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就是周异。
一个大一的学弟来给她这种大四学姐补课,简直丢脸丢到家了!
更重要的是,人家还真有那实力……
这段经历后来成为了魏了了的心理阴影,就算后来当了记者,也常在“这里不对”“学姐你这里错了”“无罪推定不是这么用的”等等言语缠绕的噩梦之中惊醒。
魏了了见着周异,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半点前辈师姐的架子都拿不起来,干脆戳着程白的肩膀:“离开始还有一会儿,我们去院办找找尚菲吧,不说要帮忙吗?”
程白有点一头雾水。
不过找尚菲这件事的确是需要的。
她带着魏了了,跟众人先道了个别,很明显地看见了边斜眼中的愕然,但也只朝对方笑了笑,便出了模拟法庭,去院办找尚菲。
只是没想到,到了院办,尚菲没瞧见,竟然遇上方不让。
一身暗蓝的西装,今天倒是正正穿着了。
副院长就跟方不让面对着面说话,谈的是一会儿奖学金授予仪式和方不让上台致辞的事。
在这里看见方不让,严格来讲,其实算不上一件特别让人意外的事情。
大律所在各法学院都有一定的人才合作计划。
甚至很多律所广撒网,在一些著名的法学院都以律所的名义设立了奖学金。
明天诚也不例外。
方不让在外声名狼藉,但在这里也是个客座教授。
虽然这年头什么“名誉教授”“客座教授”遍地跑,但方不让这个衔儿含金量还是不低的。
重要的是有人气。
甭管外面人怎么骂,一旦要开个讲座什么的,那也是场场爆满。
副院长一眼就瞧见了程白,对这位从法学院走出的大律,副院长还是很喜欢的,拉过来就一起说话。
因为一会儿程白也有致辞。
只是她跟方不让所代表的群体不同。
魏了了自然不喜欢这种场面,悄悄溜走了,去别处找尚菲。
程白跟方不让也不多说什么,当着副院长的面,显得客客气气,生疏礼貌。
谈得差不多了,才从办公室走出来。
楼道里空无一人。
方不让点了根烟,低笑:“太久,差点都忘了,程律原来是这学校毕业的。”
程白06年入学,10年毕业,13年出国念的jd拿了法硕学位,跟方不让交锋是12年的事。
过往时间流淌,算起来是真的快。
她没接方不让的话,只道:“你有些令我刮目相看了。”
方不让一转头,向外吐出一口烟气,霎时挑眉:“明天诚这么大,我的团队也不是非他不可。”
他很清楚程白指的是詹培恒。
明明已经先签过了合同,后来却跟詹培恒和平解约,这并非方不让惯常的风格。
程白也不知信是没信,只看了方不让抽的烟一眼,便道:“给我一根。”
方不让看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深暗。
他把烟递了一根过去,顺手把打火机也递了过去。
黑色的金属打火机,由女人细长白皙的手指掀开,在楼梯转角处窗户里透进来的天光里,有一种格外惊艳的动人。
程白娴熟地点了烟,抽了一口。
涂得润红的唇瓣在银白的烟蒂上留下了一层柔蜜似的口红印。
她道:“你接甄复国的案子,胜算不大吧?”
方不让不在意:“家属的要求是降罪减刑,我么,有钱就行。”
程白不说话了。
方不让便考虑了考虑,道:“赵老在后山喂鸽子,我说要帮忙,他婉拒了。”
“赵老”指的是赵平章。
程白眼帘动了动,浓长的眼睫遮了她晦涩的眸光,人有一半站在外头天光投落的阴影里,思考了片刻。
手指却有点轻颤起来。
方不让目光落在她手指上,舌尖在齿间轻轻一转,笑出声来:“你程白也会怕啊。”
程白抬眸看他,目光很冷利。
方不让不为所动,假惺惺关切的神态,虚伪地叹:“不对,应该是兴奋的。”
毕竟是经历过3·28案的人。
如今要帮赵平章,可不仅仅是办个案子那么简单,是既要跟舆论战斗,也要跟公检法系统交锋。
是个律师都会向往一番。
程白不耐烦:“干你什么事?”
说着,她直接往楼下走。
高跟鞋踩在楼梯上,声音清晰清脆。
“可惜,本质上你不是詹培恒。”
方不让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成功地让她停下了脚步。
她站在台阶上回首看去。
这位事业有成的红圈所大合伙人的姿态,一如当年,沉淀下来,可其实从未没有半分的收敛。
他夹着烟,向她笑。
“程白,你跟我一样,是真正的大玩家。”
第77章 食人案(新章)
大玩家?
对一位理性严谨的律师说出这三个字, 无疑是断定她并非一个对规则甚至对法律抱有足够尊重的人。
方不让觉得他们是同类。
他很想要这个案子。
但可惜,拿不到。
程白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玩家”,或者至少没有那么绝对。
她收回了目光, 只淡淡道:“那恐怕要让方大律失望了。”
说完便下楼去。
在垃圾桶旁摁灭了烟头。
魏了了已经找到了尚菲,两个人正站在楼下那一尊汉谟拉比法典的复刻雕像前说话。
见到程白过来,两人都笑起来:“走吧, 那边也差不多要开始了, 今天又要听程儿上台讲话了,哈哈, 想想还真是怀念呢。”
但没想到程白摇了摇头:“你们先去吧, 我去后山找一趟老师。”
尚菲上回被划开的伤已经完全好了, 整个人一身元气十足的运动装束, 看上去活力十足。
此刻便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来。
“去找老师?”
“嗯。”程白也不多解释, 道, “见面聊聊就回来, 我的致辞还在后面, 不会耽搁。”
尚菲和魏了了对望了一眼,都猜到点什么。
程白是赵平章的得意门生, 这一回“食人案”发回重审的事情大家都在暗中关注, 程白不可能袖手旁观。
她们也没说什么。
三个人从院办走出去。
这时,外头正好进来五个人, 有的拿着话筒,有的扛着设备,脚步匆匆, 直往楼上去。
其中打头那个经过时不由多看了程白一眼。
魏了了立刻皱了眉。
“哟,这不是了了吗?你也在这儿啊?”说话的是个看上去风度翩翩的男人,但架着的那副眼镜后面透出来的目光却并没有多友善,“瞧我,都忘了,说起来你还是赵平章的学生呢。哎,他现在在吧?”
“我在哪儿干你屁事。”
这人的出现,引起了魏了了极度的反感,像是看见了地上那些黏糊糊的蛞蝓一般,眼角眉梢都是恶心。
“别他妈跟我套近乎。”
其他四个扛器材的人多少有些尴尬。
那男人却笑了笑,竟然也不生气,直接招呼了人,继续往楼上去了。
剩下那四个向魏了了露出个歉意的神情,也跟了上去。
程白看这情况不大寻常,不由多问了一句:“同事?”
“同他妈的事!”魏了了气不打一处来,“同一传媒集团下属的,这人原来跑社会新闻,不搞个大事出来不罢休的那种,上头很喜欢他。你们也看得出来,他来采访老师,专挑的今天。私底下采访不接受,一会儿仪式上也要搅和搅和。”
尚菲顿时忍不住骂了一声。
程白面上却渐渐没了表情,只看着那几个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二楼楼梯上,情绪仿佛没有波动。
只道:“我先去找老师了。”
说完,她下了台阶,顺着院办旁边的林荫道就往后面南操走。
校区的后山就在南操旁边。
山上的土都是校区建立的时候挖湖挖出来的土,堆上之后高高的一片,植了很多品种的树,也造了许多雅致的景,以前夏天的时候有很多人来散步。
山上也有鸽子。
但这季节,基本都飞走了。
程白顺着坡度和缓的蜿蜒长道走到前面一片还算开阔的平台上时,便看见了那块熟悉的空地,几棵遒劲的松树,一块大石头上刻着“岁寒知松柏”五个大字。
一道身影就坐在旁边的长椅上。
从后面看去,只能看见他有些宽厚的背部,白了一些的头发,还有他身边那一小袋拆开但好像没怎么动过的鸟食。
空地上没有鸽子。
他正盯着那片区域发呆,粗糙的手掌里松松地攥着一小撮鸟食,动也不动一下。
程白还记得,她这一位老师下课走如果有时间,总是要顺道从这后山转上一圈,一是散散步,毕竟年纪渐渐大了,该锻炼锻炼身体;二就是去看看山上那群鸽子,带一小袋鸟食,在长椅上坐上一个小时,也没人打扰,说是能理清一下思绪,现代社会信息太爆炸了,有时候需要隔绝一下外来的干扰。
哲学系有位教授调侃,说他这是“禅定”。
但往常那种状态都是放松而惬意的,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心平气和,是一位能让人非常信赖倚重的师长。
她站在后面看了好一会儿,想起外界舆论那些毫无根由的攻讦,感觉到了一阵奇怪的迷惘。
终于还是走了上去。
程白喊了一声:“老师还在这儿啊。”
赵平章听见这声音,才意识到有人来了,一转头看见程白,竟然笑了起来。
眼角笑纹都堆到了一起。
“程白啊,你怎么来了?”
程白走到那长椅旁边,跟这位她昔年以及如今都十分敬重的老师并排坐到一起,莞尔一笑:“刚才去了一趟院办,方不让跟我说老师在这边喂鸽子,我就来了这边。不过啊,才走到的时候,学生才想起,这大冬天哪里来的鸽子,还以为是方不让骗我呢。没想到,老师真在。”
“是啊,冬天哪里来的鸽子……”
赵平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满布着掌纹地手掌里,躺着那一撮颗粒状的鸟食,然后叹了一声。
“我是糊涂了,连这种错都犯。”
程白两手撑在长椅上,只向那灰蒙蒙的天际望。
在这种地方抬头看天和在现代感十足的办公室里透过玻璃窗看天,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这么看会觉得寥廓。
她想起赵平章那份自述,显得很平静:“老师曾说过,人的判断都是主观的,只要有主观就不可能绝对完美。概率论上来讲,不存在不出错的可能。人毕竟不是机器。但也正因为如此,法律赋予法官以‘自由裁量权’。法官就像是走在钢丝上的裁缝,既要小心翼翼不掉下去,更要精准地把握好法律的尺度。”
赵平章也还记得这番话。
程白淡淡地续道:“人的主观永远无法突破客观的限制,这也就意味着当时的您无法不受制于客观的条件。那不是您的错,当年的案子也不是今天的鸽子。”
赵平章听着,慢慢把掌心里那些鸟食都仔细地放回了袋子里,然后看着掌心里那鸟食留下的残屑道:“可无论对错,做过的事情都会留下痕迹,即便不在身上,也在心里。”
他是一个睿智的长者。
即便是身陷如今这种境地,也并没有露出多少的崩溃和慌乱,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
好像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赵平章转头,看了自己这十多年来最得意的学生一眼,却无法抑制地想起了那件案子。
十六年前那一桩震惊国内的“食人案”。
让十六年前的他站到巅峰,也让十六年后的他跌落谷底。
02年3月案发。
03年9月做出判决。
前后历时18个月。
宣判的时候连中央台的媒体都到了,当晚判决结果就通过各大电视台传播到了千家万户。
有关于当年那件案子的细节,一直没有被赵平章遗忘,至今能历历地浮现在他眼前。
一群偷猎者进山,遭遇山体滑坡,有两人被困山洞。
救援队解救出来时,一生一死。
生者,也就是嫌疑人孙宝山,在长达近二十日被困的时间内,依靠食用死者的血肉存活。
警方在洞内发现了一些重要证据:
1.嫌疑人用于盗猎的猎枪;
2.死者残破的尸体上留有三枚弹孔,由于血肉已经被嫌疑人吃掉不少,所以这个判断来自骨骼上留下的弹痕;
3.死者的猎枪;
4.山洞洞壁上5枚弹孔。
由此,警方有理由怀疑,孙宝山是为了在洞中存活下来,故意开枪杀人,并在死者死亡后食用了死者的血肉。
孙宝山在最初受审的过程中承认是自己开的枪。
但同时他坚称,自己是自卫开枪,那时候洞中黑暗的一片,可他却听到了一声枪响,洞内除了他与死者之外没有第三人,而他知道死者也持有猎枪。在当时那种饿到了极致,两个人都知道只有吃了对方才能活下去的情况下,他们是对峙着的,防备着的。他恐惧之下立刻举枪射击,黑暗中打死了死者,才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依靠食用死者血肉生存下来。
“可是警方那边鉴定物证发现,死者的猎枪曾被落石撞击,已经不可能打出子弹,连弹夹都已遗落。”赵平章现在都还记得检察院在提起公诉时那条最重要的指控,“换句话说,当时根本不可能存在那一声枪响,孙宝山在说谎。”
警方也曾考虑过孙宝山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可能已经精神失常,出现了幻觉和臆想,由此才会听见那声枪响。
但专家诊断之后觉得可能性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