的人,在交谈时一定会凝视你的眼睛,这是为了隐藏自己的心绪,也是为了寻找你的破绽,不要对视,目光落在他的眉心或天灵。”
易尘没有长篇大论地讲一些枯燥无味的原理,只是挑了一些有用的小窍门来讲解,反而显得格外生动有趣。
除了紫华以外,其他人都听得很认真,于是紫华也随大众地做出了认真的姿态,但是眼神懵懵懂懂,一看就知道没听明白。
倒是元机听了半天,突然一针见血地道:“汝初见之时提出一叩仙门问道少言,可是别有居心?”
易尘:“……”
这特么就很尴尬了。
易尘装死不开口,反倒阴朔居然感到了莫名的愉悦,幸灾乐祸地轻笑:“呵。”
这一声轻笑宛如补刀,依旧是什么都没说,但又似乎什么都说了。
少言沉默不语,眉眼依旧淡然一如死水,带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华清绝。
他并未深究初见之时易尘对他怀揣的是什么念想,比起这些,他更在乎其他的一些的东西:“休息吧,小一。”
“我们都会没事的。”
易尘陷入了黑甜乡,临入睡了,她唇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为能够帮上友人的忙而感到欢欣。
因为放松了警惕,第二天睡醒之后易尘也没有汲汲皇皇地进入论道群,自然不知晓第二天论道的过程中,魔道那边终于亮出了尖刃。
第二日论道,佛门佛子芬陀利走上了论道坛,邀天地二仪之师共论众生道,以此决定未来凡尘众生的道统所向。
佛子芬陀利心怀慈悲,目敛众生,谈吐有物,可见其心性豁达;仪师元机老祖学识渊博,海纳百川,引经据典,不落下风。
这两人论道是仙魔大会的重头戏,即便是魔道修士都听得津津有味,当然,也少不了这些促狭的魔修私底下嘲笑一下元机老祖那稚子一般的容貌。
元机眉眼生得极好,神清骨秀,颇有霞姿月韵之秀致,若是年长形态,只怕也是一位不逊色于道主风采的美男子。只是天界众人都知晓,元机老祖七岁那年因魔气入体而根骨全废,为了挽回这一身纯阳道骨,元机老祖服食了不死仙草,虽然从此拥有了不灭之身,却也保持了稚童之龄,永远也无法长大。
永远无法长大成人的元机无法体会红尘情爱,算是被迫修了无情道。这约莫是他心中的隐痛,却也成了魔道的笑料。
成仙之人耳目灵敏,元机自然听见了魔道人士不加掩饰的嘲讽嗤笑,但是以往会隐隐生怒的道心此时却静如止水,毫无波澜。
他很难说清楚心中的感受,但是似乎在遇见那个从不将他当做天地之师敬畏着的女孩之后,他心中残缺的一角也在逐渐变得圆满。
——那些藏在红尘中的良善与温暖,并不会因为一具单薄的皮相而苛待于他。
就算天地之间有这么多人仰望他依靠着他,也总会有人体谅他的苦心孤诣,而并非将他的付出视作理所当然。
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元机与芬陀利的论道字字珠玑,并不是章尤与素鸢之间的小打小闹能比的,即便谈上个九天九夜,都未必能分出高下。
就在元机决定暂时告一段落时,佛子突然双手合十,垂眸不语。
一道戏谑而又不怀好意的声音从旁侧传来,乔奈那温和却又轻佻的声音响起,仿佛语带笑意。
“在下聆听二位论道,心有所感,不知二位可否为我解惑?”
第38章 三问佛
苦蕴魔尊乔奈出声的瞬间, 元机不其然地就想起了昨夜小一对他们说过的话。
——“询问本身并非真的心有困惑, 言语上的漏洞会化作他人攻讦于你的武器。”
魔道人士虽然也问道, 但是他们所修的道途与正道心法南辕北辙,根本不能混为一谈, 而佛门心法更是魔道的克星, 所谓的“心有所感”简直是笑话一场。
魔道来势汹汹, 这本是需要严阵以待的局面, 但元机不知道为何, 居然有些想笑。
不行,一定是被那群毫无规矩的笨蛋给传染了。
元机努力地板正自己面上的神情, 但是他一张如画的容颜嫩生生软乎乎的,再怎么严肃都只是显得可爱而非威严。
仪师老祖不给魔道好脸色看, 普渡众生的佛门佛子却不能当做没听见,当即双手合十, 念了一句佛号:“檀越直言无妨。”
元机偏头看向对面神情沉静如水的佛子, 心想,这个他还算欣赏的年轻人只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但是插手他人的本心道途有违他的清净无为之道,元机只能板着脸,以心念传音,朝着不知身在何处的小一喊了一句话。
【仪师】元机:速来!
元机不知晓魔道会使什么手段,但是他身为天地二仪之师,向来只有别人针对他而他反驳别人的份, 可从来没有他对外道挑挑拣拣的说法。
元机不修佛更不修魔, 他可以立住自己的道心, 却不能帮助佛子渡过难关,左思右想之下,似乎只有小一才能成为那一线的生机了。
元机对这次仙魔大会一直有种不妙的预感,玄而又玄,却无关己身,反而是一种并不让人欢喜但也没有必要抗拒的大势所向。
元机信奉道法自然,既然大道有意让魔道与正道二分江山,那元机也不会心生愤懑,甚至会推波助澜。
至于佛子,能救则救,若是他命该如此,那也怨不得他人了。
“吾有三问。”乔奈笑眯眯地比出了三根手指,十八魔尊中,他并不是容貌最俊美的,却是姿态最为风流不羁的,“第一问——佛家有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吾心感困惑,为何好人十世难修正果,恶人放下屠刀却能立地成佛,大师可否为我解惑?”
乔奈话音刚落,元机就忍不住抬头扫了这位魔尊一眼,再次意识到了问题的棘手程度。
对方问出这样的问题,横刀直指就是为了动摇佛门的根基,显然是筹谋多时。若是佛子的回答不能让众生满意,那日后佛门传道定然寸步难行。
苦蕴魔尊乔奈,出身不明,坐镇十八魔尊之位长达五百年,没有人知晓他的过往,却知道他有一个跟佛门术语挂钩的尊号。
佛说,众生皆苦——生老病死苦、爱离别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蕴盛苦。
所谓五蕴,既色受想行识也,苦蕴,自然悲于七情,伤于六欲,诸苦所集既为五蕴盛苦。
乔奈笑得温柔,似有清风明月之爽朗,仿佛当真心有困惑。
但是,魔修终究只是魔修,即便他伪装的皮囊再怎么和善,也藏不住字里行间锋芒毕露的杀机。
魔道居心叵测,佛子的神情却一如既往的平静,他抬起一双颜色浅淡、澄澈如溪的琥珀色眼眸,仿佛能看进他人的心里。
“仅从字义去理解此句佛语,甚是不妥。”这个眼眸过于干净的佛子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危险的处境,反而认认真真地给魔尊讲起了佛理。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此句中的屠刀并非杀器,而是喻指浮世三千中的一百零八执迷不悟。”佛子一双清凌凌的眼眸扫过,让道心不净的修士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颅,“放下屠刀,意指放下尘世中的一切恶言、恶意、恶行,舍弃为人之时的一切妄念与执着,方可成就佛性。”
芬陀利回答了魔尊的疑问,元机的一颗心却还悬着,放不下来。佛子的回答不可谓不漂亮,而且也无遗漏之处可钻,但谁也不知道对手在想什么。
元机凝神朝着乔奈的脸上望去,却发现他唇角微勾,不仅不失落,甚至还有几分得逞的快意。
——“嘴角的弧度和眼角是最容易辨别出一个人脸上的笑容是真是假,以鼻尖为中心,可以判断出对方视线的落点在哪里。”
根据小一的说法,对方为了掩盖自己的情绪,应该会选择跟佛子对视才对……咦?
元机回过神来,却发现乔奈的视线微微上飘,并不和佛子进行直接对视,反而将目光投向一旁问道七仙的坐席里。
他在看谁?或者说,他在窥伺、等待谁的反应呢?
元机的神情渐渐严肃了起来。
“佛子答得好。”乔奈微笑着鼓掌,又道,“那么,第二问——有道是,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可佛祖传道之时告知世人为善可积累善果,修得来世福报,岂非令世人徒劳?此惑何解?”
魔尊询问的问题都称得上是刁难,但对于能跟仪师一争道统的佛子而言却并不算什么。
佛子双手合十,语气依旧平静地道:“一日行善,其心不纯;日日为善,瑕疵不存。”
依旧没有什么可供攻讦的漏洞。
两个问题下来,元机已是有些困惑了,难道魔修们天真到以为这种程度的刁难就能困得住佛子了吗?
正如紫华生有一颗为天道所钟的赤子丹心,这位一莲托生的佛子亦有一双无垢无尘的“明眸”,仅仅这种程度的质疑,应该不足以动摇对方的佛心才对。
可是在元机的观察里,错失两次良机的乔奈面上却毫无低落之色,反而唇角带笑,就连那双猩红眼里的笑意都真实了些许。
元机发现对方坐直了身体。
——“当一个人认真起来时,脊梁会不自觉地挺直,这是为了让自己更有底气。”
元机心中警铃大作,因为他意识到了,魔道那方的杀手锏可能就藏在第三个问题里。
前面的两个问题,如果不是为了混淆视线,就是为了给第三个问题铺路。
元机暗自思忖,第一个问题攻讦的是佛道的公正与否,佛子的回答是舍我成佛;第二个问题攻讦的是善行是否当赏,佛子的回答是行善修心,自得澄明。
芬陀利的回答非常完美,而想要动摇芬陀利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不喜欢与心怀信仰的人争论道义,因为这一类人已经有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轻易动摇不得,而一旦破碎,必然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