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冬至,下雪概率极大,书院那边的假也变得好请起来,且知道此事不宜声张,他们便托家中寻了个借口,这才都能到这里来陪林歇过生辰。
一众人嬉笑玩闹,还有机关社的人带来的许多有趣又能一块玩的物品,不过眨眼,便到了夜色降临之时。
冬天天黑得快,林歇虽看不见,但斜倚在三楼的围栏边,能听到外头街道上小贩叫卖的声响。
中午叫卖声最热闹,到了下午便清寂了下来,临到夜色降临,那叫卖声比中午还吵。
林歇凭栏而坐,虽高处风大,但因喝了酒,身子有些热了起来,并不觉得多冷。
夏夙叫酒楼备的是幽竹酿与临雪照。
两种酒都是甘醇清甜,不易醉人。
可当水似的喝了一个下午,再不醉人的酒也能叫人醺然。
更别说还有人手欠将两种酒混到了一起,味道新奇,叫人忍不住又多喝了几杯。
说好的晚上去逛街市,可等到最后,能站着出酒楼的人也不过寥寥几个。
夏媛媛身子不好,昨夜又熬夜给林歇赶制了斗篷做生辰贺礼,因而中午吃饱后就在一旁睡着了,且一睡就是一个下午,躲过一劫不说,还睡得精神饱满,此刻别说去逛清平巷,便是把整个京城逛了都不在话下。
夏夙则是天生的酒量好,此刻只见兴奋不见醉意。
君鹤阳和夏衍就更没问题了,君鹤阳本就是交际能手,喝个酒不在话下,夏衍幼时行军,若遇到酷寒天气,也都是随着自己的父兄一块喝烈酒取暖,酒量是从小就练出来的。
确定好还能去逛夜市的人,剩下喝醉的,都被君鹤阳安排了人和马车,一一给送回到了各自府上。
夏衍替林歇系好斗篷的系带,盖上兜帽,并用手摸了摸林歇微红发烫的小脸。
夏衍的手有些凉,才碰上林歇的脸,便让林歇主动靠过去蹭了蹭,红润的唇齿间发出了一声极低的,近乎呻.吟的轻叹。
夏衍眼底微黯,低头在林歇耳边问道:“我送你回去?”
林歇抬手覆上夏衍的手背,指尖轻挠夏衍的掌心,任性道:“不要。”
喉结上下耸动,夏衍握住林歇作乱的手指,提醒她:“你醉了。”
林歇摇头,告诉夏衍:“只在你面前,才是醉了。”
每个人醉了的样子都是不一样的,有的会沉沉睡去,怎么也叫不醒,有的会撒酒疯,又哭又闹,还有的便会如林歇这般,只要克制住,除了稍显迟钝,其他反应皆如常人一般,但若不克制,便会自我放纵得一塌糊涂。
夏衍只觉得喝醉了的林歇比清醒时还要难哄,便把人寸步不离的带在了身边。
如夏夙所说,清平巷来了一支新的杂耍班子,趁着冬至来凑热闹的人也是真的不少,未免走散,他们并没有围去看杂耍,而是在挂满了灯笼点满了烛火的街市上逛了起来。
从清平巷到隔壁靠着扶摇河的锣鼓巷,两条街道都是人声鼎沸。
夏夙拉着夏媛媛去买了不少东西,她们身后跟着君鹤阳与夏衍离开酒楼前提早叫人从府上调来的护卫。
夏衍则是专心带着林歇,给林歇买她想吃的想玩的,身后倒也跟着寥寥几个护卫,但主要的任务不是保护他们不被行人冲撞,而是帮忙拎各种林歇随口说想要,夏衍便给她买来的东西。
林歇拉着夏衍到处乱窜,甚至还跑到结了冰的扶摇河上踩了几脚,被夏衍抱着腰给提溜回了岸上。
最后众人集合,夏夙说锣鼓巷河岸的另一边很热闹,想去看看。
君鹤阳提醒:“那边是伶遥巷,再过去就是花柳巷了。”
夏夙不听,只看夏衍,还很懂打蛇打七寸的道理,拉了拉林歇,诱哄道:“那边可比锣鼓巷还热闹好玩。”
晕乎乎的林歇果然被煽动,朝夏衍道:“想去。”
逛街逛到有点上头的夏媛媛也跟着附和:“我也想去。”
花柳巷是烟花之地,伶遥巷则是中间地带。
伶遥巷不如花柳巷那般叫良家女子退避三舍,可也是个不怎么安全的地方,虽也有女子过去那边游玩,可都是呼朋唤友、身边带着不少仆从侍卫的高门贵女,因为也就只有这等地位的姑娘,才能保证自己在那样的地方不被人冒犯。
所以夏夙她们想去玩的话,并不是不可以。
夏衍也信得过自己府上的护卫,便就同意了,只一点要求——她们决不能像刚刚一样到处乱跑。
夏夙很干脆就应下了,可夏衍根本不信她的保证,直接看向夏媛媛。
夏媛媛拉住夏夙的手臂,向自己亲哥保证自己一定会看好夏夙。
林歇就不用说了,就算她想乱跑,也会被夏衍第一时间抓住。
伶遥巷和锣鼓巷清平巷不同,因与花柳巷隔得很近,街上随处可见打扮花枝招展,走路摆肢扭腰的烟花女子,她们身边通常还会聚着嬉笑打闹的姐妹和言语轻佻的男人。
但也不得不承认,就是因为这样的放纵无忌,伶遥巷比一河之隔的锣鼓巷热闹多了。
各色小贩叫卖不休,茶楼酒肆里头时不时便会传来哄笑呐喊声,沿河护栏上悬挂色彩艳丽的灯笼,衣着贵气的大家少爷吸引着烟花女子们的眼球与议论,矜持的贵姑娘们结伴在仆从簇拥下施施然走过街道,时不时驻足买些什么看些什么,端着的从容姿态亦叫那些沦落风尘的女子艳羡嫉妒。
喧闹传来,夏夙全然忘了自己承诺过什么,拉着夏媛媛朝人头攒动的地方去。
君鹤阳与夏衍连忙跟上,林歇这会儿倒是最乖的那个,一直被夏衍紧紧地拉着手带着走。
走到前头才知道这里竟是摆了一个高台,高台旁放着数不清的弓箭,高台面朝河畔另一侧,遥遥望去,能看到河畔另一侧悬着许多干草团起来的靶子。
那些靶子并不固定,每一个都随着风胡乱晃悠。
夏夙很快就打听清楚了情况,说是射箭的比试,魁首可与醉春楼花魁春风一度,次位可得一条络纱缝制的发带,第三名则能拿到一枚样式精致华丽的金簪子。
络纱产地偏远,便是运来京城也多是进贡给皇室贵族享用,寻常游戏能用络纱缝制的发带做次位的彩头,也算叫人稀罕了。
夏衍等人原只是看热闹,夏夙倒是技痒想去试试,被夏衍硬生生给按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林歇慢了半拍才说道:“想要络纱。”
夏衍一愣,想了想道:“母亲库房里存有几匹,等回去了,我叫人送去给你。”
林歇摇头,说:“想要赢来的。”
于是夏衍看向君鹤阳,对他说:“替我看着她们。”
竟是一副要上场的模样。
君鹤阳一言难尽地应下了,只觉得北宁侯府这位大姑娘可真是了不得,硬生生把夏衍这般的百炼钢化成了无所不依的绕指柔。
夏夙则是跳脚:“刚刚还不让我去!现在却自己要去!”
夏衍回头,想着有夏夙在,君鹤阳怕是看不住三个人,便对夏夙道:“那你也来吧。”
夏夙欢欢喜喜踩着台阶,蹬蹬蹬地跟着夏衍跑上了高台。
作为头一个上高台的女子,夏夙理所当然地受到了瞩目与欢呼。
原本还要再等等才开始的比试,也因台下众人迫不及待地欢呼起哄,直接开始了。
今日的夏衍穿了件石青色的袍子,样式简单却带着难掩的贵气,在搭弓挽箭之时,又透露出了旁人所没有的独特气场,比试不过才开始,便不由自主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君鹤阳看着越发感慨,忍不住说了句:“真是好久都没见他这副模样了。”
过了一会儿,身旁传来林歇的声音:“怎么说?”
君鹤阳听着声音不对,转头去看,就发现原本怎么看都已经喝醉了的林歇正面无表情地朝着他,脸上不见丝毫面对夏衍时的笑意与迷糊,表现的如同平时一般。
不,她平时也不是这样的,她平时总会浅浅地笑着,不会这样一点表情都没有。
因为没了笑意,连带着那一双剔透的眼睛都显得暗沉了下来。
君鹤阳知道那双眼睛是看不见的,可对上之后还是感到了一丝莫名的……惧怕。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三千字没发现断点我就知道这章字数又要超,但没想到会直接写到五千六,评论区的诸位你们是会咒术吗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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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那惧怕来得突然,如一只细足的小虫, 悄然爬上背脊, 在刹那间叫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有那么一瞬间, 君鹤阳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林歇?”
林歇这回反应倒是没那么慢了,她回道:“你说。”
简单明了的两个字,甚至没有故作高傲地把尾音拖长,却如同在说“我允许你提问”一般,带着轻描淡写的恩准。
这是一个俯视的发言角度,很容易让听者感到不快,特别是在谈话对象还是康王世子的情况下, 就更显得自命不凡了。
然而现实就是, 君鹤阳非但没感到冒犯,反而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因为他感觉不到丝毫的违和, 也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对眼前的林歇感到陌生, 甚至还蠢到开口去确认对方是谁, 此刻林歇让他说, 他总不能实话实说, 说“我刚刚差点没认出你”吧?
听起来太蠢了。
于是君鹤阳便用最开始的话头,岔开了话题。
只听他无缝衔接了一句:“常思他以前和现在完全是两个模样。”
语调自然,仿佛他们一直就在讨论这个,并没有出现他突然犯蠢认不出林歇的事来。
林歇果然就被带过去了:“他以前……是怎样的?”
君鹤阳慢慢适应了和平时有些不同的林歇,对林歇说道:“他以前和我一样。”
“和你一样?”
林歇无法想象, 性格沉稳寡言的夏衍,和性情飞扬、爱热闹又爱到处交朋友的君鹤阳……一样?
君鹤阳替林歇慢慢捋:“你想啊,他出生那会儿先帝还在位,姑姑又是嫡出的公主,就算被先帝下旨夺了公主的身份,那也是实打实的血脉,光说出生,整个京城上下,也就他那两个哥哥可以压过他去,便是当时的皇子……”
君鹤阳压低了声音:“无论是废帝还是当今,可都是把他当成了亲外甥来讨好的。”
说完这句君鹤阳又恢复了原先的音量:“后来先帝病重,局势乱七八糟,先帝就更是倚重作为纯臣的姑父了,当时那些个争来抢去的皇子们也知道先帝的底线,因此谁都不敢碰镇远将军府,唯恐把先帝给气着,一道旨意下来就彻底无缘大位了。”
“你说那会儿先帝要是早早就把诏书给颁了该多好,也不会弄成现在这副模样。”
君鹤阳感慨了一句,然后接着说回正题:“而且常思还比他那两个哥哥厉害,学识好,习武的天赋也高,自然是受尽了瞩目与赞扬的。”
“你说,就这样长大的常思,那脾气还不得和我一样?不,是比我还随心所欲,天天闯祸。”
林歇以沉默表达了自己的不信任。
君鹤阳:“你也别不信,你想嘛,他的字是什么——常思,姑父为什么要给他取这个字?就是希望他少惹祸,别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结果可倒好,经过‘常思’,他惹祸的手段是越发高超,都快成京城一霸了,这才十二岁就被姑父扔到了军营里,祸祸敌军去了。”
“那会儿虽然是废帝在位,可废帝起初对镇远将军府还是很器重的,也是到了后来……”君鹤阳叹气。
林歇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废帝继位后的第七年,将军府惹了废帝猜忌,镇远军由原先的二十万被裁撤至十万,并被派往边境驻守。
再后来……
一旁的夏媛媛突然出声,接了君鹤阳的话:“后来大哥二哥走了,三哥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林歇微微低头。
那年,夏衍十六岁,亲手把自己两位兄长的尸骨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带回了军营。
无论过往如何的性情飞扬少年意气,经过这么一遭,不可能半点改变都没有。
君鹤阳这才反应过来夏媛媛还在边上呢,猛地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朝着夏媛媛连声道歉。
他也是被林歇刚刚那一吓给吓糊涂了,竟忘了夏媛媛就在一旁,还当着人的面说了这些旧事。
夏媛媛摆摆手,甚至还很体贴地和林歇说了句话,来缓和气氛,好叫君鹤阳不那么尴尬:“我还曾苦恼呢,三哥如今这么闷的性子,若是没人喜欢讨不着媳妇可怎么办,谁知遇到你,他就全然不同了。”
夏媛媛笑着说道:“很久没见到这样的三哥,我挺开心的。”
君鹤阳还在懊悔刚刚的失言,此刻便一个劲地顺着夏媛媛的话说:“就是就是,这些年除了军中之事,少有他在意的,对了,常思那只狸奴你收到了吧,他当初只说要找摸着舒服的,不拘是什么。我还觉得这份礼物太简单了,谁知道他找了一大堆兔子狗的全扔到军营里去了,说是胆小的不要,怕血的不要,怕他的也不要,最后挑来拣去,可算让他找到一只粘人粘到缺心眼的狸奴,就算夏衍刚进林子里杀了只凶兽满身血呢,那小狸奴也敢往他身上爬。”
夏媛媛果然被逗笑了,君鹤阳也松了一口气。
林歇站在他们两个中间,慢慢消化刚刚听来的事情。
他们说话间,台上的比试已经过了好几轮,台上的人也不像原先这么多了。
林歇看看不见,听又听不清,和身边专注高台的人不同,她基本就是在干等着比试结束。
君鹤阳看她无聊,便就陪她说了几句话。
所以君鹤阳能广交好友不是没道理的,他总能在意身边的人的感受,并给予帮助。
只是两人终究不熟,唯一能聊的夏衍又因为刚刚的话导致君鹤阳不太敢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