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天色也不早了,王国栋直接告辞离去,路上他慢慢踱步边走边想。
眼下朝政混乱,基层的管理部门更是整日里你来我往地没个消停,他肯定是指望不上官府了,想要避险,还得靠老农民自己。
可他王国栋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那场洪水又是一个惊天的大灾难,他到底该怎么做呢?
那是天灾,避免不了,但是他可以提前通知大家做些预防,能少死一些人,减少些损失,问题是怎么预防呢?
就算是知道水要来,大家也都无处躲避,他们县是平原,连个高地都没有。
离他们最近的云山也远在三十里地外,还算是文县的,就算是大家都去,云山还没个小笼包大,又能庇护多少人呢?
再说自己又拿什么理由能说服那么多的父老乡亲都去云山避险呢?
唉~~~!还是穷,要是家家户户住的都是上辈子的小二楼,就算水来了,也可以躲房顶上去,砖瓦混凝土的房子没有那么容易被水冲垮。
不像现在社员们住的泥土房,就算不被洪峰冲垮,也会被泡垮。
上辈子他经常看新闻报道,国内有许多地方都发过洪水,就连一些县城里也有过,左不过都是些经济损失而已,死人的寥寥无几。
虽说都是朝廷疏散救援及时,但水灾过后房子基本没什么垮塌的,还不是因为后世的房子都是钢筋混凝土建的吗?
他对着面前的小池塘悠悠叹了一口气,要是乔华杰现在就能开办砖瓦厂该多好,大家就算只能建起一层起脊的砖瓦房,那也会好上许多。
转个念头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就算乔华杰建起了砖瓦厂,难道大家都能买得起砖瓦盖得起房了吗?
现在老农民一个个兜里比脸上还干净,要想盖起一栋砖瓦房,就算人工不花钱,全靠乡亲们帮衬,那砖瓦水泥沙子房梁也是一大笔开销,又有几家能出得起呢?
想到这儿王国栋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都说天无绝人之路,他感觉自己现在就走到了绝路上。
前方没路了,一点希望都没有,实在没招啊!到底该怎么办?
王国栋迷迷糊糊的回到了家,把这次挣的六十块钱交给他娘。
韩老太看他脸色不好,担忧地询问他“国栋你怎么了?身上不得劲吗?”
“没有,娘,我好着呢!您说咱们这儿有可能发水吗?大洪水,会淹死许多许多人的那种。”王国栋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娘说,更不知道自己说几年后要发洪水,会不会有人相信他。
“发洪水?怎么不可能呢?咱们这不是经常发水吗?每次发水不都会淹死许多的人吗?”韩老太纳闷儿子提出的问题,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处于国内两条大河之间,发洪水那不是家常便饭的事吗?
每隔几十年,不是槐河,就是皇河,总有一条要泛滥,每当两条大河泛滥,当地哪次不是饿殍遍地?
韩老太虽然没有去上过新派学堂,只是个传统的旧式妇人,但她小的时候也是正经地跟着她爹认过字读过书的。
她爹韩老地主一直认为,如果想要在一片土地上好好生活,过上好日子,那就要了解这片土地,了解这片土地的历史,了解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所以当初韩老地主给他的儿女们上课都是讲本地县志的。
了解本地历史的韩老太知道,洪水泛滥对这片土地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
韩老太一边忙着给儿子做菜团子一边又淡定的开口道“远的不说,就说你姥爷家,你姥爷姥娘是怎么没的?我娘家又是怎么败落的?还不是因为皇河。”
“当年蒋家朝廷打不过小鬼子,就把皇河给炸了。那水流到咱这儿虽不大了,没能淹死多少人,但是它淹得死庄稼啊!水刚退,还没缓过口气来呢!小鬼子学着蒋家王朝的行事,又把皇河炸了几次。河水在咱们这地界泛滥了三五年,不知道饿死多少人,又有多少人逃到外省外县?你姥爷、你姥姥不都是那时候没的?”
这件事王国栋知道,他看过电视,著名的1942,当年那场惨祸上亿人受灾,千万人饿死。
王国栋情绪更低落了,垂头不语,只默默给灶膛里添加柴火。
以前的灾难他没亲历过,也感受不到。但他上辈子活了七十年,平桥水库的那场水是他记忆里最大的灾难,那种痛入骨髓的伤,一辈子也不能忘却。
现在还是太穷了,他知道五十年后的国家有多么富裕强大,在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上肆虐了几千年的几条大河,被中国人驯的服服帖帖。
韩老太看儿子仍然一副丧样,安慰他道“国栋啊,没发生的事别想那么多,该这人死的时候,手上破个小口子就能要了命。不该这人死,洪水里他也能活下来。一切都是老天爷注定的,咱们平头老百姓凡人一个,操那么些心没用,过好自己眼前的日子就行了。”
第25章 不认命
韩老太的话并不能让王国栋感觉安慰, 谁是老天注定该死的?谁又是不该死的?
他大伯娘该死吗?大伯娘的亲娘死的早,她爹给她娶了个后娘, 没到十二岁,爹也死了。
她后娘不等她爹过完七七, 就要把她卖出去换钱,是自己的爷奶用两块大洋买回了她,为的是给自己残了一条胳膊的大伯做媳妇。
大伯娘童养媳一样在他家长到十六岁,刚和大伯完婚两年,连孩子都还没一个,祸从天降,大伯二伯就被过敏党抓壮丁抓走了。
被抓走的壮丁能赎回, 一个人要十块银元,爷奶把家里搜刮了个干净,能卖的都卖了, 才勉强凑够十块银元。
这十块银元,爷奶选择了赎回二伯, 因为二伯四肢健全而大伯一条胳膊是残的。
选择是无奈的, 也是残酷的, 更是赤/裸/裸直指人心的。
大伯娘眼都快哭瞎了,从此记恨上了二伯娘,哪怕二伯被赎回后很快就死了, 她这份怨气也没能随着二伯的死而消散,每日里都要找茬挑刺,和二伯娘争斗。
然而就是这样的大伯娘, 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每日里蹲在生产队的麦秸秆堆旁一根一根的分拣麦秸秆,低着头仔细地捡拾上面被遗漏的麦粒。
一天下来脖子都要累断了,人也饿的头晕眼花,能捡到一小把麦粒,这一把麦粒,还不够填石磨的缝隙呢,只能拿捣蒜的石臼捣烂,煮成一碗糊糊汤。
这么一点少的可怜的食物,还想着要给隔壁饿得只能躺在家里动弹不得的二伯娘端去半碗,自己回来把剩下的半碗兑满水,一口气喝光。
二伯娘该死吗?他二伯娘倒是父母双全,二伯被过敏党抓壮丁的时候,二伯娘嫁给二伯刚刚半年,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显怀。
二伯因为被抓期间想逃跑,被毒打了一顿,赎回来没半个月就伤势发作去世了。
二伯娘肚里的孩子好容易生了下来,没过满月又夭折了,他爷奶受不住这一连串的刺激,不到一年都相继过世。
那时候他爹才将将十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全靠着两个寡嫂接济才算长大。
自然灾害时二伯娘的娘家兄弟给她送来一葫芦黑豆,她把一葫芦黑豆分成五份,一份给大伯娘,一份自己留着,三份拿给他娘韩老太,说他们家有孩子,得多吃些。
两妯娌虽然爱互相争斗,可从没和别人结过怨,因了担心寡妇门前是非多,更是极少和外人接触,这样的两个可怜人,该死吗?
好兄弟李志军的姥爷一家,王老闷两口子沉默寡言,不管谁家有事喊一声他都会去帮工,从来不知推脱。在生产队上工,别人都磨洋工,就他不管啥时候都是下死力苦干。
儿子王玉林比他言语还少,下了工就待在家里默默做活,一年到头连左右邻居都和他说不上十句话。
女儿王玉兰,更是命苦的直往下掉黄连水。中年丧夫又丧女,摊上那么一对儿把儿媳当驴子使唤的公婆,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归家之后怕人说闲话,日子更是过得小心翼翼。
就这样一家子只要能与人为善就绝不为恶的面人,都该死吗?
李志军的爷奶那一对儿泼皮,磋磨儿媳妇,又捂死了自己的亲孙女,这样的一对儿恶人,难道不该死吗?
郭家庄的郭二罐子,嗜酒如命,不管谁家办个红白喜事他都要凑上去,不给酒喝就要打砸主人家的宴席,不喝个烂醉决不罢休,又接连打死了三个媳妇。这样的烂人,难道也不该死吗?
什么是老天注定的命?老天到底是怎么定的?
王国栋不信这个邪,既然老天让他回来了,那肯定是想让他改变一些人的命,不然为什么要他回来呢?
对啊!为什么回来的是他?怎么不是别的大人物?大人物回来那能做的事就多了,只要一声令下,全县都得搬迁。
要他回来又有什么用,他什么都不会,只会盖房子!!
盖房子!王国栋脑海里一阵电闪雷鸣,他会盖房子,盖后世的那种小二楼!甚至三层楼!对付洪水他有办法了!
王国栋简直等不及天亮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晚上没睡,把脑子里的计划想了又想,自觉完全可以实现。
第二天一早,他比往常更早到红星公社,不去公社大院教学生,而是先找到了乔福山。
“你小子一大早这么着急忙慌的是有啥事?啊?昨天把你吓着了?看这俩黑眼圈,啧啧!”乔福山左右端详着他嘴里还啧啧有声。
“福山大爷,我有一个问题问您,您想住砖瓦房吗?”王国栋先绕了个圈,许多事都不能明说,他解释不清。
乔福山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这不是废话嘛?谁不想住砖瓦房?”
“那您家怎么还是泥坯房?”王国栋想不通,按理来说乔福山是退伍老兵有津贴,他不应该盖不起砖瓦房。
提起这事乔福山就来气:“还能怎么着?买不到砖呗,咱县就一个砖瓦厂,就县城南边的东风公社,我三年前去买砖瓦,他们说报好数量,交两成的定金。买砖瓦的都要排队,他们造不出那么多来,给我排到了三年后。今年春天我又去问,好嘛,县里要盖大礼堂,把砖瓦全拉走了,所有人的单子都要往后拖一年。”
乔福山说完气的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他们那个砖瓦厂屁大一点,一年才能做出来那么几块砖,有心思盖房子的,都提前五六年开始买砖瓦,我看我再有两年也住不上砖瓦房。”
听了他的话王国栋乐的呵呵直笑,也顾不得管这老头是他大爷辈的了,拍着老头的肩膀笑眯眯地对他道:“大爷,咱的机会来了啊,干嘛等他们卖砖给咱呢?咱自己做砖!”
“你小子说的胡话吧?砖是那么好做的?”乔福山不想搭理这个异想天开的小子,难道他就没想过自己做砖吗?
烧砖的泥坯他们这里倒是不缺,到处都是黄泥,但是烧砖要建砖窑,这个努努力也能解决,但是烧砖最最重要的是要有燃料。
烧一窑砖,时间长的要七八天,短的也要五六天,炉火要日夜不熄,用啥烧?
农作物的秸秆还不够社员们做饭用呢,生产队里收了粮,秸秆也是要按工分每家每户地分配下去。
他们这儿地处平原,没山没林,也就家家户户房前屋后和路边能种点树木,老百姓的婚丧嫁娶都少不了木材,房前屋后的树木就是给子孙后代留的。
道路两边的树木都是属于集体的,就算全伐来烧砖,也是杯水车薪,全然无用,所以说烧砖不是嘴一张就能办成的,要是容易干,他自己早做了!
王国栋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既然这老头也有烧砖的心思,那事情就更好办了。
他抓住老头的肩膀前后摇来晃去:“大爷啊大爷,砖哪不好烧啦?咱这到处都是合适烧砖用的黄泥巴,砖窑就建在你们乔家集前面的水塘边,咱一气儿建上它三四个大窑,一窑砖就够给您老人家盖砖瓦房啦!”
乔福山闻言生气的把王国栋的手扒拉下去,抬手给他脑门上来了一下:“你这个没长脑子的混小子,我缺的是建窑的地方和做砖的泥巴吗?我缺的是烧砖的柴火!”
王国栋挨了打也不生气,继续呵呵笑:“大爷,您这就钻牛角尖了是不?咱干嘛要用柴火烧呢?柴火温度不稳定消耗又大,咱上哪弄那么多柴火去?东风公社用啥烧的砖?他们肯定也没柴火,他们用的是煤吧?咱们也用煤烧!”
乔福山看着笑得乐不可支的王国栋,喃喃道:“你小子比我还会想,问题是烧煤咱也没有啊?咱上哪弄煤去?”
“往北两百里外的顶山就有煤矿,咱去顶山买煤去。”王国栋知道顶山煤矿还是因为他弟王国梁上辈子做蜂窝煤。
王国梁活泼好动,不愿做一板一眼的活计。七十年代末解散了大集体包产到户,他不想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田,又不爱老老实实坐下学习,就想做生意。
王国梁的第一笔生意就是雇了拖拉机从顶山往县里运煤,运回来的煤块粉碎之后掺上黄土,做成蜂窝煤出售,一度成了他们县最大的蜂窝煤供应商。
“去顶山买煤?”乔福山暗暗思量,倒也不是不可以,问题是怎么运回来?人家会不会卖给他们?
“国栋啊,你想的倒是容易,问题是咱去买人家就能卖给咱了?你要知道现在不管干啥都要领导说了算,有上级批示才行。就算买到了,咱咋运回来呢?”
王国栋觉得这些完全不是问题,现在干啥不都要举旗子吗?他们也可以给自己的行为举一杆大旗。
“大爷,煤买回来可以用火车运,咱县就有车站,我看铁路上的火车也经常运煤。”王国梁就爱在铁路两边晃悠,捡拾从敞篷的火车厢里飞溅下来的碎煤渣,在冬天取暖用。
乔福山还是觉得王国栋异想天开:“你法子都是好法子,问题是咋实施?铁路上凭啥给你运煤?顶山又凭啥卖煤给你?”
“大爷,这就是重点了!咱们去找领导,报告领导咱们要在每个生产队都建一个主席大礼堂,礼堂要建三层高,正中挂上领导人的画像。它是用来给社员们集中学习领导人思想,传达上级命令建造的。”
王国栋整肃了神色,沉声又道:“这个礼堂要大,要坚固牢靠,要顶的住洪水,要抗的住地震。每个生产队的礼堂,要能装得下他们全生产队的所有人,这个礼堂,是领导人给社员们的庇护所!”
乔福山听着王国栋用梦幻的声音描述这个大礼堂,嘴张的河马一样大,他怎么都不知道这小子有这么大的野心?
“这个礼堂非建不可,凡是阻挠的,拦路的,都是在和伟大的无产阶级领导人做斗争!”王国栋说完还学着报纸上的小兵形象摆了个造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