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哪路神仙过了江,兄弟在这里得罪了。道上规矩,开张没有空手回,两位小姐,今天不如就撂下点什么成全了咱们?”
陈胜男有些惊讶,但面无惧色,仍然死死抓着那贼的手,厉声质问:“光天化日,你们要干什么?”
萧瑜也笑了笑,慢条斯理道:“我们北方来的,不懂贵地规矩,可历来靠‘小手艺’吃饭的,当场失了手可是连老妪稚童都敢上手打的,你们如今怕不是要明抢?”
矮个男人看出萧瑜也是懂行的,索性直接对上她,被这样点破也毫不羞愧,反而无赖道:“偷也好抢也好,不过都是混口饭吃。强龙不压地头蛇,小姐明白人,不如自己掂量掂量?”
“哟,你这话是笃定我们不是强龙了?”
萧瑜嗤笑,不过几个地痞无赖不成大器,给三分颜色还开起染坊了,昔日她在北京城里即便不曾欺行霸市横着走,也断然没有硬吃哑巴亏的道理。今天要真认了怂,她也就不用去参这个军了!
“那倒是要看看你是不是真蛇了!”
她猛然抬手举枪正对着矮个男人脑壳,这人比她还矮一点,倒是瞄准的毫不费力。
“住手!”
“赖哥小心!”
场面一时慌乱,周围几个混混纷纷亮起刀子,白晃晃闪了一片,却不敢贸然上前。
霍祥抡着箱子做防御状,虚张声势:“别过来,都别过来!”
陈胜男也很机灵的反手掐着被她抓住的那小贼的脖子,可惜她个头不高,勉强踮着脚有些滑稽,脸上还一本正经道:“不许动,是你们抢劫在先,再这样我们可就不客气了!即使告到官府我们也是占理的!”
那赖哥被枪指着也算镇定,勉强笑道:“这里是广州,你不敢开枪。”
萧瑜微微一笑,子弹上膛:“上一个这么说的人坟头荒草不知都几丈高了。”
赖哥额头滴下汗来,却还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身边小弟倒是焦急吼道:
“快放了赖哥!”
“不准开枪!”
七嘴八舌,混乱不堪。
两相僵持之下,突然一个声音在人群外喝道:
“你们干什么呢?统统散开!”
只见一行五人,肩背粤造毛瑟,身穿灰蓝色军装,强制分开众人,挤了过来。
为首的年轻男人面容端正,一身正气。
他见到是赖哥等人,眉头一皱,厉声道:
“赖皮蛇,又是你们!”
赖哥皮笑肉不笑:“汪长官,你们看清楚了,这回可不是我们惹事。”
陈胜男急忙道:“是他们行窃,被抓之后恼羞成怒要抢劫,我们被迫自卫,这位长官你要查清真相啊!”
汪姓长官看向萧瑜:“是这样吗?”
萧瑜手里还举枪顶着赖皮蛇的脑袋,很无辜的点头:“当然,你也看见了,我们只是两个弱女子。”
身边有人嗤笑了一声,萧瑜抬眼看去,是汪长官身后另一个年轻军人,他相貌普通,皮肤白皙中透着一份惨青,神色冷淡,无端有些戾气。
他明明和另外四人站在一起,却是全然一副隔岸观火的疏离模样。
汪长官点点头,客客气气道:“那现在可以请你放下枪吗?”
萧瑜可有可无,轻轻抬手,移开了枪口。
赖哥踉跄了一下,抬手擦汗。
汪长官冷冷看了他一眼,警告道:“赖皮蛇,这次就算了,别再被我们抓到你违法犯纪。”
赖哥不忿:“抓人自有警署麻烦,你们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汪长官身边另一个军人道:“根据规定,现在广州城里的日常治安,都由军校巡逻队负责,你再带人闹事,我们有权直接抓你去警署。”
赖哥自知今日是栽了,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带着小弟灰溜溜的撤了。
汪长官对萧瑜解释道:“这赖皮蛇是码头一带的一霸,我们知道这次肯定又是他们惹事在先,但是下一回还是不动枪的好,广州城里还是讲法讲理的。”
萧瑜还没等说什么,陈胜男抢先道:“一定一定,不过我们这次也是逼不得已嘛。”
她凑过去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长官,刚才你说你们是军校的?是陆军军官学校吗?”
一个身材瘦弱戴眼镜的军人抑扬顿挫道:“广州城里还有哪个军校?这可是蝎子拉屎——独一份!”
汪长官也笑了起来,露出一排白牙,倒是显出了稚嫩:
“别叫长官了,我们都是军校三期一队的学生,轮班负责城内巡逻工作,我叫汪云飞。”
他指着那个戴眼镜的斯文军人:“他是韩文彬。”
说着他依次介绍过剩下的几人。
陈胜男眼前一亮:“那我们说不定还可以做同学呢,我叫陈招...不不不,陈胜男,我也是来报考军校的。”
汪云飞也很高兴:“是了,今年学校招收第一批女子学员,原来我们是同窗。”
陈胜男不好意思道:“还没有复试呢,也说不准。”
“那这位也是未来同窗吗?”汪云飞看向萧瑜。
“我不知道,其实我们也是刚刚认识。”陈胜男后知后觉的问萧瑜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萧瑜叹了口气,“我叫萧瑜,也是来投考军校的。”
几人闻言欣喜,正准备再聊,却被人冷冰冰的打断。
“该继续巡逻了。”
正是刚才对萧瑜嗤笑那人,他面无表情的催促着。
有人不满道:“难得遇见师妹,闫国民,你别总是这么死板。”
韩文彬夸张道:“人家可和我们不一样,有这功夫还要往校长办公室里钻,指望着升官发财呢。”
另一人不忿道:“你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
“好了!”
汪云飞喝止了他们的争执,有些无奈,只好对萧瑜和陈胜男道:“你们若没有落脚处,不妨去东进街,那里全是客栈,住了很多来报考的女学生。我们继续巡逻了,后会有期!”
一行人列队离开,陈胜男还在背后激动的挥手:“再见,后会有期!”
萧瑜突然对于即将同这样一群热血沸腾的年轻人成为同窗有些迟疑,她天性懒散,并没有这样激昂澎湃的热情。
刚要转身,却被陈胜男一把拉住胳膊——这姑娘手劲儿可真是大啊!
“萧瑜,你要去哪儿?不去投店吗?”
“不了,我有落脚处。”
眼见一旁霍锦宁安排来接她那人都等半天了。
“哦哦哦。”
陈胜男连忙松手,很快又再次拉住,萧瑜疼得嘴角一抽,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那个......”陈胜男有些不好意思,黑黄的脸上看不出是不是红了,她难以启齿道:
“你可不可以借一些钱给我,我的盘缠都花光了。我保证以后一定分文不差的还你!”
萧瑜勉强把胳膊从她铁钳子一样的手里抽出来,叹了口气:
“算了,你跟我来吧。”
第44章
整理霍锦宁的书房,是一件比阿绣想象中还要复杂一百倍的事情。这里不只有中文书英文书,还有德文法文日文和其他国家的书籍,就连英文书里也有很多涉及工商科学专业,阿绣根本看不懂。
据霍吉说,霍锦宁在美国的几年,酷爱买书,除去日常开销,本就不多的生活费全部用来购书,后来回国时行李中光书籍就托运了几十箱,就算回国以后,霍锦宁也会定期托人从海外购书运回国内。换句话说,如今这个书房的藏书还在源源不断的增长。
更不用提角落里成箱成箱的旧报纸和英文杂志堆积如山,怪不得霍锦宁说慢慢来,因为这根本不是短时间能完成的工程。
阿绣现在每天放学过后,礼拜周末,都会来小福园别墅,经过几天毫无头绪的浏览,她最终决定从头开始,一本一本来分拣。
可她经常会因为遇见感兴趣的书,而停下手中的进度,直接席地而坐翻看起来,于是这项工作变得持续遥遥无期起来。
此时她手中拿着一本这几天整理下来的书目记录,在架子上寻找着一本叫《骑鹅游记》的英国童话,偶然一抬头,突然在最上面那排书格上看见了一本意料之外的书,很厚一本,书脊上竖排三个字:红楼梦。
阿绣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这是她看的第一本书,也是十四岁以前陪伴她枯燥童年的唯一一本书,她可以从前到后一字不差的背下来。她曾无数次幻想过后面的情节,宝黛的结局,充满憧憬,直到霍锦宁的出现,她终于得知,金玉满堂原来是曲终人散的悲剧。
此时此刻,这本书就在她眼前,触手可及,她究竟要不要看?
纠结半晌,她终是鼓起勇气,踮起脚,探手去拿。
可惜架子太高,她根本够不到,无助之时,一只手突然从身后越过她的头顶,轻而易举的拿到了书。
“是这本吗?”
那人就站在她身后,阿绣转过身来,狭窄的空间让她不得不后背紧贴在书架上。这里恰好是拐角处,左边的墙,身后的书架,面前的人,就这样呈三角状将她困在原地。
一抬头就是霍锦宁近在咫尺的面孔,阿绣心跳快了几分,抱紧了怀里的书册,垂下头掩饰通红的脸颊,轻声道:
“少爷。”
“吓到你了?”
霍锦宁退后一步,将手里的书递给她,“待会儿我叫霍吉找个矮梯过来,不然你恐怕拿不到上面的书。”
阿绣点了点头,有些赧然,她确实够不到最上面一排。
霍锦宁垂眸扫了一眼书的封面:“要看《红楼梦》?”
“其实,还没有下定决心。”阿绣老实回答。
“因为我告诉过你结局?”
“嗯。”
霍锦宁看着小姑娘一脸为难的样子,不禁好笑,“没有关系,这一本可以破例让你带回去,等你下定决心时再看也不迟。”
阿绣点点头,不知为何悄悄松了口气。
两人在窗边的小几旁坐下,上面放着两杯冰咖啡,是霍锦宁刚才端进来的。
“要不要试一试?”
他示意她。
阿绣急忙摇头,她现在已经知道了这种咖啡是西洋传过来的饮品,能够提神醒脑,可她还是接受不了这种焦焦苦苦的味道,比中药还难喝。
看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霍锦宁摇头笑了笑:“这次不同,不信你尝一尝?”
阿绣有些迟疑,可她很相信霍锦宁,望着玻璃杯中冰块若隐若现的浅褐色液体,她终于轻轻的抿了一小口。
预想的焦苦并没有传来,反而是浓郁的奶香,清凉的甜意,而隐藏在其中的一分苦涩并不突兀,反而醇香回甘,意犹未尽。
阿绣忍不住又喝了几口,惊喜道:“这也是咖啡吗?为什么味道不同。”
“咖啡也有许多种,我想你可能是受不了苦涩,所以这次加了奶和糖,希望你对咖啡改观。”
阿绣开心的点头:“嗯,我现在喜欢这个味道了。”
其实一直以来,她都有这个遗憾,她观察到霍锦宁常喝咖啡,觉得自己接受不了咖啡是不是哪里不对,偷偷试了几次仍然受不了,可能是第一次在七小姐家里喝的咖啡实在让她印象太深,无法忘记,而这一次她终于可以接受这种西洋饮品了。
“不过,其实不加奶加糖的咖啡也有其独到之处,苦涩也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味道,有了苦,才能让人更加珍惜甜,也许以后你会明白。”
阿绣点头,决定以后也努力试试苦咖啡。
“在学校里怎么样?有没有交到新的朋友?”
“朋友啊……”阿绣摇了摇头。
自从和钱亚萍吵架后,她们就再也没有说过话,没过多久钱亚萍就退学了,班级里风言风语不少,有人说她被洋人包养做情妇了,有人说她因为得罪七小姐一家人都被赶出上海了,总之,都不是什么好话。
然而以此带来的后果,就是本来在班级里受人排挤的阿绣,更加被孤立了。
不过,阿绣已经习惯了。
霍锦宁看她的神色已经猜到了几分,他安慰她:“没有关系,不是你的错,有朋友可以分享,可以倾诉,是件开心的事情,没有也不用强求。你可以利用独处的时间充实自己,只要你足够优秀,能够站到更高的地方,总能遇见志同道合的同伴。”
“真的不是我的错吗?”
阿绣有些不敢相信,她总觉得是因为自己太懦弱,太笨拙,才会没人愿意和她做朋友,就像钱亚萍说的一样。
“道不同不相为谋,阿绣,你要相信,相同高度的云才能相遇,你还小,慢慢来。”
他用温柔淡定,却不用质疑的语气教给她人生道理,解开她的心结。他总是这样,能在她迷茫无措的时候,为她剥开迷雾,窥见阳光,就像风雨中的灯塔,就像夜空中的明星。
阿绣忐忑了一下,鼓起勇气问:“少爷,那阿绣可以把你当做朋友吗?”
霍锦宁清浅一笑:“你说呢?”
阿绣从那双温柔宽厚的眼中看见了自己小小的倒影,她坚定的点头,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
她悄悄告诉自己,她会更加努力,期待着有一天,她这片小小的云彩,也能在万里高空和他真正相遇。
书房的门被敲响,霍吉进来提醒霍锦宁:“少爷,时间到了。”
霍锦宁点头,对阿绣道:“我去处理些事情,你继续整理吧,记得咖啡不要多喝,否则晚上会睡不着了。”
霍锦宁走后,阿绣把那本《红楼梦》放在一边,继续去找书,可心思却忍不住飘到石头记上面,但她也知道自己可能并没有做好准备迎接一个心心念念十几年的惨淡结局,于是常常前一秒下定决心去翻开书页,后一秒又连忙否定这个想法,就这样纠结了好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