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酒眼泪在奶奶面前收不住,像是有无尽的委屈。
温老太太拿出手帕,将她脸蛋的泪水一点点擦干净,语气严肃:“我们老温家养出来的女孩,没那么轻易被击垮,小九,不管你在外面发生了多大的事,都要奶奶这句话,要找到回家的路。好了,把眼泪给我收起来,贺梨听说你要出国也来了,去见见她。”
温酒喉咙几度哽咽,花了好大力气才把眼泪止住。
她憋了很长时间,在老太太面前完全失态了。
哭出来,情绪也得到了缓解,过了片刻,才开口说:“奶奶,我记住了。”
偏厅内,贺梨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已经等候多时了,她不骄不躁,身上那股舒服的气质仿佛不管在哪里,都能轻易让周围环境跟着静下来。
温酒回房间先洗了一把脸,等眼睛不红了,才去见她。
走近去后,贺梨先是轻声细语问她最近怎么样了,等提到出国的事,在这顿了几秒说:“小九,我准备移居国外。”
温酒讶异看着贺梨那张淡淡微笑的脸,问道:“邵大哥知道吗?”
贺梨移居的国家也是温酒要去的地方,她来这,也是想求个伴,说道:“他会知道的。”
言外之意,移居前是没有跟他商量了。
温酒正想说什么,却被贺梨轻轻的一句话打断:“我见过孟馨蔚了。”
她再次抬起眼,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贺梨娓娓道来,很平静道;“也调查过孟馨蔚。”
这就没什么好说了。
温酒自己的感情状态都一团乱麻,也没有资历给贺梨什么建议。
贺梨素净无妆的脸上没有幽怨,也不喜不怒,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签好名字的协议书,语气诚恳道:“如果邵其修来找你,麻烦你帮我把这个给他。”
温酒低下头,协议书微微露出一角,离婚两个字尤为醒目。
她看着贺梨,而贺梨始终都是维持着平和的状态、
倘若如果不是贺梨指甲下意识将裙摆抠出皱痕,温酒都要以为,她真如表面这般不在意。
第105章
下周一,暴雪过后的天气终于转晴。
机场的广播正提醒着飞往美国的旅客登机,温柔的女声响起了一遍又一遍,不少航班的人已经走近入口登机,在vip通道,沈纪山安排好事宜,陪她们过去。
登机前,温酒静静地看着殷蔚箐被护送上去,她不急于一时,穿着黑色修身长裙,外面裹着大衣,脸蛋带着墨镜,挡住了表情。
贺梨的移居安排晚了两个月,这次只是来送行。
走到温酒的身边后,随着她的视线,看到了人群中一抹英明沉稳的西装身影,轻声问:“你还不告诉他吗?”
温酒视线没有移开一秒,声音渐低:“贺梨姐,能麻烦你帮我做一件事吗?”
贺梨看着她。
“等我登机后,希望你把这个信封给他。”温酒从包里拿出,她的手极瘦,被颜色衬得也过分的白皙。
贺梨接过来,信封里面薄薄的一张,指尖触感很清晰。
“请你帮我转达一句话,让他不要来美国找我。”温酒慢慢地收回了手,语气很平静。
贺梨轻声说了句好。
广播的女声音已经再一次提示登机旅客的名字,温酒转头,最后看一次站在远处人海中男人的身影,徐卿寒也来送她了,稳沉内敛的外表下,夹杂着克制,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两人隔着人海,温酒透过墨镜,想把他的身影刻在脑海中。
片刻后,她缓缓转身走向登机入口。
飞机持续上升一点,温酒的心仿佛也跟着被一点点挖空。
她坐在头等舱内,静静看着舷窗外的白云。
一旁,殷蔚箐的声音打断了她思绪,看着女儿魂不守舍的:“酒酒。”
温酒侧头看来,明白自己母亲是什么意思。
她声音谈不上喜怒,说:“你可以安心养病了,我和他……在国外这些年不会见面。”
殷蔚箐看不见她墨镜下,那双漂亮的眼睛已经红成什么样了。
母女之间的气氛蔓延着沉闷压抑,温酒话不多,累倦了般靠在椅背上,直到她的手,被殷蔚箐轻轻握住。
明明是触感温暖的肌肤,印在温酒手背上,却是没有温度的。
到了美国,沈纪山早就安排好了一处富人区居住的别墅。
占地面积广,周边环境很适合养病,离医院也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在这住下后,似乎是上天一切都有安排,优越的医疗条件,也不能让殷蔚箐的病得到治疗。
一连三个月下来,温酒都忙于陪着殷蔚箐在医院。
起先只是腹部钝痛,后来开始吃不下东西,情况几度不乐观,又开始出现全身黄疸的现象,要是没有沈纪山也在一旁帮衬,温酒险些快撑不下来。
被病痛这样反复折磨之下,殷蔚箐连住在别墅的次数都少之又少,有时候靠挂营养液调养,精神才会略有恢复,然后便是躺在病床上,紧紧抓住温酒的手,泛白了也不肯松开。
唯有这时,殷蔚箐才会回忆着往事,口中低语:“孤儿院……麦芽糖,他。”
温酒不了解母亲过去,从这个只言片语间,却听懂了在殷蔚箐濒临死亡时,被她所还念的,不是她的父亲,而是那个:“他”
“酒酒……”
殷蔚箐恢复片刻清醒,抓紧她说:“以后生孩子要小心……”
温酒在衣服的遮挡下,她看不出是怀孕在身,可能也是瘦的缘故,下巴比以前还要尖了,她从殷蔚箐眼里看到的是过去,那段折磨了自己母亲一生的痛苦过去。
医院的花园里,有一个人造的湖泊,平时给病人散心用。
天色不早,温酒等殷蔚箐被护士打完止痛针睡下后,她独自一个人坐在湖边的椅子上,静静看着平静的湖面,思绪不知发散到了哪里去。
来美国已经三月余,她换了当地号码,手机没有存徐卿寒的联系方式。
温酒没有去问贺梨那个信封送出去时的事,除了每天要面对殷蔚箐痛苦的抗癌外,她的生活,似乎平静得如同眼前的湖面,不再起一丝波澜。
她指尖,无意识摩擦着手机屏幕。
沈纪山从不远处迈步走来,拿着一件保暖的毛毯和热水杯。
他来到美国明明只是安排事宜,也不知是怎么和老太太交代的,从留下一周,变成了留下一个月,后面又变成了三个月。
“你母亲歇下了?”
温酒接过他递来的毛毯盖在肚子上,手捂着热水杯渐渐回暖,平静地说:“她今天一直念着麦芽糖。”
沈纪山为她解困:“你母亲是孤儿院养大,小时候吃过最好的糖果就是麦芽糖。”
温酒抬起眼,定定看着他。
沈纪山会那么了解,无非就是当初殷蔚箐被温渊成接回温家时,他奉老太太的命,将这个女人的前半生都调查了一遍,也随之不能克制的爱上她。
他的情感,是隐晦又坚定。
“九小姐,给你母亲第一次吃到麦芽糖的男孩,也是孤儿院长大,是她的初恋情人。”
沈纪山点到为止。
温酒看着远处,扯了扯唇:“看来我父亲,到底是输给了青梅竹马……”
有些人,总能轻易就活成别人的执念。
而活着的人,始终也不能忘怀。
……
殷蔚箐的情况不见好,接下的一年多时间里。
她的身体已经差到再也不能化疗的地步,一旦停止,肿瘤增殖使得身体就会更差。
温酒从刚开始的内心煎熬,后来慢慢开始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母亲不能吃饭,也不能翻身,那副美丽的皮囊已经变成了皮包骨头了,就算换成在柔软的被子,也睡得很不安稳。
在一次的高烧中,殷蔚箐抢救了一整晚上,她还是挺了过来。
被推出手术室,温酒的手被她紧紧抓住说:“酒酒……妈妈死后也不要回国,你别带妈妈回去。”
过往的事,温酒也是后来才从沈纪山给她的日记中看到。
那个麦芽糖男孩,并没有一开始那么美好,他得到了十八岁殷蔚箐的爱情后,又遇上真爱,决然地抛下她和女儿,与孤儿院里另一位年轻的义工私奔,在回家的路上,却惨遭卡车碾压,当场抢救无效死亡。
后来,殷蔚箐的悲惨好像就从这里开始拉开的幕帘……
心爱的男孩去世,相依为命的女儿也病重三年,掏空了她所有积蓄,都没能挽回一条鲜活的小生命。
温酒不知那个麦芽糖男孩背叛过自己母亲,还有什么值得她留念?
后来,她想:是执念。
现在人之将死,殷蔚箐在饱受病痛折磨时,只能躺在这张病床上,一遍遍的回忆起她这辈子的过往,可能是到底也怨她心底最爱的那个男人。
有时,温酒忍不住会问:“温渊成,你还记得吗?”
殷蔚箐表情掠过一瞬的愣怔,过了半响,口中恍惚说:“他啊,我恨他……当年为什么不让我去死。”
温家,温老太太,对于她而言……
是人间地狱。
温酒苦痛一笑:“所以,你现在情愿死在国外,也不愿意回温家和我爸葬在一起吗?”
殷蔚箐不愿意,她此刻已经消瘦得不成人形,眼窝深陷紧紧盯着女儿:“酒酒,妈妈被这癌折磨得很痛苦,却没有想过自杀……因为这两年来,是妈妈过得最开心的日子。”
这里离温家实在太远,又有温酒每天早晚陪伴,在殷蔚箐心中,她反复的说:“你爸用家禁锢了我一辈子,到死了,我终于摆脱了。”
温酒内心早已经平静,不会被这些话伤到,她看出殷蔚箐有些累了,便结束了母女间的谈话,将看护喊来,起身离开了病房。
……
秋季时分,殷蔚箐的病情越发不好了,有时一昏迷就是一整天,醒来时,神智已经快模糊不清了,只要温酒陪伴在病床前,连睡梦中也要紧紧抓着她的手。
一连几日,在殷蔚箐昏迷了几天重新醒来时,她声音沙哑尖细,提出:“酒酒,妈妈想见见你的女儿……”
病房内,外面天色渐暗,温酒已经将窗户都关严实,以免有凉风刮过来。
对于殷蔚箐的话,温酒坐在床沿倒了杯温水,用棉签温柔地帮殷蔚箐沾湿嘴唇,眼睫也没抬一下说:“小豆芽现在跟着贺梨生活的时间,都比跟在我身边的时间久,她还太小,不方便来医院。”
“妈妈一面都没有见过你的女儿。”这又似乎成了殷蔚箐的遗憾。
温酒笑容很淡:“徐卿寒也没见过一面呢。”
殷蔚箐眼中似有悲痛,她病重的这两年多太自私,将温酒的时间都独占,知道已经被怨恨上了,否则孩子现在住的地方与医院就一条街之隔,又怎么会带不过来?
温酒将温水和棉签放下,病房的气氛很沉默,她开门走了出去。
殷蔚箐的主治医生就在同一层楼,温酒继而来到他的诊室。
她每天都会与医生沟通殷蔚箐的身体情况,这一次,医生沉思了许久,用很遗憾的语气说:“你母亲时日不多了,这几天,温小姐,请您务必要做好心理准备。”
温酒低眉,看着检验单报告许久,才抬起头,面容平静:“我知道了。”
第106章
晚上下过雨的缘故,早晨的气温凉爽宜人,温酒从医院出来,将米蓝色风衣搁在副驾驶座上,然后驱车行驶了快二十分钟,到一家手工制作的糖果店里。
金发的店员已经将糖果打包成精美的盒子,递给这位漂亮的东方女子,提示道:“店里最近新推出了抹茶焦糖口味的熊熊软糖,要来一份吗?”
她知道这位温小姐家里有小孩,很爱收集店里的糖果,每周都会过来光顾一次。
温酒拿过盒子,摇摇头,不能给她家小孩吃太多。
拿到了预订好的糖果后,温酒离开店铺,踩着脚下的细高跟走到了停驶在路旁的车前,弯腰上车,这时,手机震动一下,顺手便拿出来,见屏幕上显示一条语音消息。
白皙的指尖一点开,奶声奶气的咿呀声清晰响起,吐字慢慢吞吞的:“妈妈……你的小豆芽嗷嗷待哺,记得买棉花糖巧克力蛋,谢谢妈妈。”
温酒微低着头,继续点开了语音消息,听了一遍又一遍。
她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可是有了这个小孩后,连身上的气质都柔和了不少,没了以前盛气凌人了。
温酒听了快十遍,才将手机收回口袋,她刚启动车子,这时,又是一声震动声,她突然想早知道把店里新推出的熊熊软糖也一块打包,以免这小孩催个没完。
手机重新拿出来,温酒唇角的弧度还没弯起,就已经消失。
她低着纤长的眼睫,盯着屏幕上主治医生的来电,有种很不祥的预感,仿佛是想到了什么,猛地侧头,看向了玻璃窗外。
明明还是晨光的早上,却毫无预兆地下起了暴雨。
那雨声簌簌地不停,像是打在她心口上。
上午十点半,殷蔚箐就已经陷入了休克的状态,她面容枯槁,双目紧闭,被医生和护士推入抢救室了半个小时,可能是回光返照,在温酒赶到后,终于缓慢地清醒了片刻。
她惨白的嘴唇含糊不清地说什么,力气却无,紧紧抓住了女儿的手。
温酒站在床沿前,微微俯身,耳边听着她说:“我死后,别带我回温家……”
在临死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怀着一丝悔恨的苦味,殷蔚箐紧紧盯着温酒的容貌,嗓音费力的挤出来:“酒酒,妈妈再也不能陪你了……我一手养大的女儿啊。”
温酒低着头,看着殷蔚箐的双眼慢慢地失去平日里唯一的光彩。
似乎在逝去的生命面前,所有的事情和怨恨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不值得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