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绣不是不想回上海,可现在半个中国都烽火连天,上海更是处于交战前线,全面封锁,她根本无法回去。况且如今姚韵怡夫人身在印尼娘家,王维国先生身边无人照料,她实在放心不下。
确定回国之时,她就已经去信霍锦宁,但信寄出去就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
她心急如焚,却终究只能枯坐静待。
去年末,碧云天老板北平遇袭,被送到美国治疗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海内外华人圈子。今年初,又听闻康家霍家内部分裂,萧二小姐通敌叛党被关押下狱,虽然后来又辟谣说是因病静养,但曾经康雅聆夫人身边最亲信的随行秘书再未出现却是不争的事实。
而霍锦宁在七七事变之后,任职于上海工业迁移委员会,参与了工业西迁计划。由于战局恶化,为防止东部产业落入敌手,自八月起,上海工厂联合迁移委员会和工矿调整处开始将东部工厂大规模向西南大后方迁移。霍家身先士卒,调动起名下所有航运力量,带头联合招商局、大达、三北等公司,组织撤退沿海地区的工厂设备、学校和机关,日夜不停地运往武汉和长沙。
这并不是简单的事,光上海一城,就有数千家工厂,十几万工人,千万吨的机械设备,包括游说商户,安置经费,还有抵达内地之后的续工事宜等等。更要在沿途冒着日机轰炸,九死一生,绝大多数轮船甚至都没能活着开出闸北。
王维国先生听闻此消息之后,也不禁摇头感慨:
“国府把精力都放在兵工企业上,民营企业只能靠迁资委和自己。如今经费不足,人手不够,内迁之事,摆明了是烫手的山芋,费力不讨好,只有锦宁......诶.......”
以霍家权势地位,国之动荡仍可高枕无忧,山河破碎也能独善其身,可他偏偏要倾家荡产,舍生忘死,也要给中国雪中萌芽的新兴实业,留下薪火微光。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霍锦宁,他仍旧是那个霍锦宁。
阿绣和欧阳回到王维国病房的时候,正遇上出门的主治医生。
他看见二人,表情一下子警惕起来:
“汇报工作?不许进去打扰王先生,明天就要手术了,病人不能情绪激动!”
连医生也知道,他们两个的工作汇报从来不会有好消息。
阿绣还想辩解几句,被医生直接推了出来:“王先生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情手术后再说,都回去吧。”
两人相顾无奈,欧阳对阿绣说:“你先回酒店休息吧。”
阿绣刚要拒绝,就被他打断,劝道:
“术后还有很长的恢复时间,你不要太焦虑了,这段日子你没日没夜照顾先生,今夜暂且休息一晚吧,我留在这里守夜。”
为了方便照顾王维国,阿绣等随行人员十余人,就租住在圣玛丽医院不远处的浅水湾酒店,每天频繁往返,早已熟悉。
阿绣回到酒店时,天已经黑了,她没有胃口吃晚饭,坐在桌边拿出今天从巴黎传过来的最新文件,开始翻译。
法国政府已明确表态禁止军用物资经印度支那过境去中国,只允许把国有化工厂的武器和飞机出口到中国。
西方列强对中国有同情,有怜悯,但若要让他们立场鲜明的支援,为此承担战争的风险,却是万万不肯的。
从事对外工作越久,她越是发自内心的感悟,中国人能靠的只有自己。
本来熟悉的文字一个个蹦进眼中,大脑却像浆糊一般什么都反应不过来,可她还是逼着自己硬着头皮来看。
她十分害怕自己闲下来,只要一闲下来,就忍不住担心霍锦宁,担心阿瑜,担心梁大哥,担心上海的战事,担心比利时的会议......明知毫无用处,正因毫无用处,才偏偏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走,不知枯坐了多久,恍然窗外一声响动,阿绣才惊得回了神。
酒店临近海湾,从窗边就能望见白沙浅滩,碧水细浪,杜鹃万紫千红,草木郁郁葱葱,打眼望去,好似墙上镶嵌的一幅瑰丽油画。
她曾来过这里,当时霍锦宁告诉她,这是鼎鼎有名的香江八景之一浅水丹花。
她惋惜这样的大好景色被英国租借,而他坚定的对她说,早晚有一天,每一寸属于中国的土地,都会回来。
那夜的风还温柔的吹在鬓边,那夜的月还明亮的挂在天际,那夜的人还刻骨的眷恋在我心上,一转眼,竟然已经过去了十年。
今晚不知是什么节日,海滩上有烟火表演,熙熙攘攘围了不少人。篝火边上,有印度女郎穿着鲜艳的纱丽在跳舞,白人音乐家拉着小提琴穿梭在人群中,分不清是洋人还是华人都载歌载舞,十分欢快。
阿绣站在窗边,茫然望着这一切,仿佛和沙滩上的人们彼此身处两个世界一般。
那烟花的火光,乐器的奏鸣,微微失神,就能和千里外苏州河畔的炮火声、冲锋声,影影绰绰的重叠起来,闭上眼睛便是一片血红。
这两个月来,他们接触到了无数前线最新战报。
为了牵制日军更多兵力,上海是要死守的。陆军前赴后继的支援,伤亡惨重,第一师四万人打到最后只余一千,如狼似虎的天下一军就此埋葬在苏州河畔。空军参战的八十架飞机现今仅剩下十二架,首席飞行员“四大天王”中三席永远的陨落,而中央海军闽系主力舰队几乎全军覆没。
昔日远东小巴黎,十里洋场不夜城,如今成了尸山血海的地狱。
阿绣有时会想起她的故乡,那个养育了她十年的江南小镇,那儿时跑过的风雨廊,撑过的乌篷船,还有她与他相遇的长寿桥,是否也笼罩在炮火连天中?昔日的旧邻故友,是否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此时此刻,她亦是游子,她亦是离人。
在窗边站得久了,阿绣有些乏,胃里饥肠辘辘的空荡感涌了上来,她拿起扔在床上的针织披肩裹住自己,出了房门,想要请服务员送晚餐过来。
许是外面海滩上的烟火晚会太过引人注目,整个酒店里都空空荡荡的,阿绣找了很久,都见不到一个服务员,于是悻悻的回返。
午夜的长廊悠长寂静,白色的墙壁被昏黄的壁灯晕染得朦胧,墙上挂着印象派抽象的画作,每一幅都光怪陆离,意味深长。
偶尔路过的房间里传来男女夸张的呻/吟低语,更多被外面的喧嚣欢闹而掩盖,一阵清灵渺远的钢琴声若有若无的穿插在其中。
这个曲子,好熟悉,太熟悉了。
阿绣突然站住了脚步。
是...《致爱丽丝》?
她在原地愣了几秒,而后转身不顾一切的向走廊的尽头跑去。
不过是几百米远的距离,她仿佛要用尽自己一生的力气,披肩也扔了,右脚的鞋也不知道甩去了哪里,她只觉得慢一秒,哪怕慢一秒,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通着小阳台的门。
她猛地推开——
清凉的夜风扑面而来,流畅的乐声清晰入耳,紫藤花架下那架旧木立式钢琴前坐着一个挺拔的背影。
好似穿过晓风残月,沧桑海田,跨过这破碎山河,皑皑白骨。
他抬头,向她微微一笑。
眼里是漆漆星河,背后是灿然烟火。
只一眼,就让她模糊了眼眶。
“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1.1937年7月7日七七事变,日军在北平西南卢沟桥附近演习时,借口一名士兵“失踪”,要求进入宛平县城搜查,遭到中国守军第29军严辞拒绝。日军遂向中国守军发起进攻。这就是震惊中外的七七事变,又称卢沟桥事变。七七事变是日本帝国主义全面侵华战争的开始,也是中华民族进行全面抗战的起点。
2.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又称八一三战役,是中日双方在抗日战争中的第一场大型会战,也是整个中日战争中进行的规模最大、战斗最惨烈的一场战役。
3.下一章,战火连天中难得的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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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阿绣不顾一切的扑进了霍锦宁怀里, 两人紧紧的拥抱着,然后她抬头还没等说话, 他炽热的吻就落了下来。
四年九个月零十一天, 他们竟然整整分离了这样久。
本以为会有陌生,本以为会有疏离, 可肌肤相亲的那一刻,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栗着,叫嚣着思念与渴望, 好似从来不曾分开过一般。
他紧紧的将她抱在怀里,抬手捧着她的脸,迫使她抬起下巴,更加毫不保留的接受他的亲吻。
她的眼泪不停的流着,却仍是迫不及待的仰头回应着他。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吻, 激烈的, 霸道的, 欢喜的,悲恸的,糅杂着久别重逢的甜蜜, 亦有千言万语的苦涩。
一吻终了,两人气喘吁吁的分开, 却还依依不舍, 他安抚似的,一下又一下的啄吻着她的唇,她能感觉到他唇边蠕动的弧度, 是笑着的。
“鞋呢?”
“......不知道。”
挪了挪光着的右脚,她有些赧然,无论在工作上如何历练成长,在外如何干练坚强,只要见到他,她好像永远都是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是慌张的,笨拙的,要被他照顾着,呵护着。
下一秒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腾空,被他打横抱在怀里,亲吻又重新落下,于是昏天黑地,不知东西。
进了门后,她转身去锁门,他从身后抱住她,细密的吻落在她的耳后,轻声叫着她的名字:
“阿绣,阿绣......”
阿绣心里悲欣交集,被他声声唤着,眼里又是酸涩,哽咽的问:
“你怎么会来?”
乍见之下,惊喜不已,而后铺天盖地的困惑涌了上来。
她转过身,认认真真看着眼前的人。
是他,是霍锦宁,而不是她过去日日午夜梦回的幻象,在这烽火连天的年月,在淞沪激战正酣内迁如火如荼的当口,他当真穿越大半个中国,站在了她的面前。
“我的小姑娘长大了,我却老了。”
看着眼前出落得这样温婉动人的姑娘,他笑着叹道,眼角不知何时爬上了浅浅的细纹。
阿绣摇头,却抑制不住的涌上心酸。
他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瘦削和憔悴,额角有一道划破的口子,不再渗血,隐隐露出苍白的内里。簇新的西装与衬衣显然是刚刚换上,沐浴露的味道清新淡雅,却仍是掩盖不了他一身穿过战火硝烟的风尘仆仆。
那个京城里鲜衣怒马的霍家二少,上海滩翻云覆雨的霍家二爷,何曾这样狼狈过?
她忍不住轻轻抚上他额角的那道伤口,
“怎样伤的?”
“弹片擦伤。”
他顿了顿,又笑道:“没事。”
五天前,大华机械厂最后一批机械装运成箱,趁着夜色从苏州河出港,霍锦宁亲自指挥装船,不幸遭遇日机轰炸,一枚炮弹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炸开,他当场震晕过去。
但是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码头每天都在死人,他不过被弹片擦伤一道口子,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目光温柔的望着他许久不见的小姑娘,
“我是偷跑来的。”
阿绣被他眼里的轻描淡写所诱惑,一瞬间恍然以为外面不是国难当头,不是山河动荡,她与他不过是一对儿学堂上贪玩的学生,亦或是门第阻碍意图私奔的小情侣,那样不谙世事,那样不知闲愁。
“上海——”
她不过起了个头,他便已知道她所有的想法。
“不好。”
他哑声道。
所有的,一切,都不好。
“我说,你来听。”
阿绣点头。
“上海,守不住了。”
虽然早有预感,可亲耳听他说出来,阿绣心里还是咯噔了一声,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她咬牙强忍着,听他继续道:
“接下来,就是南京。南京要守,但能守多久,不知道,已经确定重庆做陪都了。江浙的工厂基本全部迁到武汉了,这只是第一步,下一步要继续向四川迁。”
阿绣张口想说什么,却被他伸指按住了双唇。
“你不能回去,跟着老师,留在这里,香港暂时是安全的。”
阿绣不语,只殷殷切切的望着他。
王维国先生的身子支撑不住,势必不能再继任驻外代表,那么她想回到他身边,哪怕枪林弹雨,哪怕生死一线,她想和他一同守护着这个国家。
霍锦宁苦笑了一下:“瑜儿被软禁了。”
“为什么?”
“她救了你哥哥,被牵扯到了西安的事情里,往日里的些旧账也被查出来了。她,拒不认错,康家放弃了她。”
只这几句话,阿绣就全明白了。
如今明面上共同抗日,暗地里党争仍在,连康雅晴夫人当初都屡遭暗杀,被牵扯上通敌叛党,哪怕是皇亲国戚也统统没有好下场。
康家放弃了萧瑜,但只要霍锦宁不放弃,她生死无虞。
所以,她方阿绣身为霍锦宁的情人,华永泰的妹妹,前清伪满的宗亲,今时今日,决计不能留在他身边。
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一旦她的身世被揭穿出来,所有人都会万劫不复。
她含泪点头,她明白,她不会胡来,他让她留在香港她就留在香港,她等他。
“所以,”他轻笑着亲了一下她的脸颊,“我真的是偷跑出来见你的。”
他本该躺在上海医院里昏迷不醒,可却大费周章,穿过万水千山,来见一见他的小姑娘。
“能...留多久?”
“一个晚上。”
一个晚上,只有一个晚上,他们只有今夜可以在一起。
阿绣心中悲伤更甚,她踮起脚热切的去亲吻他,抖着手去解他的衣服扣子,慌乱又无措。
他失笑,安抚的抱住她,压低的声音磁性得叫人骨头发酥:
“不着急,慢慢来。”
两具火热的身躯一路纠缠到床边,相拥倒在软被之上,衣服一件件脱落,他们彼此赤诚相待,抵死纠缠。
上一次这样亲密无间,还是四年以前,她临出国前的那一晚,在霍府旧宅那个洞房花烛夜,她固执的将自己全部给了他。可彼时与此时的心态那样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