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看见,画面掠过了这些文物,也掠过了那一幅雪白的墙壁,掠过了墙壁上一幅名叫《摇摆》的印象派名画。
最后掠过的是其他小件赝品。
秦皇陵的兵马俑,不同朝代的青花瓷。
还有,几串鸡血石珠子,一小筐长了铜锈的铜钱……
“警方透露,甄某造假技术高超,在文物非法流通市场上十分出名,其甚至拥有材料与化工博士专业学位,所造赝品完全乱真……”
电视台主持人播报的声音清脆极了。
但这时,不管费靖还是边斜,都没功夫去欣赏了。
费靖满脑子都是刚才画面里掠过的那一串鸡血石:假的,假的,竟然是假的……
此刻戴在他手腕上的那一串,简直变成了火炭。
烫得他心里哇凉哇凉。
边斜则是默不作声地悄悄把手里那一串铜钱攥到了自己的手心里,有种挖坑埋自己的冲动。
脸疼。
太他妈疼了。
“骗子,这个骗子!”
钱对费靖这层次的人来说不是最重要的,但面子是!
大老板气得脸都要青了,大叫起来。
“我要告他!我他妈要告死他!!!”
程白也许是看了这新闻之后最淡定的人了,只瞅了这俩一眼,尤其是边斜,而后半真半假,惋惜似的一叹:“哎呀,看来是老天爷听到了我们大作家的心声,这反转来得还算有水平吧?”
边斜:可这不是老子想要的那种反转tat
第71章 邻居(修)
微博热搜第一条:阴沟翻船甄某某[爆]
什么文物返还、拍卖捡漏、国际大盗、盗版签名、天价和解等等原本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关键词, 全被这一个人组合到了一起。
网友吃瓜吃到撑。
什么这啊那啊的,没有个过人的逻辑还看不明白了。
所以有明白人梳理了一下,目前能看到的故事是这样的:
甄复国, 文玩圈里一倒腾古玩的,兼造假大师,看东西真不真那是一看一个准儿。
这人鼓捣赝品之余, 还培养了点文雅的小爱好。
那就是:倒腾畅销作家的盗版书, 再做个假签名高价卖出去。
好几年前一伙国际大盗从英国马桥私人博物馆盗了一幅价值1.5亿的画出来,藏进了意大利一位雕塑家的雕塑里, 想利用意大利法里关于“隐藏物”的法律将赃物洗白。
没想到半道被甄复国截胡。
甄复国事先是不是有什么渠道知道这件事不知道, 但反正他声称自己不知道, 神通广大地把藏着画的雕塑带回了国。在英国方面找到他之后, 他理直气壮地找了某位出名的程大律帮他打官司。
打官司期间, 他十分碰巧地发现程大律身边的助理边斜正好是他做的盗版书的原作者。
也不知哪根筋抽了, 竟送了人一本签名书。
人原作者有没有签过名自己还不清楚吗?
找了经纪人一通查, 一开始倒还没查到他身上, 只让人先把那卖盗版书的网店给举报了。
这下好。
昨天官司刚刚尘埃落定,6500万的天价和解刚刚震惊了整个网络, 隔天这货就因为制作销售盗版书被逮了进去, 还被警察叔叔拔萝卜带出泥,顺手抄了他的仓库。
这一看可不得了!
乖乖, 一堆高科技造假出来的赝品哪!
更让人震惊的是:这一堆东西里,竟然还有一幅《摇摆》,那价值1.5亿的画作!
“不是, 我有点弄不明白了,昨天和解不是已经达成了吗?那甄复国手里那幅画应该已经交给英国那边了,现在他这仓库里怎么又查出来一幅?”
“想想有点东西啊……”
“应该是制作的赝品吧?”
“可,万一仓库里这幅才是真的呢?”
这话一出,律所里众位律师顿时面面相觑,被这个极其大胆的猜测给震住了。
如果仓库里这幅才是真的……
那也就是说,甄复国昨天给人英国的那幅是假的!
而且英国那边还没发现!
如果不是这位顶级作家顺手一举报,这位甄老板可真是成大事的料啊!
可惜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静默间,终是有人忍不住叹了一声:“真他妈牛逼!”
程白在旁边听了半晌,大致明白了来龙去脉,也觉得甄复国应该算是她这么多年遇到的当事人里能排到前五的。
这么狡诈了可不多见了。
只可惜,余生应该都要交付给监狱了。
而且,赢了官司,制假贩假都不厉害,真正厉害的是……
她幽幽转过目光来看了看边斜和费靖。
能在打官司途中顺道骗了俩大傻子,这才是真本事!
边斜简直要抑郁:“我以为他看我的书,还那么喜欢半口金,怎么着也算我的书粉,坑谁也不至于坑我……”
程白嘴角一抽:“卖你盗版签名书的书粉?”
费靖还想垂死挣扎:“那我呢?我天天跟他聊边神的书,没日没夜地磕啊,我把他当知己看的!”
程白想翻白眼:“不先跟你套近乎以后怎么忽悠你?”
费靖:“……”
边斜:“……”
所以甄复国这逼一开始就步步为营没安好心是吗!
程白怜悯地看了这两位一眼,摇了摇头,也不再听外面热火朝天的讨论,返身就进了办公室,给自己泡了壶好茶。
费靖和边斜游魂似的跟了进来。
边斜直愣愣往沙发上一躺不想说话了。
费靖却开始琢磨:“我得想想怎么告他。”
程白一声轻嗤:“你有证据吗?”
费靖声音忽然变弱:“有转账记录……”
程白点点头:“合同呢?”
费靖:“……”
程白继续问:“口头交易有利益不相关的证人吗?再说你不都说人家这是送给你的吗?”
费靖也是个专业的法律人,一想他就知道自己这算是凉了。
程白不想评价:“主任啊,你考虑考虑,还是回头开个棋牌室吧。”
别干律所了。
费靖:“……”
边斜在旁边盯了程白半天:“我跟费主任这都算是鹰啄瞎了眼,难得栽了一回,可出这么大的事,也算是好大一桩反转了,程律你怎么半点都不担心?”
程白道:“律师费不都给了吗?”
费靖想起来:“可他仓库里查出来的那幅画!而且这人是个文物造假的,信誉不行啊!”
程白一摊手:“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边斜和费靖都不明白:“怎么会没关系?”
程白道:“目前所有的证据和新闻也只能证明甄复国是个无良文物造假贩子,可没证据能证明他提前知道雕塑里有画。且调解书都由调委会那边定了,只要最终真画如期送到英国当事人那边,和解就是有效的。”
边斜皱眉:“那画要是假的,你律师费呢?”
程白笑了。
她泡了泡上好的铁观音,茶水进去六秒钟倒出来,给旁边两个人都倒上了一杯,又拿起自己那杯来,享受地喝了一口,才慢慢放下。
轻松,惬意。
“你以为谁都跟你们一样,等着被人骗呢。”她晃了晃因为宿醉还有点难受的脑袋,看了一眼时间,也看见了詹培恒回复的消息,便直接起身来穿外套拿包,漫不经心地道,“跟甄复国的代理协议,在律所有留底,有空你们看看呗。”
说完就往外走。
边斜有些意外:“程律这是去哪儿?”
程白头也不回向他们摆摆手:“我去送送詹律,你们继续聊着。”
“……”
费靖与边斜无话可说。
程白走后,他们还真叫人把程白当初跟甄复国签的代理协议拿出来仔仔细细看了。
在看到其中一行里的“《摇摆》”时,两个人都没忍住骂了一声。
这个女人是魔鬼吗!
风险代理里每一条都明确标注了画作的名字,用的是书名号,而不像普通协议一般以“该画作”来代替!
这也就意味着,协议里所提及的这幅画作就是真画作,只要官司达到了风险代理的分级要求,不管甄复国手里的画作是真是假,他都得出真画的价钱!
费靖算是彻底服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黑……”
整个办公室里,一片惨淡。
真正的大赢家程白潇洒地去送另一位赢家詹培恒,留下被骗财骗情的律所主人和畅销作家,在这儿相对而坐,相顾无言。
秘书来敲门时都不懂发生了什么。
费靖问:“什么事?”
秘书愣了一下,才恢复了先前兴奋的神情:“主任,有案子!大案子!刚才有个女人打电话来,说她是甄复国的妻子,现在他丈夫被抓了,她想请我们所帮她丈夫打官司脱罪!”
“还想要脱罪?!”
甄复国好不容易才从受到欺骗的境地里平复过来,骤然听见这一句,整个人都炸了!
他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骗了人还想找人打官司!当我们傻啊!告诉她,我们大发慈悲不告死她老公都是轻的!还想找我们打官司,做他娘的梦!让她滚,找别家去!”
秘书吓得愣住。
她从没见费靖发这么大的火。
虽然觉得这官司完全可以接下来,但既然老板态度这么尖锐,她还是拒掉好了。
所以一句话不敢反驳,连忙去回复了。
可她才走没多久,费靖就反应过来了:“等一下,你问问她能出多少钱先!”
边斜:“……”
刚回复完挂了电话不久的秘书目瞪口呆。
她只能硬着头皮重新打过去。
但结果不很如意:“对方在通话中,还没接通。”
费靖平静下来了:“不着急,再打。”
于是秘书真就继续往下打了,可足足过了七八分钟,那头才不占线,有人接电话了。
秘书跟对方聊了起来。
费靖在旁边问:“怎么样,多少钱?”
秘书的神情有些害怕:“倾家荡产也要打这官司,多的不说,七八千万是拿得出来的。”
费靖顿时忘了那一串鸡血石的恩怨情仇,喜上眉梢:“可以可以,能赚回来!赶紧约个时间跟她面谈!”
“可……”
秘书缩了缩脖子,声音都小了下来。
“可就在刚才,咱们拒绝了以后,她已经找了明天诚那边。方、方大律接、接了……”
“……”
全世界都在跟我作对。
费靖觉得自己忽然变成了林黛玉,整个人都被抽没了力气,大悲大喜大悲,人生如同过山车一样刺激。
葛优躺姿势仰在沙发上,他想不通。
“狗比方不让!抢我生意,此仇不共戴天!”
怪天怪地还怪上人方不让了。
边斜笑了,但一转念,也有些疑惑:“不对啊,甄复国哪儿来的妻子?他不都说自己人渣百分百,抛弃妻子,还逼得老婆净身出户吗?现在冒出来的这又是谁?还愿意倾家荡产给他打官司……”
敢情这逼嘴里没一句真话啊!
机场。
程白一路来,时间已经不早了。詹培恒还没过安检,拖了个大大的行李箱,就在一间小小的咖啡店等她。
两人见着,都是笑容满面。
詹培恒正在看微博,连番新闻轰炸下来,连他这种不大关心网络舆论的人都知道今天出什么大事了。
才让程白坐下,他就开口问起来。
“这事儿没什么影响吧?”
程白点了一杯香草拿铁,便笑:“那是甄复国自己的事儿了,跟咱们这个案子没太大关系,再说那画不管真假反正都落到警方那边了,迟早会还给英国那边,詹律你也放心。”
她是真的知道他在想什么的。
詹培恒好看的两手握着冬日里暖暖的咖啡,没忍住也跟着笑起来:“还是你懂我。”
程白摇头:“懂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詹培恒就是为了文物返还,才转学了法,涉足到这个尚没有专业律师的领域,艰苦且难有结果的官司一打就是十年。
要钱没钱,要名没名。
程白懂他,也能理解他的选择,但要她也做这样的选择,无疑是不可能的。
如果换了其他人听这话,或恐会觉得程白跟自己不是一路人。
可詹培恒也是了解她的。
他依旧用那种温温然的目光注视着她:“你只是现在没有做了,可曾经是做过的。”
程白那淡静精致的眉眼低垂下来,忽然有些恍惚:“可毕竟是回不去了。”
边斜之前问她,理想是什么。
她没有回答。
但她也着实思考了一阵:有的人,进入这个行业的初衷,就是他一以贯之的理想;可也有的人,在往前行的道路上,渐渐改变了初衷,改变了理想,甚而磨灭了理想。
现在这社会,说“理想”和谈“正义”一样,好像都成了什么羞于启齿的话题,以至于让人觉得这是一种矫情而耻辱的话题。
程白觉得有些嘲讽。
詹培恒却了然,宽慰似的一笑,声音里也多了几分感怀:“现在想想,真怀念以前的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