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仙门论道群——不言归
时间:2019-06-13 09:37:09

  虽然不知道对方所言是真是假,但被拒绝的道思源也没有流露出不渝羞恼之色,反而平静地点点头,如此云淡风轻,倒是让公子瑾心生好感。毕竟能体谅他人的难处而放弃自己原有的目的,不会咄咄逼人到令人生厌的美少年,谁会不喜欢呢?
  “如果我有女儿,真想把她嫁给你啊。”公子瑾不怎么真诚地感慨着,实际上这句话他不知对一两个人说过。
  以往,他这么说完,听到他这番话的人多数都只是风度翩翩地一笑而过,没有人会把他的话语当真,就如同没有人相信他真的有一个女儿。
  可是出人意料的,那气质清微淡远却俨然如山的少年忽而停住了离去的脚步,略有困惑地偏头望来,道:“令媛可有名字?”
  肖瑾知愣了愣,他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眼神涣散仿佛融了天边的云雾,带着说不出的飘忽:“……啊。”
  肖瑾知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有个女儿。
  小小的,软软的,会躺在他的臂弯里嚎啕大哭,睡着后会手脚软绵绵地缩成一团,一旦他把手抽出来,那小小的孩子就会从梦中惊醒。
  为了让她好梦,他甚至想把自己的胳膊都给卸下来。
  再长大一点,那小小的女孩能跑会跳了,就会像一只活力充沛的牛犊子一般横冲竖撞,牙尖嘴利,明媚而又张扬。
  等到懂事的年纪了,小小的女孩就开始学着模仿自己的父亲,姿态也多了几分娴雅,但是骨子里还是那个锋芒毕露的女娃娃。
  后来的后来……又怎么样了呢?
  肖瑾知偶尔会觉得这只是一场虚幻而毫无凭依的梦,就像枕边黄粱,树下南柯,就连他,偶尔都会觉得那个女孩不过是自己的臆想。
  “为什么这么问呢?仙长?”肖瑾知笑意微淡,语气却平和如初,道,“难道真的想娶在下的女儿吗?”
  道思源摇摇头,道:“只是觉得公子之举止与在下道侣甚是相似,故而多此一举,失礼了。”
  肖瑾知沉默不语,道思源则转身离开了公子府。
  还在焦心等待情报的易尘见少年快步而来,还未来得及出声询问,就听少年说道:“晋国皇室,有逆天改命之人。”
  说起“逆天改命”四字,少年清隽如画的眉眼都沾染了些许凝重与肃杀之意。
  易尘愣了愣,下意识地追问道:“何意?”
  “改其命骨,塑其体肤,缚其神魂,书其意识——”少年一字一句地道,“那位公子瑾,不是人。”
  斩钉截铁的话语如同破空而来的惊雷,震得易尘彻底僵在了原地:“……不是人?那、那他是什么?”
  “我不知。”少年眉宇写满了困惑,却又转而化为清浅的凉冷,“但是这种做法已非‘邪魔外道’可形之,此法阴毒,大道难容!”
  ——传说,身在冥府地狱深处的天魔想要复活一个人,他想要的不仅是那个人的灵魂,还有那个人如生前一般无二的样子。
  ——记忆、灵魂、血肉、皮相、性子——一样都不能缺,一样都不能少,但是那些失去的、消散的事物,终究不可能变为原来的样子。
  所以,天魔成了一位匠人。
  一头雾水的易尘还没来得及对此事产生共鸣般的愤怒,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老成到近乎寡情的少年却已经先一步地表态道:“我们进宫。”
  对玄门中的“规矩”还不太明了的易尘并不能理解少年的愤怒从何而来,自然也无从体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怀揣着何等的疯狂。
  ——亵渎生命、亵渎天道、亵渎因果。
  道思源说,公子瑾不是人。
  这是当然的,因为那一具完美无缺的皮囊,不过是用七零八落的肢体皮肤缝合起来的驱壳。
  ——只为了用这一具污臭的尸身,困住一缕求而不得的魂。
 
 
第99章 箱庭(上)
  一枕槐安, 一梦华胥,对于百载红尘中挣扎的蝼蚁而言, 究竟是浮生如梦, 还是梦如浮生呢?
  道思源,或者说少言,其实一直一直, 都在深思这个问题。
  当他呱呱落地来到尘世的那一天起, 他就一直在思考, 自己究竟是在做一场关于浮世的梦,还是一位活在浮世梦里的人。
  没有哪个婴孩,会在一无所知的年纪里不停地做梦的吧?
  是天道厚爱的生而知之,还是奈何桥上的那一碗孟婆汤,没能将他尘世的过去洗刷干净呢?
  出身世家的少年, 面对着身为族长的父亲不含私情兜头而来的鞭子, 如此无喜无悲地想着。
  “身为穆家子弟,应当以家族声望为重,护持家族百世不衰,乃是你应尽之责!”
  严厉得近乎冷酷的话语, 伴随着那裹挟着利风鞭打在少年身上的皮鞭,刮擦而过的瞬间立时带起分肉割骨般的剧痛。
  澹泊得近乎寡情的少年微微抬眸,目似冰雪,言语含霜, 澄澈却也冷冽:“盛极必衰, 理所必至, 父亲何必如此介怀?”
  少年略带困惑的反问没能得到血亲的谅解,反而换来了一顿狂风骤雨般的鞭打,伴随着中年男子愤怒得近乎扭曲失态的骂声:“逆子!”
  少年的白衣早已沾染了斑斑血渍,但他面上却看不出隐忍的痛色,只有沉浸于思索之间的失神与恍惚。
  身为穆家嫡长,又是族长唯一的子嗣,为何他对这个家族毫无归属感?只觉得周围的一切荒谬得简直像是笑话一场。
  不爱家族,亦不被家族所爱——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有哪位家族的子弟,能如他一般淡漠地注视着家族的衰败而无动于衷呢?
  但是不爱这样的家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这么一个以污秽的手段延续下来的、孕育邪恶的肮脏的牢笼。
  “我再问一次!”那应当被称为“父亲”的男人面孔因愤怒而扭曲得不成样子,“现在!换上喜服,和月语拜堂成亲,为穆家诞下血统纯粹的子嗣!这是你身为穆家嫡长的职责!穆家因大巫血脉而兴盛至今,你也应当以此为荣!”
  “我拒绝。”身穿雪白寝衣的少年脊梁笔挺地跪坐在蒲团上,直面着穆家祖辈的牌位,神情却冷淡如霜,“这是错的!”
  “我穆家传承百年,一直如此!哪里由得你置喙家族传统?!”
  “所以说——”少年眉宇依旧困惑不减,他的思绪始终游离于俗世之外,既不为父亲逼迫自己娶自己的妹妹而感到惊诧,也不为家族的兴衰而萌生丝毫的动容,“穆家命该如此,不过恰巧应该断在这一代罢了,父亲为何总是看不开?”
  再次激怒族长的少年遭受了毒打与虐待,他被勒令跪在穆家祖宗的牌位前忏悔,哪怕他毫无悔改之心。
  跪坐在蒲团上的少年放空了思绪,仿佛冥想。
  漆黑阴暗的宗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周围摆满了牌位,虽然庄严肃穆却也阴森诡谲,若是换一个人在此绝食禁闭,只怕最后会被自己逼疯了不可。穆家惩罚后嗣的手段一直如此,肉体的毒打以及灵魂上的压迫,谁也说不清楚究竟哪种更残忍一些。
  已经绝食三天的少年沉默无言地跪坐着,即便身体里的力量已经流失得一干二净,他也依旧保持着端庄矜持的姿态。
  直到身后传来轻轻的吱呀声,有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木窗,从外头传来了小心翼翼的呼喊:“兄长?”
  跪坐不动的少年缓缓地睁开了轻阖的眼帘,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将一颗数珠拨到了地板上。
  咚。数珠掉落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兄长,你还好吗?”声音属于一位稚嫩柔弱的少女,她声如黄鹂,嫩生生的就像是破壳雏鸟的啾鸣,“娘亲很担心你。”
  “娘亲准备的包袱里有干粮还有一些银票,娘亲叫我跟兄长说……”
  并不知晓自己的命运何等伤悲的少女,用天真而又稚嫩的声音说道:“如果不愿意去做的话,就放弃穆家嫡长的身份,离开这里吧。”
  “娘亲是这么说的。”
  “我给兄长开门,后院的侍从已经被调开了,兄长尽快离开吧。”
  听见少女的话语,少年没有开口,实际上,他已经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淡如春樱般的唇因为许久没有涉入水分而干裂,饥饿与干渴到了极点就会将一个人逼疯,但是少年没有,他依旧是平静的。
  即便走到穷途末路,他也是平静的,平静而又从容——不似人。
  身后的门被小心翼翼的打开,门槛摩擦之时发出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晚里刺耳得吓人,就像理智的琴弦即将崩断的前调。
  踩着月光走进宗庙的少女不过豆蔻年华,稚嫩而又娇小,纤细单薄的身体笼罩在月光的薄纱之下,比断了线的风筝还要更加飘忽无依。
  她有一张比昙花更加清艳绝俗的容颜,却也像昙花一现般脆弱。
  少女的唇微微发白,在寒冷的冬夜中呼出一片白雾,精致秀丽的五官就模糊在白雾里,如纸纯白,不染尘埃。
  “兄长。”抱着包袱的少女亦步亦趋地靠近少年,微仰着天鹅般纤细白皙的脖颈,伸手去拉少年的袖摆,“快走啦,我都困了。”
  ——她很美,但那种美却是罪恶的,让人没有由来地想要去摧毁。因为所有人都在痛苦着,只有她独自在天真中快乐着。
  少年没有说话,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撕下了少女送来的干粮填进了嘴里,安静得等待着力量重新回归自己的身体。
  “兄长,父亲到底为什么要罚你啊?”少女跪坐在少年的身边,充满依赖地揪扯着他的袖摆,眉眼却写满了任性的不渝,“你听话一点不好吗?这几天家里给人的感觉好糟糕,娘亲还一直拉着我的手哭,我不喜欢这样。”
  面对着向来温柔宠溺自己的兄长,懵懂无知的少女说了这样的话。
  她不知道自己的兄长牺牲了什么,又将要失去什么,才能保护她这份无知无觉的纯粹,她只是抱怨着控诉着,等待着兄长的再一次妥协。
  “我要走了。”勉强恢复了体力,少年站起身来,手脚绵软,身姿却如竹般笔挺,透着绝不低头妥协的坚毅,“穆月语。”
  少年低头,眸光淡淡地凝视着不知事的少女,话语冰冷得近乎凉薄,并无多少温情:“以后,你就不再是孩子了。”
  留下这最后一句话,少年离开了穆家,头也不回,毫无眷恋。
  本来就没有什么好眷恋的,对于无欲无求的少年来说,不管是有生养之恩的父母还是备受宠爱的幼妹,都不过是可以拿起也可以放下的缘。
  少年有一颗充满大爱的心,却从来不懂得爱一个人应该有着怎样的姿态与样子。
  他只是等待别人的索取,然后成全——如高驻云端的神明,大爱不过是施舍而已。
  这样暗合天道的思想,让他与尘世格格不入。
  ——这样的少年,会有懂得爱的一天吗?
  离开穆家的少年,从瓢泼大雨中步步踏过,他伸出自己不沾阳春露水的手,从早已被泥土浑浊的河水里抱起了一个女孩。
  奄奄一息的女孩背上有着一道足以致命的刀伤,她是从河流的上游漂流到这里的,身上沾满了尘泥,又狼狈,又肮脏。
  将女孩送到镇上的医馆里,等她好了就给她寻找一个可以下榻落脚的地方——这样,就仁尽义至了吧?
  少年平静地垂眸,却倏然对上了女孩猛然睁开的双眼。
  女孩眉眼稚嫩,面色惨白发紫,大概是在水里泡得太久了,她身上的颜色也如淡在清水中的墨一样变得浅淡,人也像将要消散的残魂。
  唯有那双眼睛凉得惊人,有火焰在她的眼里燃烧,安静却疯狂。明明里头深藏的情感是这样的竭嘶底里,却偏偏有着流于表面的平淡。
  女孩什么都没说,她只是摊开一直攥紧的拳头,露出躺在手掌心中的一颗宝石。
  “救我。”气若游丝的声音几乎要被雨水冲刷得干净,“挡雨、药物,剩的归你。”
  两人安静地对视着,雨水毫不留情地浇淋在两人的身上,雨声充盈着耳蜗,恍惚间天地只剩彼此,那样孤独的寂寞在碰撞的瞬间迸发出压抑的花火,让人嘴里发苦发涩,谁也说不清楚那一瞬间,心脏是在麻木地鼓动,还是砰然地跳动着。
  纯净无垢不染纤尘的少年遇见了写满故事的少女。
  大抵就是如此吧。
  少年带着女孩去了医馆,租了一套小小的院子作为女孩的下榻之所,却不知道为何停住了脚步,没有离开。
  因为没有目的也没有归处,所以,就暂时在一起吧。
  少年,是这么想的。
  一起生活,一起旅行,一起流浪。他从不过问她的过往,她也从不问他将要去何方。
  直到有一天,牵着女孩的手走在山道上的少年突然回头,语气淡淡地道:“你的名字。”
  “……”比起询问更像是命令的话语让女孩迟疑了一瞬,却还是嗫嚅着说道,“……易尘,日月易,心土尘。”
  少年微微颔首,淡漠的眼里似有流云迤逦,藏着岁月荏苒的光与影:“少言。”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将这个女孩撇下,但是少言并不准备违抗自己的心。
  在得到答案之前就一直这么走下去,总能等到拨云见日的那天的。
  这个等待,一直到瘦弱单薄的女孩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都没能找到答案。
  直到有一天,他们走过一座感染了疫病的城池,那病重的少女死在他的怀里,少言才突然知晓了答案。
  他们之间,从来都不存在谁更强势谁做主导——他不愿意离开她的唯一理由,只是因为他无法离开她罢了。
  神明一般高高在上的少年有着一颗温暖跳动着的心脏,但这颗心脏没有手,不懂得拥抱一个人是何种模样。
  就像少女那双疯狂却又安静的眼,情深入骨,也依旧显得平淡。
  “要怎样,才能将心中所想说出口……”他感到了痛楚,来自那颗无法拥抱她的心脏。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