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昨天有关赵平章自杀和对他们一家的报道一出, 原本一边倒的舆论渐渐就有些站不住了。
原本被压制的一方开始反扑。
始终认定赵平章有问题的网友们鉴定地认为为赵平章说话的那些人都是权贵投放的水军, 一面继续着与他们的骂战, 一面又疯狂地在各个微博下面艾特“沪上直言”,希望他赶紧出来“主持公道”, 放出更多的“实锤”让赵平章一方无法狡辩。
但谁也没想到, 一大早满怀希望地爬起来刷微博,刷出来的竟然是一篇对“沪上直言”的硬核扒皮!
标题非常直接——
沪上直言, 你怎么敢?
很多人一开始不过抱着嘲讽的心态点进去,心想这肯定是赵平章的水军放出老抹黑“老沪”的软文,根本没打算认真看。
只是点进去看见第一段就愣了一下。
开篇讲的居然是一桩陈年旧案, 发生在5年前,是法院已经做出有罪判决的案件。但在案件宣判之前却有无数人同情凶手。因为当时新闻媒体报道的风向都是嫌疑人身世凄苦、情有可原,且案件存在极大的疑点,号召大家对冷漠的社会进行反思,请求轻判,甚至号召还人清白。
其中最出名的一篇文章就来自东沪传媒。
署名为“陶文友”。
在警方提供了确凿的证据,法院也做出有罪判决之后,这名名为“陶文友”的记者并没有纠正自己之前的误导报道,直接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任由种种谬误的言论在人群中继续传播。
直至今日,依旧有人认为凶手无辜。
这个“陶文友”,就是今天在微博上呼风唤雨的“沪上直言”。
在这5年前,陶文友一直供职于东沪传媒,并负责社会新闻这一块。文章里随意地截取了他和团队曾作出过的一些报道,无不是蹭着社会热点吃人血馒头赚取关注和点击。
甚至还有一段视频资料。
是陶文友在团队里发表过的一段演讲,里面向人分享了他被评为“新闻话题王”的经验心得——
“新闻的受众,就像是不挑食的狗。人的所想,来源于所见,又受他们的社会背景影响。所以本质上,是我们给他们看什么东西,就能引导他们的想法。这里面有一个重要的标准,就是迎合他们的背景。
“你要想想,什么是他们最愿意看到的。
“报道一个富二代出身豪门、品学兼优、宅心仁厚,事业成功还特有社会责任感,谁愿意看?
“他们仇富仇权,想看的是权贵欺压底层,底层反抗权贵;是各种二代腐败堕落自食其果,是有钱人从天堂跌落;是看似简单的事件背后存在阴谋……
“太乏味,你要给他们刺激。
“自媒体时代,传统媒体的话语权早就消失殆尽,想要获得关注,就得迎合受众心理。一旦你能引导舆论,对与错还不都是掌握话语权的人说了算?
“你们看我被人告了那么多回,我有怕过吗?”
视频里陶文友那一张脸看上去还有几分周正,用油头粉面来形容也算合适,只是神情之中的嚣张和嘲讽太过生动,以至于让人看了心底生寒。
接下来便是一堆的起诉记录。
这里面除了名誉侵权与诽谤之外,甚至还包括职场性骚扰,只不过后来双方和解,原告撤销了诉讼。
然后便是“沪上直言”这个微博正在和某个营销公司洽谈吸引资金,而众所周知,现在营销号的商业价值全与阅读量挂钩。
沪上直言如今为什么要搅动这一场舆论风波?
自由心证。
文章的末尾,只用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比喻:有的人浑身长满了流脓的疮,于是给自己穿上厚厚的衣裳,以至于看见别人穿着厚衣裳,他都要怀疑别人也与他一样长满流脓的烂疮。
整篇文不见得有太过高明的文字,但简洁明了不存在任何阅读门槛,基本上只要是个认识字的都能读懂它的意思,行文之间那一股冷酷的辛辣与讽刺更写得入木三分。
即便文章很长,也能让人自然地阅读下去。
更不用说中间逻辑清晰,有关于沪上直言这些年来操纵过的舆论更是用作图的方式列出了一条时间线,让人看了一目了然,完全具备被人广泛传播的优势!
经历昨晚混战才稍稍平息了一点的网络,立刻就因为这一篇扒皮文炸开了。
这一场舆论风波里,谁不知道沪上直言?
但这个微博账号在寻常人眼中一向都是“理智的正义新闻人”的形象,现在事实却与表象完全相反。
别的不说,那一段视频被别的营销号单独保存下来发布,轻而易举就引起了上万的转发。
沪上直言的评论区更是翻车现场。
路人极尽嘲讽之能事,老粉丝们也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粉了这么一个博主。
“老沪你出来解释一下吧。”
“是啊,我们也不听信一面之词,出来解释一下吧。”
“他敢解释个屁,垃圾。”
“这微博账号居然值几百万,真的假的?”
“搞了半天是要利用舆论给自己涨阅读量,营销号圈子简直恶臭,真是看错你了,取关。”
“分享经验的那个视频可以说是很讽刺了。”
“这文章骂得真是内涵,哈哈哈,‘廉价作家’这个署名有点意思啊。所以说,别作恶,作恶总有一天会被人爆出来。”
“满身流脓烂疮的人渣啊!”
“早他妈看你不顺眼了,带节奏带到飞起,真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吗?”
“吃人血馒头的典范!”
“一想到赵教授居然差点被这种无良记者逼到自杀,我心里就好难受……”
“大家别忘了,这个沪上直言只是众多带节奏账号里的一个罢了。贴一个吃人血馒头的大v名单,一天不道歉我就挂一天。”
“这是陶文友传媒集团的电话,兄弟们举报走一波。”
“还有先前给赵教授p依照的那些阴沟里的臭虫,我截图了他们的微博,有人能扒出他们的资料吗?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了,人总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陶文友nmsl!”
舆论,彻底逆转。
一场新的网络暴力与人肉开始。再也没有人觉得赵平章有问题,或者即便觉得他有问题也不敢出来说什么了。
一如最初,没人敢为赵平章说话。
楼下的大堂吧里,程白和魏了了坐在一起喝咖啡。
“啧啧。”
一头大波浪卷的魏了了一边唑着咖啡,一边看着扒皮沪上直言的那篇文章发出去后那实在透出几分讽刺的舆论走向,却完全一副事不关己模样。
事实上她也的确没有做很多事。
“勒庞果然真理啊。”
程白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只随意地笑笑。
孤立的个人很清楚,在孤身一人时,他不能焚烧宫殿或洗劫商店,即使受到这样的诱惑,也很容易抵制这种诱惑。但是在成为群体的一员时,他就会意识到人数赋予他的力量,这足以让他生出杀人劫掠的念头,并且会立刻屈从于这种诱惑。
出乎预料的障碍会被狂暴地摧毁。
个人一旦成为群体的一员,他所作所为就不会再承担责任,这时每个人都会暴露出自己不受约束的一面。群体追求和相信的从来不是什么真相和理性,而是盲从、残忍、偏执和狂热,只知道简单而极端的感情。
在与理性永恒的冲突中,感情从未失过手。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末4段来自勒庞《乌合之众》
第105章 反问
魏了了回忆起自己读大众心理学时候的内容, 撇撇嘴叹了一声:“学法的时候觉得法律与真相无关,于是跑去学新闻;可等当了记者,才知道舆论这玩意儿离真相更远。其实抛开恩怨, 我觉得陶文友那话还真的没什么大错,只是不中听罢了。”
她指的是陶文友视频里说的那一段。
不可否认,是某个群体的状态。
程白拿起手机先回复了边斜的消息, 告诉他自己正在楼下喝咖啡, 然后才抬起头来看魏了了,淡淡道:“又不想当记者了?”
魏了了翻了个白眼:“我他妈现在除了混吃等死什么也不想干, 真是疯了才去追求什么理想。看看老娘长这么漂亮, 就不该把人生浪费在这种没有结果的事情上, 随便钓个钻石王老五都不至于混这么惨!”
程白笑笑不说话。
魏了了说完之后却像是想起了什么, 眉头一蹙, 忽然就露出了几分烦躁。
只是一转念她又想起另一件事。
“对了, 我前阵还奇怪你怎么不找我来写软文, 敢情是背后有大神操刀。你这软文找谁写的, 很厉害啊。”
程白一下回想起了昨晚。
边斜写完了稿子递给她看。
她就坐在他书房落地窗前的一角,慢慢看完了那两页纸, 然后说了一句:“就这样?”
那时大作家就站在电脑前抽“事后烟”。
听见她这三个字, 他整个人脸都青了,差点气得跳脚, 直接把她轰出去,扔下一句,“爱用用, 不用滚,免费的还这么高要求!”
所以,其实是她不大了解这行当?
程白忽然有些怀疑起自己的审美:“我看着这文也没觉得多才华横溢啊,你是觉得他写得很厉害?”
魏了了只翻白眼:“废话!”
软文能写成什么样?
太煽情立场太明确都会被人一眼看破。这么长的文章阅读感非常重要,一定要能让人顺畅读下去,所以对文字的要求非常高。更不用说这篇文的表现形式并不单一,讲故事,放图片,甚至视频,还做了简明的事件图表,简直不要太优秀。
魏了了忍不住跟程白解释了一通。
程白“哦”了一声。
魏了了无言了,追问:“你是找了我们圈里哪个大记者吗?”
程白说不出话。
她手机屏幕上正好弹出一条微信消息。
边某人:我下来了。
于是抬起头,向着那边电梯的方向望去。
边斜穿着一身黑白的长风衣,脖子上挂着条长围巾,正好从电梯里走出来,手里还握着手机。
魏了了顺着程白目光看去,福至心灵,忽然就“靠”了一声。
全明白了。
“我程儿还是我程儿,惹不起,惹不起。”
边斜才刚下来,也不知道她们在聊什么。
昨晚他免费给程白当枪写软文还被这种没有文字欣赏能力的人嫌弃,现在想起来还有点记恨。
脸色于是不是特别好。
走到这边来,他先跟魏了了打了声招呼,才没好气地看程白:“去哪儿?”
程白道:“去医院,看看老师。”
说完又转头问魏了了:“要一起去吗?”
魏了了看了一眼时间,考虑片刻,摇了摇头:“不了,一会儿约了人。老师那边我上午才看过,还是明天再去吧。”
去医院的一路上,边大作家都摆着个臭脸,自顾自低头玩着手机,也不搭理程白。
程白觉得好笑:“还生气呢?”
边斜正在刷微博,翻着那篇署名为“廉价作家”的软文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天才。
可偏偏有人不懂得欣赏。
他越想越气不过,干脆满怀着一股孤芳自赏的傲气,给这篇文点了个赞。
点完了才哼哼似的回程白:“别跟我套近乎,你有本事嫌弃就千万别怂别舔,我边某人可不是你随便说两句话就能哄回来的。”
程白:“……”
她转眸瞅了他一眼,默默从手边的小盒子里摸了块绿豆糕递过去。
边斜动也不动一下,冷嘲:“一块绿豆糕就想一笔勾销了,我可真是‘廉价’呢。“
程白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要压住暴打他一顿的冲动。
她收回手来,又摸了一块绿豆糕递出去。
这回边斜瞥了一眼,但还是没动。
程白摸了第三块。
边大作家终于不耐烦了,一把把那叠在一起的三块绿豆糕抓在手里,连着那装绿豆糕的盒子都拿过来,算是服了程白:“哄人都舍不得下血本,你是葛朗台吗?”
“……”
随便说两句话哄不回来,但如果你肯下一盒绿豆糕的“血本”,哄人这种事还是轻而易举的。
程白忽然觉着这货是真好相处。
接下来的一路程白专心开车,边斜则窝在副驾驶,也不说话,跟只仓鼠似的吃着绿豆糕。
赵平章所在的医院就是褚贤文那家。
她照旧是在附近找了个停车场,才跟边斜一起,进医院,到了特护病房。
服用安眠药自杀的人,前半程的确不会有什么感觉,但到后半程却会非常痛苦,而且抢救的话一般都要进行洗胃,所经历的痛苦绝非常人能忍受。
所以此刻的赵平章脸色有些苍白。
但事实上,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外界传言中的那么严重。甚至他神智完全清醒,正在妻子冯琼的陪伴下和一名医生说话,褚贤文则站在一旁听着。
程白从外面进来的时候,褚贤文正准备走,两人刚巧打了个照面。
目光对上的瞬间都没说话。
过了片刻,程白才一笑,轻轻道一声:“谢谢褚医生了。”
褚贤文的神情有些奇异,定定注视了她片刻,道:“不客气。”
他走了出去。
躺在病床上的赵平章也注意到了程白,略带几分虚弱地咳嗽了一声,打了声招呼:“小程儿来了啊。”
他说完又转头对冯琼道:“我想单独跟她说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