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禅微微一愣,几个月前,何玉芙还与她姐妹相称,如今却喊她谢二,可见心中对她鄙薄至极。她宛然一笑:“瞧何姐姐说的,我们谢府如今虽大不如前,但区区金银线还是用得起的。”
她先以手搓了搓金线,又眯眼细细辨别色泽粗细,最终挑选出几样颜色不同的金线,又以同样的法子挑好了银线。
何玉芙跟在她身旁问:“你为何挑那几样?我看这与别的没什么区别啊!”
以禅耐心解释:“我只是觉得这几样绣线含金银的量要多一些,也更精细。”
何玉芙不以为然地挑眉:“说得好像你很懂的样子。你为何买这么多绣线,难不成要绣嫁衣?我明明记的张家已经退婚了呀!”
郑鱼拉了拉何玉芙的衣角,示意她别再说下去了。
一种强烈的失望涌上心头,以往,她是真心待何玉芙的,可人家却根本没把她当一回事。她木然地扶住柜台,笑着说道:“是我要开绣坊,还会做成衣。倘若两位要绣什么,可到锦绣坊找刘掌柜去订货,我会给你们让两成的利。”
郑鱼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谢姐姐,你是说要开绣坊?你要接绣活做?”在她看来,就算谢家再没落,也不至于让她一个大家闺秀出来做活。
何玉芙心中的惊讶不亚于郑鱼,她冷冷笑了笑:“做绣坊,亏你想得出来,还真当自己的绣技无人可及啊。”
以禅懒得与两人周旋,径直到钱掌柜处结账。
“钱掌柜,方才我的话你也听到了,我要开绣坊,日后少不得到你这里来选绣线,我是要做长久生意的,钱掌柜就给让个利吧!”以禅朝着钱掌柜甜甜一笑,细声细气说道。
何玉芙和郑鱼简直都看呆了,以她们的身份,讨价还价简直丢脸死了。
钱掌柜叹息一声,好好的大家闺秀,居然出来谋生,颇同情地点点头:“好的,就算谢小姐不说,你买这么多绣线,我也会给你让利的。这样,我给谢小姐让两成的利,如何?”
“太感谢你了,钱掌柜真是大好人。”以禅忙命紫线去结账。
从如意阁出来,红绒气得跺了跺脚:“怎么也没想到,何玉芙居然是这样的人,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紫线瞥了她一眼:“那句话怎么说的,患难见人心!”
“还真是!”红绒撇嘴说道。
※※※
以禅去了锦绣坊一趟,刘掌柜已经将接绣活的牌子挂了出去,却并未有人来订绣品。刘掌柜提议道:“小姐,上元节时,君兰舟便是看中了小姐绣的花灯才订的绣品。如今已经出了正月,花灯不能再挂,小姐该把自己的绣品取一件挂在铺里。”
以禅深觉有理。
旁人自然要看了绣品,才能知道她的绣工如何,才会放心地订绣品。
回到府中,以禅便命紫线将她没穿过的绣裙取出来。
既然要接绣活,也要做成衣,自然是在铺里挂一件绣裙比较合适。紫线将衣裙取出来叠放在床榻上,一件件展开给她看。
以禅倚在贵妃榻上,端详着衣裙,手中却不停,一直在绣蜜蜂月季的绣帕。
紫线展开一件白色兰花裙,以禅摇摇头:“这件不行,颜色太素,花色也不够艳。”
“这件颜色太旧,不出彩,上身还可以,摆在铺里当样品可不行。”以禅对一件藕色莲花裙摇了摇头。
紫线又取出一件衣裙,展开问:“这件呢?”
以禅和红绒双目一亮,异口同声:“就这件!”
红绒凑到衣裙前赞叹道:“我怎么忘记这件裙子了,这件挂在店里定有人争相前来订做。”
这是件百蝶穿花裙。
因为太华丽,以禅一直不曾上身,她平日喜欢穿颜色素雅的衣裙,这件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场合穿。
衣裙的布料选用轻盈若无物的白色鲛纱,绣蝶所用的丝线是火蚕吐的火绒线,所绣的蝶绒绒的犹若真蝶。最重要的是,衣裙上的蝶没有一只重样的,种类不同,颜色不同,姿态也不同。花是芙蓉花,娇妍秾丽。
为了画绣样,以禅在后园子的花丛中盘旋数日,只为观赏蝴蝶的姿态,她又四处搜寻关于蝴蝶的藏书,最终寻到一本《百蝶谱》,里面全是蝴蝶的图样。因此,她才能画出这么多活灵活现的蝶。
红绒不舍地说道:“小姐,你真舍得将这件衣裙挂在铺里?”这件衣裙,算上观赏蝴蝶、勾线稿、画绣样、绣蝴蝶,前后花了两个多月。而以禅一次也没穿过,就这么挂出去当真不值。
以禅放下手中的花绷子,起身道:“那便让我上一次身吧!”
紫线服侍着她穿上百蝶穿花裙。
衣裙上身后彩绣辉煌,光华流丽,衬托得她原本苍白的脸鲜妍娇美。她在室内走了几步,行走间裙袂翩飞,群蝶绕着她翩跹起舞,场景可谓美轮美奂。
紫线也道:“还是别挂这件了,小姐穿上这件简直美如仙子。”
以禅瞥了她俩一眼,嗔怪地说道:“难道我不穿这衣服还不美了?你们两个啊,我日后再做一件就是了。”
她脱下衣裙,命紫线放在包袱里,准备明日到锦绣坊时带过去,明日该周二丫到锦绣坊学刺绣的日子了。
天色渐晚,以禅倚在榻上又绣了会儿绣帕,便打起了哈欠,在外奔忙了整日,她有些累了。
“天晚了,小姐别熬了。”紫线心疼地说道。
以禅点点头,刚要起身去梳洗,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紫线:“明儿是二十几?”
紫线想了想道:“明日二十五了吧!”
“完了!”以禅一下子栽倒在卧榻上,“明日是和那位六爷约好交绣帕的日子,可我还没绣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关于金银线和孔雀线的知识源自清丁佩所著的《绣谱》。
“金银线制于回人,须择其真者乃不变色。以圆、细、匀、净为贵。又有孔雀线,璀璨可爱,翎羽中不可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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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蜜蜂月季
华府最近很热闹,因为出嫁的四个姑娘都回府了。
华宝暄昏迷期间,四个姑姑曾过来轮流照管过他一段时日,他醒来后便都回去了。这在自家待了没几日又回来探望他。华宝暄只记得二姑,忘记了三姑、四姑和五姑。是以,三个姑姑轮流在他面前念叨他儿时的事情,这自然包括他光屁股玩泥巴那些糗事。
华宝暄被姑姑们照顾得几乎忘记了绣帕之事,但华重锦没忘。二十五这日,他在约定的时辰到了锦绣坊。
他知道这是谢家的店铺,可能近来生意不好,铺子里摆满了积压的布料,而且店外还挂了一个木牌,上面刻着接绣活和做成衣。
店小二正拿着鸡毛掸子在掸灰尘,抬眼看到他,满面堆笑地迎上来:“这位公子,您要挑选布料吗?您看看,可有瞧中的。”
华重锦没说话,目光淡淡从布料上掠过,最后凝注在墙面上的百蝶穿花裙上。
这件光彩夺目,绚丽别致的衣裙瞬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店小二张兀见眼前之人身着雪青色素袍,初看并不华贵,细瞧才发现袖口衣领处闪耀着暗金的冷光,原是用金线绣着交错的菱纹。他不敢怠慢,忙上前继续说道:“您真是好眼光,这衣裙是我家小姐所绣,你看看这绣工,我敢说在离州找不到第二个人了。这衣裙叫百蝶穿花裙,上面每一只蝴蝶都不同,我家小姐绣了几个月呢。公子若要订绣活,来我们锦绣坊就对了!”
华重锦依然负手而立,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张兀惯会看人眼色,此时却瞧不出华重锦的心思。他凝视这件衣裙这么久,照理是喜欢的,但脸上却不知为何没有一丝喜色。
跟随华重锦进来的夏扬冷声问:“谢小姐在何处?我家主人早就订了绣品,今日是来取货的。”
张兀恍然大悟:“我家小姐在楼上,容我上去说一声。”他很快又下来说道,“小姐请公子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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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禅熬了通宵,却依然没绣完。双面异色异形绣不似寻常的单面绣,绣得快难免错针无法补救。夜里紫线和红绒挑亮了火烛,陪着她熬了一晚,此时两人都歪在榻上打盹,可她却还在忙着赶活。只余下最后一片花瓣了,她纤手不停,在绣底上运针如飞。
华重锦踩着木质楼梯上了楼,就见谢家二姑娘身着缃色撒花织锦裙,倚在临窗的藤椅上,一手执花绷子,一手飞针走线。日光透过窗棂的梅花形镂空照映进来,笼在光影里的女子温柔娴静。
屋子里摆了四个绷架,一个卧榻,靠窗处一个高几四个藤椅。两个身着绯色绫裙儿的丫鬟头碰头坐在卧榻上睡熟了。
“六爷,您来了。”以禅起身朝着他微施一礼,歉意地说道,“能稍等一会儿吗,我马上就要绣好了。”
华重锦拉开她身侧的藤椅落座,挑眉道:“我若等不了又如何?”低眸看她手指灵活地捏着绣花针在花绷子间穿梭,就是与他说话也不见停。
以禅抬眼看他神色清冷,不像是玩笑之语。他离她有些近,衣衫上的暗金花纹在日光照映下有些晃眼。锦绣坊虽上了不少金线,但在离州,能穿绣金线衣衫的人还真不多,他瞧着非富即贵。
以禅浅浅一笑:“那实在麻烦您跑这一趟了,您自可去办事。我绣好会派人送到贵府,价钱上再让二成的利。”
华重锦摇摇头,不知为何就是想吓吓她:“只怕不行,这绣帕没及时绣好,耽误了我的事情可不是让二成的利钱能解决的。”
以禅蹙眉。
若是衣衫,他急着穿或许会误事,但一个绣帕她还真想不出能误什么事。
华重锦似看出了她心中想法,凤目微眯:“这绣帕是我要送给心爱之人的,原本约好要去见她,送给她绣帕,倘若晚了,你岂不是断了我的姻缘,这难道还不算大事吗?我看锦绣坊门前挂着的木牌了,谢小姐这是要做长久生意,这样误时可不太好吧。”话音方落,就见以禅的左手在几上小箩筐中摸索一阵,取出一把剪刀来。
一个绣帕,还能断了他的姻缘?
熬了一晚,原本都困得眼皮打架了,还要听此人磨叽。她举起剪刀,日光一映,剪刀的幽冷寒光映着她充血的双目,令人有些胆寒。
华重锦眉头轻皱:“你要做什么?”
以禅嫣然一笑,抬手剪断了最后一根线头。
“我记得约好是巳时交绣帕,可没说是巳时整,如今还在巳时内,不算误时吧。”以禅说着熟练地将绣帕从花绷子上取下,连同早就绣好的另一幅绣帕一起递给了他。
一幅蝴蝶萱花,一幅蜜蜂月季。
华重锦有些惊愣,没想到她说话的工夫便绣好了。他主要端详蝴蝶萱花绣帕,确认与他撕掉的那幅相同,唇角勾出一抹微笑:“虽然晚了会儿,绣得的确不错。”
半晌不见有人答话。
华重锦抬眼一瞥,不禁失笑。
谢以禅左手还拿着剪刀,右手托腮,头一点一点的已经睡着了。
这到底是有多困啊,再瞥一眼坐在卧榻上睡得正酣的两个丫鬟,他猜测她们定是熬夜了。
他小心翼翼地掰开以禅的手指,将剪刀拿出放在箩筐里。低首见她睫毛又长又密,如蝶翅般轻颤着,樱唇微启轻声咕哝了句什么,头便朝桌面垂了下去。
眼看她一头就要磕在箩筐上了,华重锦忙伸手臂接住。以禅的头一挨上去,大约是觉得舒服,在他手臂上蹭了蹭,便枕住不动了。
华重锦将箩筐挪走,手臂搭在桌沿上不再动。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女子熟睡的样子,细致白皙的脸颊上蒙着一层薄红,衬得整个脸庞娇憨柔润,好似向晚而开的花。
花吐胭脂,香欺兰蕙。
鼻息间尽是若有似无女子特有的淡香。
华重锦明白这样不妥,可又不好就这么走掉。也不知过了多久,整条胳膊都被枕得酸了,候在楼下的夏扬终于寻了上来,原本张口要说话,看到眼前状况,一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傻傻愣在了当场。
华重锦面上淡冷无波,内心深处却有暗流涌过,忽然觉得右臂好似被烙铁烫过般灼热起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你将我家小姐怎么了?”店小二张兀从夏扬身后探出头,喊道。
这一嗓子将红绒和紫线都喊醒了,两人揉着眼睛起身,斥责道:“张兀,你喊什么?”
张兀急道:“你们两个都睡死了吗?”
红绒和紫线慌了神,紫线快步走过去,扶着以禅的肩头摇了摇:“小姐,醒一醒。”
虽然只是小憩了会儿,但刚醒来人有些呆呆的,以禅半合着眼,懵懂地瞧着紫线,娇声说:“紫线啊,我困死了,让我再睡一会儿。”说着又向华重锦的胳膊上依偎过去。
紫线顿时涨红了脸,正要说话,就听华重锦漠然开口:“可以放开我了吗?”
以禅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枕在他胳膊上,霎时睡意全无。她霍地起身,结结巴巴说道:“啊,我怎么会睡着了,你怎么不唤醒我?”
华重锦狭长的凤目中是一贯的从容不迫:“唤得我嗓子都哑了,你就是不醒。”
她睡得这么沉吗?
“那你怎么不走?”以禅问道。明明她都睡着了,他却不走,这不是登徒浪子是什么?
华重锦慢条斯理抚平袖子上的褶皱,甩了甩麻木的胳膊,淡淡开口:“是吗?我该一走了之吗?我还没付银子呢,就这样走了谢小姐愿意吗?”
“你可以到下面铺子等啊!”以禅蹙眉,想到自己睡觉时被此人看了,心里就有些别扭。
华重锦微笑着掏出银两放在高几上,微微俯身,凑到以禅身畔,压低声音说道,“口水流出来了。”
以禅一惊,忙掏出绣帕擦嘴,半晌也没擦出什么,再看华重锦,已经含笑快步而去。
紫线端着白瓷梅花杯过来,让以禅饮了杯水,告罪道:“小姐,都怪我们睡得太沉了。”
“无事,你们莫要自责,是我太困了,绣完帕子心头一松不知怎么就睡着了。”以禅转向张兀,“你上来有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