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绣被强制要求待在原先住的那间屋子里,门口有人看守,禁止外出,禁止和外界联络。
王维国先生遇刺身亡,舆论一定已经掀起轩然大波,外面战事瞬息万变,国际会议不知结果如何,阿绣困在屋里,只觉得度日如年。
第三天清晨,欧阳出现了。
“姚韵怡夫人今天已经到达香港,来处理先生的身后事。在这之前,你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我没有出卖过先生。”阿绣态度坚决,她顿了顿,又说:“如果说先生身边的人都有嫌疑,那么其他人也有,包括你,如今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疗养院上下所有人都已讯问完毕,基本可以排除嫌疑,除了你。这几天你一直心神不宁,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先生遇害那天,你不知所踪,你说小张能证明你的去向,但是如今小张失踪了。至于我——”
欧阳面无表情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是奉命随行驻外官员身边监督工作的国府特派人员,有资格全权处理外交官遭遇的一切突发事件。”
昔日共事的同僚终于挑明身份,不存丝毫旧情,且是在这样一个阿绣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场景下。
二人静默对视,彼此眼中俱是疏离。
阿绣深吸一口气:“如果我是帮凶,为什么还要回来自投罗网?失踪的小张岂不是更有嫌疑?况且,先生对我恩重如山,与我如师如父,我有什么动机这样做?”
“动机?”
欧阳冷笑了一下,将手边一沓报纸扔到她的面前,“事到如今,你还要嘴硬吗?”
阿绣拿起来一看,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顷刻间天旋地转。
一夜之间,香港各大报刊所有头版头条,都在刊登同一个新闻:
刺杀王维国的真正凶手,乃是其身边潜伏已久的红色卧底。
上面绘声绘色的描述着,这位方姓秘书乃是延安方面华永泰先生的亲生妹妹,多年来潜伏在国府驻外代表身边,窃取第一手对外情报,在王维国与千代子密会以后,受上级指示及时将其暗杀,以免他投诚日本,背叛国家。
故事之离奇,如同话本演义,阿绣简直不相信上面那个心机深沉,多年卧薪尝胆的方姓女秘书就是自己。
而后还有不少报纸转载了千代子作为“满洲国皇室”发言人做出的声明,大意是指,对于她这个流落在民间的妹妹表示怜惜,对她多年来受亲哥哥的蒙蔽做出这么多错事表示遗憾,但鉴于血浓于水,她终究是“满洲国皇室”的正统格格,希望能与国府交涉,以“外交”手段“引渡”她回“满洲国”。
舆论战,又是一场精彩的舆论战。
千代子煽动舆论竟然已经到达如此令人发指的地步,简直指鹿为马,步步为营。
她先是放出与王维国深夜密谈的新闻,制造王维国与伪满接触密切的烟/雾/弹,然后买通王维国身边工作人员小张里应外合,将其刺杀,可以就此栽赃是党派内斗或激进人士所为,本已是一箭双雕。但阴差阳错遇见了阿绣,所以干脆将计就计,将她的特殊身份大肆宣扬,造成她是凶手的假象,趁机挑拨两党关系,破坏好不容易形成的抗日统一战线,而伪满方面仍旧可以独善其身,甚至是趁机大做好人。
等到想明白这一切的前因后果,阿绣不禁脊背发凉。
事到如今,千代子的计谋究竟能成功几分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日本人视为眼中钉的王维国已死,而她所恨的阿绣也必死无疑。
“这是挑拨离间之计。”
此时阿绣心中已是一片混乱,手心直冒冷汗,可她还是放下报纸,冷静道:“我不是什么卧底,不认识华永泰,更加不是什么伪满国的格格。凶手是一定是千代子,他们是在转移视线。”
“凶手究竟是谁,我们会进一步调查,但现在你需要交代的是你自己的问题。”
欧阳厉声质问:“你十四岁起跟在霍家二少爷霍锦宁身边,做他的情妇,在他的资助下念书,而后受他介绍来到王维国身边工作,随其出使国联。你的任务目的是什么?什么时候加入的组织?直属上级是谁,是不是华永泰?霍锦宁知不知道你的身份?他是不是已经被策反?”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阿绣既觉得心惊肉跳,又觉得哭笑不得。
“你为什么一口咬定我是延安的卧底?为什么不怀疑我是伪满的卧底?”
“这么说你已经承认你是双重卧底了?”
“我没有!”
阿绣强自镇定道:“欧阳,你我共事多年,你既然是特派人员,我有没有问题你会看不出来?这些年我们在日内瓦,在你的眼皮底下,我有没有做出过一件对不起先生,对不起国家的事来?”
“你做过什么是第二个问题,你究竟是谁才是最重要的第一个问题。你是不打算交代你的......”
话没说完,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
“夫人,您不能进去!夫人,拦着夫人!”
一人破门而入,直接冲到了阿绣面前。
是姚韵怡,此时她风尘仆仆,脸色苍白,发髻微乱,整个人憔悴不堪。
阿绣起身,蠕动双唇,还来不及说什么,脸上就被狠狠扇了一个耳光。
“我和维国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了?你为什么要害死他!我们俩夫妻视你如亲生女儿一般,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你说话呀!”
姚韵怡再没风度仪态,她失控的推搡撕扯着阿绣,歇斯底里的尖叫道:
“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给维国偿命!”
“来人!分开她们!”欧阳脸色难看的喝道。
很快有人制住了姚韵怡,把她拖到了一边。
“夫人,你冷静一下。”欧阳走过去,对姚韵怡道:“谋害先生的凶手,我们还在调查之中,您不要激动,这件事我会给您一个交代的。”
“还查什么?外面的报纸不是写的清清楚楚吗?就是她害死了我先生!”姚韵怡双目赤红,恨恨的瞪着阿绣。
“还有一些细节需要查清楚。”欧阳表情有些不耐,“您先回去,这里不经允许不能擅自进来。”
说罢不顾她的挣扎,命人强制将她带出去了。
临出门时姚韵怡还悲愤的向阿绣喊道:“一定是你杀了维国!我不会原谅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那尖锐的叫声久久回荡在走廊中。
欧阳看了阿绣,后者脸颊红肿,发丝凌乱,低头不语。
他皱了皱眉,也没什么讯问的耐心了,只冷声道:“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我暂时不会对你用刑,我给你最后一天时间,想清楚招还是不招。上面已经下达了命令,明天一早押解你回南京接受调查,到时候一切就由不得你了。”
欧阳转身欲走,却被阿绣开口叫住。
“等一等。”
“你想清楚了?”
阿绣将鬓边垂落的发丝轻轻挽在耳后,摇了摇头:
“我想问的是,上海战况如何?”
欧阳微愣,沉默半晌,低声道:
“前天晚上,我军全面撤出上海,今日一早,国府发表告全体同胞书,上海沦陷了。”
上海,沦陷了。
短短五个字,可这背后代表的意义,重于千钧。
尽管早已猜到了结局,但当此时确切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阿绣的泪水还是不可抑制涌了出来。
从十四岁离开笙溪镇,到十九岁北上求学,她在上海生活了整整五年。
那些她生活过的每一寸土地,德英女中,神父路公寓,上海大戏院,求真书店,小福园别墅还有三楼那间大书房,都落入了日寇手中。
从此黄浦江滚滚东逝水,再不是故乡。
作者有话要说: 1.欧阳是中/统的人,阿绣的身份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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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是夜, 月上中天。
屋内一片黑暗,阿绣没有入睡, 而是穿戴整齐的坐在窗边, 紧张得全身微微颤抖。
白天姚韵怡冲进来和她撕扯的时候,趁人不注意, 偷偷在她手里塞了一个小纸团。
上面是一句法文:晚十二点,来人相救。
谨慎起见,阿绣看完字条后将其撕碎, 冲到了洗手间的马桶里。
入夜以后,她假装上床睡觉,实则一直保持清醒等待着。
门口有人把手,那么很可能要从窗户离开。这里是三楼,她早就轻手轻脚的将床单撕开, 系成了长条, 一端固定在床柱上, 另一端紧紧握在手里。
正如欧阳所说,等回到南京,一切都由不得她了, 她会被用刑,会被屈打成招, 会被借题发挥, 会连累所有和她有关系的人。
霍锦宁不能出面,他千千万万不能出面,一旦出面, 事情就会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不,其实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了。
阿绣不知道谁会来救走她,她相信姚韵怡不会害她,即便她真的相信是阿绣害死了王维国,想要报仇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她今晚必须要走,无论是谁来带她走。
手中这条白布,要么能带她逃出生天,要么就带她去往地狱。
她不能回南京。
十二点了,窗外忽然传来若有若无的猫叫声。
阿绣一个激灵,探身看向窗外。
只见楼下巡逻的人不知所踪,一个黑衣男子站在下面,向她打手势,示意她跳下来。
阿绣深吸一口气,打开窗户,握紧手中床单,一点点爬下去。
她忍着不去往下看,用尽全部力气的往下爬,但床单长度不够,垂到一楼半的时候就到头了。
下面那男人焦急的小声喊着:“跳下来,我接着你!”
阿绣把心一横,闭上眼,松开手跳了下去。
那男人身姿矫健,准确的接住了她,抱着她顺势就地一滚化解的冲击力。
阿绣还晕头转向时,就被他连拉带拽的拖走:
“快跑!”
不远处有人喝道:“谁在那里?!”
随即有手电筒的光芒照过来,两个人拔腿就跑。
跑到不远处疗养院的矮墙边,那人托举起阿绣,帮她翻过墙去,自己也利落的翻了过去,墙那边传来乱七八糟的脚步声。
“站住!别跑!”
那人一刻不停的拉着阿绣蹿上了墙下藏着的一辆汽车,
“快开车!”
司机等待已久,此时一踩油门,车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而去。
后面翻墙过来的人大呼小叫的追上来,甚至还有人拔枪射击,子弹射在车身上砰砰作响,但这一切都不能阻止他们一骑绝尘,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慌乱过后,阿绣才发现车上还坐着另一个男人,他戴着黑色礼帽,面容隐藏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
男人摘下礼帽,缓缓笑了笑,神色复杂:
“小妹,这些年来,你受苦了。”
阿绣眼眶微湿,喃喃道:
“九哥.....”
是华永泰,她阔别多年的哥哥。
经年离乱,雪雨风霜,昔日英俊倜傥的青年,已是双鬓微白,早生华发,可他眼中那股坚定信仰,一如既往。
华永泰轻轻叹了口气:“我在武汉组织统一战线的工作,接到消息,第一时间就赶过来了,今早与姚韵怡夫人取得联系,得到了她的配合,这才能把消息传递给你,及时将你救了出来。”
阿绣不禁想起了姚韵怡临别时冲她喊出的那番话,原来,都是反的。
我相信不是你杀了维国,我没有怪过你,别回来。
幼时额娘的身影早就模糊不清,奶娘的摇篮曲声声在耳,凤姑嘴硬心软对她最是护短,而今她又有了一位娘亲。
先生说他们一直有意认她做干女儿,可这一声爸爸妈妈,她终究是没有机会叫了。
阿绣擦去眼角的泪水,轻声问:“九哥,你远在武汉,是如何知道我在香港出事?”
华永泰犹豫了一下,沉声道:“报纸上全部都登出来了。”
阿绣心中一沉。
不只是香港的报纸,竟然连国内的报纸都报道了吗?王维国先生名扬海外,他遇刺身亡定是举国关注的大事,而这其中坎坷曲折又实在吸引人眼球,一夜间传遍大江南北不足为奇。
此时此刻,阿绣最后一丝侥幸也全部破灭了。
她缓缓闭上眼睛,苦笑道:“九哥,你不该来。”
“是我对不起你。”华永泰叹道。
时至今日,阿绣被逼到这般地步,皆因她是他的妹妹。
明知自己朝不保夕,也许他当初不应该贸然与她相认,那么也就没有现在这一切了。
阿绣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二人名为兄妹,血脉相连,可经年离别,真切亲情又有多少?可她这番蒙难,他不远万里前来相救,实在叫她无以为报。
“我们去哪里?”
“码头,走水路去武汉。”华永泰顿了顿,接着道:“然后,和我回延安。”
“不,九哥,我不会和你去延安。”
这一走,便是默认了她卧底的身份,便是承认了报纸上的所有指责,便是陷霍锦宁与萧瑜至万劫不复,便是此后山高水长,她与霍锦宁从此两不相见。
华永泰沉下脸色,“那你想怎么办?不准做傻事!”
阿绣不语,是的,他猜得没有错。
从华永泰出现在香港的那一刻起,阿绣已经没有退路了。
倘若她活着,那么她扛不住严刑逼供,倘若她死了,那么最后也不过是落得畏罪自杀。
最好的结局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消失在所有人找不到的地方。
那么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她相信霍锦宁有办法扭转乾坤。
“你在想什么?你疯了?别人还没有要你的命,你要自己了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