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法术的护持与辅助,易尘运行术法也觉得尚未到力竭之时,但是她到底只是一个凡人,神经时刻处于绷紧状态,她实在有些吃不消。
易尘手中的掐诀不敢停下,一个个术法在她的手中成型后甩出,宛如潮水一般连绵不绝,将节奏把控得极好。
死亡的威胁与压力让易尘的进步极快,她也不愿去思考这么做有什么后遗症,只是一股脑地将自己能记得住的术法一一使用了出来。
只是,也快撑不住了。
易尘沉着眼思考着对策之时,那被她牵着跑路的少年郎竟几步走上前来蹲下,将略显清癯瘦弱的后背显露在了易尘的面前。
“仙长,我等应当尽快离开此地。”顾留的声音也很冷静,宛如剑鞘中沉寂的雪刃,“在下冒犯仙长了,请让顾留背仙长一程吧。”
易尘一时沉默,抿了抿唇,面前的少年面相看着圆滑世故,实际上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方才还重伤濒死,如今如何能背负着她逃命?
易尘想要拒绝,顾留却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出声解释道:“在下对仙长有所求,还请仙长护持于我,我为仙长一一道来。”
再墨迹下去就要大难临头了,易尘只能趴在了少年的背上,将一个个辅助的术法甩到了对方的身上。
顾留调息后运转内劲,在黄沙上轻轻一踏便如同流云一般飞出了十几米,身姿潇洒,步伐飘逸,颇有大家风范。
两人的身后隐隐传出了凶兽震怒的吼叫与剑啸,声彻九霄,甚是骇人。
“若我没记错,前方应当有一处绿洲,乃是道主划出的域界,凶兽不敢进犯。”只是那绿洲太过遥远,已是力竭的两人未必能赶得到。
顾留咽下喉中的腥甜,忍不住垂了垂眸,嗓音哑哑地笑:“仙长,若是晚辈能侥幸逃出生天,您可否收我为徒?”
顾留并不是什么好人,实际上,他圆滑世故,城府深沉,虽然年纪轻轻,但江湖上厌憎这只狡狐的人已是多如过江之鲫。他自然看出了那些凶兽的目标根本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这位仙长,否则他进入天地炉这些天里,早就死无全尸了。
但是他也不蠢,两人疲于奔命,这位仙长虽然没有大杀四方一遁千里的威慑力,但使用术诀却跟吃饭喝水一样从容自然,就算修为不算高深,但想必也是大宗门内的弟子,是他高攀不得的存在。
他的伤势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了,若是此时丢下这位仙长一个人离开,固然可以活命,但他不甘心。
他想起了秦老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抓住了那一线的生机,就千万不要放手。
所以他打算拼死一搏,搏一个前途或许光明也或许黯淡的未来,也总好过小人一般苟延残喘。
天边不详的乌云越靠越近,翻滚着刺鼻的恶臭之息,阴影逐渐笼罩住了不敢停步的两人。
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但不管是易尘还是顾留,都很冷静。
易尘不能说话,只能从竹叶空间中摸出一条香水坠子,戴在了顾留的脖颈上。
顾留垂眸,轻轻一笑:“您是答应了?”
易尘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没有说话。这枚香水坠子跟她送给阴朔的银纹琉璃瓶是同款工艺,一看便知。她不知道自己死后能不能回到现代,也不好误人子弟,但假如有机会,或许当真能送这个孩子一场仙缘也说不定。
易尘这么想着,却突然感觉到,自己好像能说话了。
这种感觉非常玄奥,就好像冥冥之中知晓了天数一般,似乎大道在为她指路,告诉她应该如何作为一样。
易尘的一只手,轻轻抚上了顾留的眉心。
“开灵窍。”易尘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清清冷冷的,仿佛高高在上无情无欲的仙,“生灵根。”
“嗡——”的一声,易尘的手掌心内泛起了翠绿色的光芒,这光芒眨眼而逝,顾留的眼神却瞬间涣散,整个人脱力一般地栽倒在地。
倒在地上的顾留,眉心中逐渐亮起一丝蓝光,这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最后如涟漪般扩散开来,将顾留完全笼罩其中。
易尘静静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少年,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这个状态下的顾留并不会被凶兽所伤,她可以离开了。
虽然思虑过多,心思过重,但这个名为“顾留”的少年心却很正,对修仙问道虽有不甘却不偏执,对其他问道者虽有羡慕却不嫉妒,是个很拎得清也活得明明白白的人。
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或许能走出很远很远。
做完这些后,易尘就感觉到自己又不能说话了,就好像声音被突然掐掉了一样。
想到方才发生的一切,易尘心中隐隐有些明悟。
她也不再执着这些,而是选择了一个跟顾留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去,她也不傻,那些凶兽明显是奔着她来的,还是不要牵连无辜才是。
只是这么一耽搁的时间,已经来不及逃了。
豹身五尾的狰,似鸟非鸟似豹非豹的蛊雕,龙头虎身的猰貐……无数形容狰狞的凶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如乌云压城般朝着易尘袭来。
只要吃掉天道,从此便可无敌于天下,肆意妄为而不受制裁。这样的诱惑,没有凶兽能够抵挡。
看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凶兽,易尘心里微微发冷,却已是失去了反抗与挣扎的底气。
毕竟,面前这一幕实在令人绝望。
易尘勉力站立,缓缓闭上了眼睛,她一只手紧捏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臂,不停地劝自己不要害怕,在这里死去,或许能回归现代也说不定。
但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临,易尘只觉得手腕一暖,随即眼前一亮。
她低着头轻轻睁开眼,却看见眼前有温暖的光芒在游移,她凝神望去,却发现光芒的中心是一张红梅笺,笺上的墨字清逸隽永,似那人一般。
易尘微微一怔。
忽而,红梅笺上的墨字突然涌动了起来,仿佛字迹重新化作焦枯有致的墨水,在空中绘就出红梅的枝桠,焦骨铮铮。
红梅笺化作了浮光,点缀在墨水勾勒的枝干上,一支花色鲜妍清雅的焦骨红梅枝,就这么轻柔地落进了易尘的怀中。
易尘怔怔地抱住了满怀的花香,一时间甚至都忘记了害怕。
有光环绕在她的身侧,像是草木之灵一般暖意洋洋,它们化作无数的光点在易尘身旁挨挨挤挤,流连不去,却还是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然后,易尘就看见了那些光点在空中化作万千利刃,千锋直指,万剑齐发。
利刃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易尘怀抱红梅愣在原地,被光点拥护其中,眼睁睁看着鲜血飞溅,乌云消散,哀嚎声与尖哨声响彻云霄,但这阻止不了这些狰狞残忍的凶兽在极致的剑光中迎来了盛大的消亡。
——何等的圣洁,何等的强大?
“你果然,就是天道。”
易尘还没有回过神来,一身墨袍如君子般修雅的魔尊已经撕开了空间,来到了她的身旁。
朽寂看着易尘身旁环绕的光点,面上却依旧容色淡淡,不辨喜怒的模样:“他竟然将自己的立道之基都交给了你,这真是让我意外了。”
易尘猛然回过神来,她看着身旁的魔尊,下意识转身想跑,却冷不丁地被魔尊一把拽住了手臂,不容分说地扯到了近前来。
易尘一只手抱着焦骨红梅枝,一只手抵在魔尊的胸膛,可是不管她再怎么挣扎,魔尊也用着一股温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量,一点点将她往回拽。
“我不会伤害你的。”见她挣扎得剧烈,朽寂忍不住微微皱眉,却没有妥协的打算,“跟我走。”
我不。
易尘推搡着,忍不住想用手上的红梅枝往对方脸上戳,但是当她一抬头看见魔尊身后,却是一时讶然。
察觉到了易尘的异样,朽寂魔尊也一同回头朝着身后望去,手上却依旧拽着易尘的胳膊不放。
只见天边漏下了一缕光。
一身白衣的男子踏着天光而来,尘世间一切荣华光彩都落在那人的身上,竟让人恍惚间觉得,世上再无人能将白衣穿出这样的风采。
仿佛降临世间的神明,他并不傲慢地昭示自己高不可攀的身份,其存在的本身却已是让人自惭形秽,恨不得叩头便拜。
他不像月亮,因为月亮没有这样夺人眼球的光。
他应当是九天之上的骄阳。
道主,少言。
——是千峰万仞之中,平定四海,撑起苍穹的山。
第49章 刀剑争
场面一度变得十分尴尬。
虽然并不是有心的, 但是车祸现场的确是一个不小心就摆出了逼良为娼的标准姿态, 哪怕魔尊长相再俊美都掩盖不了这个事实。
易尘愣愣地看着凌空而立的白衣男子,本该被惊艳得说不出话来的大脑却突然开了小差。
这个很像少言的男人跟魔尊的眉眼居然有四五分相似, 难道是亲兄弟?
不等易尘理清楚思绪,朽寂已经微微皱眉,将易尘拽到了自己的身后,转身直面一身白衣的道主。
“有何贵干?”朽寂见到了道主, 便大抵知道魔道这边谋划的事情多半是败露了。依照原本的计划, 只是召请天道的话本不会引来道主,因为召请天道这样的行为只能说是时机不对,但还没有到劳驾天柱请出天书的地步。
一身墨袍的魔尊与一身白衣的道主沉默对视, 竟如同相生相克的光与影,如同易尘面具上的阴阳鱼一样,似是镜面双生的模样。
“放开她。”道主手中捧着的书尚未翻开, 这也是两人能如此心平气和交谈的主要缘由。
一旦翻开了天书, 便代表道主查阅了这神州大陆上所有已经记载入册并有传承契机的道统。天书轻易不出世,出世了却往往代表着事情已无回转的余地,到了那个时候,道主绝对不会如此平静地跟魔尊对话, 他只会出手, 完成天柱应有的使命。
“本座并没有违抗道规。”朽寂寸步不让,虽然不知晓天道出了何等变故方才变成了女子的模样, 但是在事情尚未败露也并未被对方抓到把柄的情况下, 朽寂也不会轻易将手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拱手让出。
少言一只手轻轻覆在天书的封面上, 他神情云淡风轻,与朽寂有一种和而不同的气场,但当两人站在一起时,却不会有人弄错两人的身份。
少言像山,像云,像一切高而遥远、触之不及的存在;朽寂像深海,像永夜,像一切深邃寒凉、却又莫测难言的虚幻。
“她是问道第八仙。”少言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却不再多谈。
少言寡言少语,不愿再深入解释,朽寂的动作却微微一顿,已是明了了对方话语中的深意。
朽寂微微偏首,看向身旁抱着焦骨红梅枝似乎还没从刚刚一系列变故中回过神来的少女,一时间眼神微沉,似江面上渐起的雾霭。
朽寂魔尊虽然没有亲赴仙魔宴,但他的耳目都在那里,自然对仙魔大会上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比如原本胜券在握的苦蕴魔尊一再受挫,比如那身世神秘不知从何而来的问道第八仙,明明籍籍无名,却在半路中砸了魔道架起的演武台。
如果,正如道主所说的那般,天道便是那位神秘的问道第八仙的话,那此事的确是不能轻易善了。
暂且不提面前的这位女子身为天道却亲自下场舌战群儒代表了怎样骇人的深意,单单从“问道第八仙”的角度上来说,事情就有些棘手了。
如果对方的身份仅仅只是天道,那魔道不管做什么都能挂着“召请天道”的名义,虽然有剑走偏锋之嫌但并不能算是触犯了道主定下的道规。只要不明目张胆地违规,那道主即便知道他们心怀不轨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这并不能构成天柱出手的理由。
但是,如果对方是参与过论道并且还大败了魔道的问道第八仙的话,这件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问道第八仙论道在先,他们拘人在后,这就犯了当初白骨血魂老祖相同的错误——事后寻仇。
道主有了走下苍山的理由,若是问道第八仙有什么好歹,那道主定然会出手,将时候寻仇的这一支道统从天书上抹除。
朽寂魔尊本身倒是无碍,可是苦蕴魔尊乔奈的那一支道统怕是牵连甚广,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魔道都可能为此而遭受牵连,因此元气大伤。
眼下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当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将天道交出去,但是朽寂想到了之前在马车上的梦境,他内心有太多的困惑想要向天道问个明白,这次错失了良机,下次想要寻到机会一问究竟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必须给出一个让道主也无话可说的解释,才有机会带走天道。
朽寂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分别了足足有千余年的兄长,深知自家兄长是什么秉性的魔尊十分敷衍又不走心地道:“我行于半路遇见这位仙子,对其一见倾心,准备带她回魔宫举行结缘大典。”
懒得思考借口的魔尊毫不犹豫地出卖了自己节操与清誉,丝毫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将召请天道试图蒙蔽天机这等阴险卑鄙之事一笔带过,理不直气也壮,扬言要娶正道新鲜出炉的问道第八仙。
当着刚被正魔两道修士盖章“郎有情妾有意”的道主的面。
少言:“……”
易尘:“……”
别拦着我,我今天就要把这魔尊打死在这里。
易尘脑海中正闪过某些少儿不宜的想法时,却有人先她一步将想法付诸了行动。
“竖子尔敢!”
一道冷艳的厉斥伴随着从天空中猛然斩下的剑光,来势之凶猛几乎让易尘呼吸一窒,几乎有种被罡风撕裂成碎片的错觉。
这电光火石的瞬间,魔尊与道主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被彻底打破,两人几乎是同时出手,在空中对了一招。
“砰——”地一声巨响,仿佛山岩被重锤击碎,易尘被剑气与这声音刺得耳膜生疼,还没反应过来,腰上却微微一紧,随即身体一轻,整个人已是双脚离地,飞上了半空。
“恕本座不奉陪了。”察觉到远方急速赶来的几股气息,朽寂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对,立时把人往怀里一捞就遁光离去。
“贼子休走!”在少言身后方才匆匆而来的阴朔只听见魔尊说要跟小一举办结缘大会的最后一句话,本就因为论道而倍感焦躁的心此时更是火冒三丈,“给本尊!放.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