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丈软红中痛苦挣扎的凡人岂止白日晞一个?为何那本已超脱凡尘的仙人眼底会突然多出一个人的身影?
——她在他的身上看见了渺渺大道,他又何尝不是在她的眼里看见了滚滚红尘?
看着笑容满面朝着道主跑去的少女,汤诰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角。
爱这种东西,是唯一藏不住的感情。
也是当局者迷,深陷局中的两人都被自己的感情蒙蔽了眼睛,错将深情难付当作无从落笔。
汤诰是著书人,最爱的事情莫过于是将红尘中的种种缘分牵连在一起,将不可能化作可能。
演一场戏,又何尝不是走过一个人的半生?
“拍摄屋的租金不便宜,先将布景最困难的那一部分拍了吧。”
汤诰看不惯这两个小学生磨磨唧唧的谈恋爱,决定在后头推波助澜一把。
道思源与白日晞再次相遇的契机,就在那一次被问天楼定义为“罪业杀劫”的灾厄之中。
那时,道思源金丹已成,白日晞却尚未筑基,虽然半只脚踏进了仙门,却还没寻找到自己的道,最是迷茫也最是空洞的时期。
天地劫数,多是因人心而生,因世人造下的罪孽而生出无尽业力,于天道混乱之际而生杀劫,以众生之血洗刷因果罪孽,使天地重归平静。
杀劫不至于让天地重归混沌,但也足以让凡尘众人死得十不存一,故而必有大能者出世,扛起摇摇欲坠的浩浩青空。
道思源远渡东海,力挽狂澜,而白日晞不过是滔天巨浪中沉浮的众生之一,他们之间,有着咫尺天涯的距离。
——可是他们之间的缘分,也恰好从此开始。
第68章 持灯者
被通知更换场景进行拍摄时, 易尘还不知道谦亨偷偷摸摸地改了剧本,所以很淡定地换了一身武打装扮。
易尘经手过汤诰剧本的终稿,她很清楚这本大女主修仙文的纯情度相当高,男女主角之间与其说是相爱倒不如说是相守, 整个故事更多的是描述他们如何并肩作战相互扶持,即便情至深处, 也只有一个温柔而又矜持的拥抱。
纯洁却又……莫名的撩人心弦。
易尘换了一身纯白色玲珑袖裤裙, 长发编了辫子盘在耳后, 簪上几朵白花便多了几分少女特有的娇俏。
“打架穿白色不好吧?”易尘有些莫名地看着自己的衣饰,虽然白日晞的装扮一直都简素得宛如披麻戴孝, 但是既然是奔赴杀劫,也应该知道白色容易脏的道理吧?穿得这么白,往泥水里滚一遭, 那还能看吗?
“白色容易脏, 所以才要穿。”汤诰冷面之时显得格外冷酷无情无理取闹,指着布好的场地,道, “毕竟下一场戏,你有多惨就演多惨。”
汤诰所言不假, 因为下一场戏,是人间杀业带来的无尽戾气自归墟升腾而起,致使那些奋战了半月之久的修士堕入心魔迷障的场景。
道心坚毅的道思源是少数没有沦陷于心魔劫的修士之一, 他连同其余几位尚且清醒的修士力挽狂澜, 阻止天倾。
而道思源在寻找尚还留存着意识的修士时, 就看见了一众昏迷倒地的修士之中显得格外鹤立鸡群、依旧拔剑奋战的白日晞。
易尘重重地摔倒在泥水里,白裙早已变得污浊不堪,原本认真的心态也在汤诰一次次重复“再来一遍”的声音中变得疲惫而又麻木了起来。
“你是已经战斗了半个月,心力耗尽即将入魔的白日晞,我不需要你认真以待,我只需要你表现出那种穷途末路一样的绝望和疲惫。”
“再来一遍。”
同一段戏,一次又一次重来,却始终没能达到汤诰想要的效果,演的还是最消耗体力的打戏,就算是一向做事认真的易尘,都有些吃不消了。
演到后来,易尘都忘了自己这段戏应该摆出什么表情,而在观影室里旁观的阴朔看着她一遍遍重来,更是气恼得险些想对汤诰拔剑。
“他这是什么意思?光折腾人吗?!”
汤诰的确就是在折腾人,易尘的演技没有达到他的预期,所以他要想办法逼出她眼底的情绪。
等到易尘神情麻木地再一次腾空跃起,拔剑斩下的时候,已经有些昏沉的大脑一时之间竟没反应过来,汤诰没有喊停。
导演没有喊停,故事就还得继续,易尘只是在一瞬的愣怔之后就再次拔剑,朝着那全息投影出来的巨大海兽砍了过去。
白日晞的剑没能砍中那只在她看来随时都能毁灭一座海港城市的巨兽,因为她的剑势被阻,一往无前仿佛搏命一般的冲力在反噬之下直接拗断了她的手臂。
她从高空中坠落,重重地摔进了泥水里,而那巨大海兽的幻影也变得缥缈,最后如烟云一般散去,空中只剩下白衣胜雪的翩然身影。
——那仿佛能毁天灭地一般的海兽,是白日晞心魔捏造出来的幻影。
别人陷入心魔不是昏迷就是涕泪横流地忏悔,但陷入心魔的白日晞却很冷静。
冷静地看着自己发疯,冷静地看着自己崩溃。
她近乎漠然地朝着自己的心魔拔剑相向,从来不曾低头认输,却也无法阻止那心魔一点点长大变成让她难以匹敌的凶兽。
道思源是在白日晞即将因杀业而坠入魔道之时出现在她身边的人,可以说,他是白日晞的救赎。
月中骞树看出了白日晞偏执的向道之心与死志,故而出手相救。
他从未见过白日晞这样的人,明明知晓自己心魔深重,明明有想要摆脱和抗争的勇气,却还是无法阻止自己堕入黑暗里。
——毁天灭地的海啸和瓢泼大雨之中,月上的神树叩响了红尘女子的心扉,窥见了她深藏在记忆中的过往。
有无数人在知晓了白日晞的过往之后,都会对她说:你哥哥用自己的命换了你的命,定然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也有人说:你既然背负了两条命,那你就更应该快快活活地走下去,不要一直沉湎于痛苦之中,你兄长一定不愿意看见这样的你。
但是,只有道思源会在一场污浊的雨中拥抱那心力交瘁濒临崩溃的女子,在她耳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道:他救你之时,或许是心甘情愿的,但是后来感到疼了,丧命了,他心中未必就没有怨没有恨了。他或许爱你,却也或许怨你恨你,明白吗?
这样一番宛如淬了毒一般的话语,却将陷入魔障中的白日晞救了回来。
——兄长果然是恨我的吗?
——当人受到伤害时,会因为痛苦而怨恨一切他能怨恨的事物,这不是他的错。请你宽恕他的怨恨吧。
白日晞从不害怕负担他人的怨恨,她只害怕所有人都在为她编织一场虚幻的美梦,诱她在虚假中沉沦。
——若是怨恨我的兄长看见所有人都在代替他原谅我,那他该有多难受?
一切痛苦与愧疚都是真实,反而所有幸福与美好都是虚幻,她就是这样一个行走在光与影之间的人,比起假的,她宁愿去拥抱真的。
汤诰看着镜头捕捉到的场景,忍不住摸了摸下巴,示意拍摄继续。
藏在女子眼中近乎破碎的感情是伤怀,汤诰并不意外,因为对于这位天道继任者的过去,他也知晓一二。他不否认,他的确是利用了对方的感情来牵引她入戏,只为了得到更完美的“白日晞”。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那看似无欲无求的仙此时所呈现出来的,那因为隐痛而微拧的眉宇——那是无以复加的心疼,与怜惜。
被泥水污浊得不见本色的衣裙与道子不染尘埃的道袍交织在一起,显眼到近乎刺目,却有种诡谲而又神圣的美丽。
汤诰自己操纵着镜头,给道子拥抱女子的手、交织的衣摆、以及道子眉眼浮现的痛色一一拍摄了特写。
真美,不是吗?
如果说,道子的纯白就像不染水墨的白纸,那白日晞的半生无疑就是一本写满了故事的书。
当那无欲无求的仙人对一个人产生了好奇,开始为她的一切而牵动心绪,因为她的悲伤而悲伤,因为她的欢喜而欢喜。
——甚至为了她而弄脏了自己纤尘不染的白衣。
——即便没有任何言语的昭示,但谁能说,这不是爱呢?
也正是因为道子的存在,早已执念入骨的白日晞才意识到,她的一生,不能总是为他人而活,更不能将大道作为斩断爱恨、寻求解脱的武器。
因为爱与恨,本身就是红尘给予凡人的奇迹。
少言看着怀中之人被雨水打湿的长睫。
她此时狼狈极了,在泥水里跌打滚爬了这么久,早已白衣污浊,鬓发散乱,倦怠在她的脸上萦绕不去。
可是她约莫是入了戏,那双平日里温和而又坦然的眼眸里盈满了动人的神采,仿佛陷入痴恋的少女,眼里心里都只有她刻在心上的爱人。
那眼中的火焰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焚为灰烬,要将他的理智化作这满天飘洒的雨,冰凉,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随心而为吧,我想知道高高在上的道主眼里会因为她而映照出怎样的光景?”
她是一个融于红尘却又超脱凡尘的女孩,满身温暖的红尘烟火气,却有一颗剔透澄澈的心。
——对于孤高孑然的道主而言,她实在是个太过可爱的存在。
于是,便顺从自己的心意,自然而然地抱进怀中的少女,有片刻的迟疑,却还是低头,将吻印上那双眼睛。
他的吻落在她的眼睑上,吻过微红湿润的眼角,落在她惨白的脸颊,最后,他浅淡如樱般的唇,轻柔而不带任何欲念地落在了她的唇上。
还未能从情绪中回过神来的少女眼中闪烁着泪光,伤怀却又释然的模样,可是在男子的亲吻落在唇上时,她被那份温度烫得眼睫一颤。
像是猛然从梦里回过神来一般,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将亲吻自己的人推开,可双手刚刚触及他的胸膛,就被更深地搂进了怀里,整个人都被困在他的怀里,再难动弹。
那是一个轻柔而又不容拒绝的吻,干净得好像在亲吻一朵惹人怜惜的花。
那人清隽俊逸的眉眼间是近乎献祭般的温柔,不带任何情欲的色彩,几乎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才会看见这近乎荒唐的一幕。
唇齿相依,呼吸交融,仿佛一身血肉都要融化在他的怀里。
道主的气息干净而又清冽,但是耳鬓厮磨之际,他身上似乎也沾染了红尘的气息,于是那山巅之上无人踏足的冰雪都融化成了略带凉意的河川。
温柔得令人目眩神迷。
“修道,不仅仅是为了让自己罢却红尘中的烦恼。”
他离开了她的唇,轻触,仿佛安慰一般模样。
“修道,也是为了寻找到本真,寻找那些埋藏在丑恶背后的美好。”
他伸出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神情认真而又郑重,仿佛在许诺一生的誓言。
“即便是街头巷脚最狼狈的一只猫儿,也会有人会为它而心疼。”
“人世之中会有恨,也必然会有爱的存在。”
——总会有人持灯在前路等待,等待疲惫靠岸的你,然后看着明光在你的眼底燃起。
他会告诉你,我们能够相遇,本身就是就是一种奇迹。
是缘分,眷顾着你。
第69章 诺永远
剑尊提着剑杀进了拍摄屋, 长剑出鞘就直奔道主面门, 其气势之狠辣、角度之刁钻,分明是抱了杀心。
面对着锋锐无比、剑气凌厉的岭海孤光, 被封印了一身神通的少言也略显郑重地抽出了易尘腰间的道具剑,迎上了阴朔咄咄逼人的剑光。
被少言拦腰抱起放在一边的易尘还一脸蒙圈没能回过神来,眼前已是刀光剑影一片,耳边铿锵声不绝。
虽然那一对道具剑也是用高科技合金制成的,但说到底也是凡铁, 根本比不得岭海孤光这等神器的锋芒,两剑相碰的瞬间,道具剑应声而断。
“啊啊啊——!”道具师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住手!住手啊!那两柄剑很贵的啊!”
他话音未落,阴朔已经抬手丢了一张金卡过来, 便再次提剑上步, 气势汹汹地再次朝着道主削了过去。
少言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他长身玉立, 步如流云,提转腾挪之际避其锋芒,再次拔出了易尘的另一柄剑,格挡住了岭海孤光。
也不知道少言是如何做的, 原本在岭海孤光的剑势下显得格外脆弱不堪的道具剑居然没有断裂,仅用点击拂几式, 不正面交战却又令人无计可施。
如果说阴朔的剑是九天之上而来的惊蛰雷霆, 势如破竹, 锐不可当;那少言的剑就是包容世界的天空,流云一般缥缈,却轻易撼动不得。
两人打得不可开交,衣袂翩然姿态高绝,一招一式或如雷霆或如长溪,可谓是行剑惊流云,飞袖踏霜白。
原本准备拉架的围观群众看着两人交战的景象愣是看得眼睛脱框,谁也不敢上前阻止,只觉得自己误入了武林高手的演武场。
虽然战局惨烈,但是打得实在好看,致使周遭群众都有些回不过神来,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还在拍戏。
易尘还穿着一身湿淋淋的脏衣,灰头土脸地坐在一边,茫茫然地看着两人交战而没能回过神来,冷不丁觉得怀里一凉,有人塞了什么东西过来。
易尘低头一看,就看见自己怀里抱着两瓶矿泉水,而场务朝着自己挤眉弄眼,道:“易姐,咱们凡人搞不定这两位大神的,有劳你劝劝了啊!”
问道七仙入剧组的那天可谓是一石惊起千层浪,惊艳得所有人都怀疑汤诰不忿于被人诽谤,因此花大价钱去请了世界级的大咖。但是那七位大佬入组了这么长时间,虽然不耍大牌也不挑刺,但是那与生俱来一般的高贵姿态也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也只有易尘能跟这些人坦然交流而不露怯了。
易尘自己都魂不附体的回不过神来,怀里抱着两瓶矿泉水,被场务一推,就下意识地朝着少言和阴朔的方向走了过去。
那推人过去的场务看着易尘不闪不避地走进了战圈,眼看着两柄剑都即将刺到易尘的身上,几乎忍不住要惊叫出声了。
千钧一发之际,阴朔的剑锋微微一偏,带起的剑风割断了易尘鬓边的一缕发,下一秒就被另一柄剑后来居上,那剑刃一压一带就挡开了阴朔的剑锋,两剑相触立时发出了刀剑摩擦之时刺耳的铮鸣。
另一柄道具剑再次断裂,少言却环住易尘的腰将人往怀里一带,翩然分开了战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