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管家的动作极快,不到半个时辰,“青山县中没有瘟疫,是有人投毒造成瘟疫假象”的消息就传遍了。
全城哗然,一时间,人人欢喜人人怒。
欢喜的是,得知不是瘟疫,县中百姓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去隔离区看望照顾自己中毒的家人,也不用再整日战战兢兢担心被传染了。
愤怒的是,竟有人如此丧尽天良,干出往井里投毒害人这种事情。
青山县的百姓难得无比团结起来,纷纷唾骂那个下毒的凶手。甚至有人自发组织街坊邻里,互相探问近来有没有可疑之人进入县中。
这些天一直来来回回运水送粮送药的兵士们终于能够摘掉脸上的面巾,终于能够大口喘气了。
可是这里头绝大多数人并没有放松,这些常年在军中历练,各个高大精壮的汉子们阴沉着脸,在帮忙装卸药材时低低议论了几句。
“不知凶手是谁,若是叫我抓到他,一定将他大卸八块!”
“这人可真是狠毒,竟在水井中下毒,城中这么多无辜百姓,跟他无冤无仇,竟也忍心毒死。”
“这凶手心狠手辣恶贯满盈,要是撞到我手里,一定叫他后悔生在这世上。”
沈素蓉正在小厨房里煎药,听到外头的议论声,她心里沉了沉。片刻后,她拎起自己的那只药篮子就往外走。
那篮子里,一只红眼睛的雪白小兔子抖动着长长的耳朵,状似乖巧地蹭了蹭她拎着篮子的手。
小厨房离安王休息的那个房间并不远,沈素蓉刚刚拐了个弯,就见到安王的心腹侍卫宋战和宋薄守在屋门口,一名穿着藏蓝色长袍的中年男人正轻声同他们说话。
见到她来了,宋薄引见道:“这位是安王府的赵管事。”
沈素蓉见这赵管家面白无须,举止有些女气,对他的身份便有了些猜测,她稍稍一福身,便急急开口,“实不相瞒,家父曾任宫中太医,对各类毒物都有所钻研,方才我听说城中瘟疫实乃下毒所致,这才明白原来之前全治错了,还请管家放行,我要先给王爷看看。”
赵管家打量了一眼,觉得这女大夫宽袖素衣、白纱覆面的装扮,乍一看跟沈姑娘当真有几分相像,还又都姓沈,这说是巧合他都不信,他问道:“令尊是……”
沈素蓉道:“沈堂。”
赵管家恍然,太医院中的确有沈堂这个人,不过在安王被封到宁州之前,沈太医便辞官回乡了,而沈太医治毒解毒的名声也算是广为人知。
他问道:“王爷身上的毒,沈大夫可寻到治愈之法?”
沈素蓉道:“素蓉虽医术不精,但自幼蒙家父教导,对毒物颇有几分研究,先前一直当作瘟疫来治,才迟迟不见起色,现如今知晓是中毒所致,素蓉必能研制出解药。”
赵管家听了,笑眯眯道:“事关王爷,还请沈大夫多多操劳,务必尽早研制出解药。”
沈素蓉点头,道:“那王爷……”
赵管家道:“王爷还在歇息。沈姑娘不如先回药堂,同其他大夫商量商量,这城中可是有两千中毒的无辜百姓。”言下之意,等研制出解药,试验了有效果了,才能让你见王爷。
沈素蓉听明白了,她眸光微垂,又往安王的房间望了一眼,才转身离开。
眼见沈素蓉离开,赵管家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宋战和宋薄望了一眼,就见赵管家脸色阴沉、望着沈素蓉背影的目光极为骇人,好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了。
此时此刻,两人望着有些陌生的赵管家,齐齐感到脊背一凉。
赵管家能在宫里陪着秦峥熬了那么多年,护着秦峥平平安安地长大,当然不可能是表面上这样慈祥和蔼的模样。先前同沈姑娘谈完后,他立刻清查了进入青山县后出现在安王身边的所有人。
安王带在身边的侍卫都是从宁州本地挑选培养出来,身家清白,一生荣辱皆系于王府,忠心自是不必说。更不可能被人易容顶替。毕竟易容也并非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只是看起来极像罢了,若是相熟之人,多看两眼便能拆穿。
选来选去,就这个沈大夫最为可疑。赵管家仔细问过了,王爷“病发”那天,他一大早去了广德寺,当夜就发起高烧,当时留在身边的,正巧只有沈素蓉一名大夫,为防泄漏出去,安王的病情便只能交付与沈大夫,只是这沈大夫治了几天,越治安王病得越重。
若非沈姑娘拦着,若非他也想顺藤摸瓜查出背后主使,这会儿哪还有沈素蓉的事儿。
赵管家望向紧闭的门扉,心道:若是查出这沈素蓉是皇后的人,也好叫王爷多些警惕,以免过段时日进京之时被皇后的佛口蛇心所欺骗。
王爷如今昏迷不醒,赵管家便要协同杨家大爷与五郎安置县中中毒的百姓,杨家人的建议是,既然确定是中毒不会传染,那么理应将中毒者送回家中,令其家人照顾。
赵管家却摇头,不但没有采纳杨家人的建议,反而命人在入夜后将中毒的人都抬到广德寺前边的空地处。
“天气这么冷,这些中毒的百姓有许多高烧未退,直接抬到外面,是不是……”杨大爷提出疑惑。
赵管家心想你知道个啥,沈姑娘说抬到外边儿,那就必须得抬到外边儿去。
众人见赵管家胸有成竹,便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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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刚到,青山县中的兵士就都动了起来,赵管家、杨家等一众暂时主事的都往广德寺方向去了,花娇娇想起来时间差不多到了,便去了秦峥的房间。
花娇娇轻轻推开秦峥的房门,走了进去。
她的山远哥哥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几缕头发垂在脸侧,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白白的没有血色。
花娇娇很是心疼。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坐下,小声道:“山远哥哥,你可一定要好起来啊,快点好起来,等我满十八岁,我就跟阿爹阿娘说,我要嫁给你,我要做你的妻子。”花娇娇一边说一边看着即使病中也格外俊美的秦峥,忍不住甜甜笑了。
她一直盯着秦峥看,忽然见他眉头微微动了下,好像要醒了。
花娇娇愣了一下,若轻不是说还要三个多时辰,山远哥哥才能醒吗?
随即又是一喜,她凑过去,一双大眼睛期待地看着她的山远哥哥。
秦峥即使在昏睡中,也一直没忘记睡过去之前的画面,睡梦中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他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还以为会看到沈若轻,却对上了花娇娇那张熟悉的脸。
朦胧的视线几乎全被花娇娇的脸庞占据。
秦峥微微侧过头,避开花娇娇不断凑过来的脸。
也许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两人熟得不能再熟,花娇娇半点都不感到羞涩,见到秦峥是真的醒了,她很高兴地从被子里把秦峥的手扯出来握住,“山远哥哥,你可算是醒了,担心死我了。”
被强行握手的秦峥:……
他抽回手,声音沙哑:“我感觉现在好多了。娇娇,我睡了多久?”
花娇娇道:“快两个时辰了。现在外面天都黑了。”
秦峥望向窗外,果然一片漆黑。
他又看了眼紧紧关着的房门,眉心微微一蹙,“这么晚了,你不能再待在我房里。”说着,他慢慢撑着虚弱的身体,坐起身来。
花娇娇伸手要去扶他,却被秦峥一抬手拒绝了。
花娇娇愣了一下,有些迷茫。
秦峥道:“我们已经大了,不能再似儿时一般。”
原来山远哥哥担心的是这个呀!花娇娇有些羞涩地低下头,道:“没关系的,我明天就写信给爹娘,告诉他们我要和你成亲!”
秦峥抿了抿苍白的唇,道:“你现在还小,等过两年,见多了青年才俊,就不会这么想了。”
这番话秦峥说过不止一次了,花娇娇气鼓鼓道:“山远哥哥你怎么又这样?我是认真的。”
秦峥看着她道:“你是杨花两家唯一的明珠,只要你想,多的是青年才俊可以选,京中勋贵子弟那么多,总有你喜欢的。我虽为亲王,却只能留在荒凉的宁州,文治武功在宗室子弟中也平平无奇,实在……”
花娇娇晃晃脑袋,明显不赞同,“山远哥哥快别这么说,谁说你平平无奇的,在我眼里你是最好的。”她掰着手指头一个接一个数秦峥的优点:“在学院读书时,你的学问总是做得最好的,游太傅经常夸你呢!骑射课上,你总能拔得头筹,其他皇子和勋贵子弟没一个能比得过你!你的剑术也是最好的,当年和太子比试,如果不是你胳膊受伤,根本不会输。”
秦峥垂眼不语。
花娇娇接着道:“还有还有,你虽然贵为皇子,却没有半点其他皇子的骄矜之气,你还体恤下人关心百姓,来到宁州之后,你宁肯节衣缩食也不愿百姓受灾挨冻,把这里治理得越来越好,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听了这番话,秦峥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看着花娇娇的目光也变得越来越柔和。
花娇娇见状,双眼越来越亮,觉得若轻的法子真棒!她把山远哥哥夸了一遍,山远哥哥果然高兴了。
却听秦峥拒绝道:“你这样看待我,我很高兴,但是我们不能成婚。”
花娇娇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委屈地瞪大眼睛,“为什么?”
秦峥耐心和她解释:“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可爱的小妹妹,我喜欢你,但只是兄长对妹妹的喜欢,并没有半分男女之情。”
花娇娇失望极了,“不可能!赵管家说了你这么多年一直守身如玉,你一定是在等我长大然后娶我对不对!”
“咳咳”秦峥忽然用力咳嗽了起来,花娇娇想要去给他拍背,却被他抬手制止了。
秦峥咳得眼角泛红,他缓过劲来,郑重地对花娇娇道:“娇娇,以前你还小,有些话我不便同你明说,可是现在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你该知道,情爱之事,是不可强求的。”
秦峥从来没有用这么严肃的口吻同花娇娇说话,花娇娇虽然任性骄纵很少去顾虑别人的想法,但她和秦峥从小一起长大,对他也是了解的,她知道,既然秦峥说出这样的话,那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眼圈忍不住红了,花娇娇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是若轻对不对?你是不是因为喜欢上若轻了,所以才不要我的?”
秦峥一怔,立刻道:“绝无此事。”
花娇娇扁扁嘴,哭了出来:“你骗人,若轻长那么好看,没有男人不喜欢她的,除非你不是男人。”
秦峥:……
花娇娇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控诉道:“你撒谎,你是个坏男人,我要去告诉若轻不要喜欢你。”说着捂着脸就要冲出去。
秦峥伸手要去拦她,“娇娇,你听我说,门……”
“我不听!”
碰!
捂着脸冲过去的花娇娇一头撞到了房门上,疼得她懵在了原地。
秦峥坐在床上,不忍直视地收回了视线。
花娇娇刚刚跑出去,一直守在外面的宋薄宋战二人跨进了屋子,惊喜地在秦峥面前单膝跪下。
“王爷,您终于醒了。”
“现在感觉如何?”
秦峥道:“已经好多了。外面情况如何?”
宋战立刻道:“王爷,您怕还不知道,青山县中根本没有瘟疫,是有人投毒,所以县中大夫以治瘟疫的法子治了这么久才没有起色。”
秦峥震惊得微微睁大了双眼。
宋薄接着道:“多亏了沈姑娘,是沈姑娘发现的,她说如果再迟一天,您可能就……”顿了顿,宋薄继续道:“现如今消息已经散了出去,大夫都在抓紧研制解药。”
秦峥放在被子上的手攥紧了,他问:“沈姑娘呢?”
宋战道:“在广德寺。”
秦峥:“广德寺?”
宋战将今晚发生的事说了。
秦峥沉吟片刻,道:“随我去广德寺。”
宋薄劝道:“王爷,您刚刚醒,沈姑娘说了,您不躺满五个时辰,是不能下地走动的。”
秦峥默然。
几个呼吸后,他道:“那抬着我去。”
宋薄:……
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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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德寺前面的空地原本十分开阔,此时挨挨挤挤地放下了两千多人,密密麻麻一眼望去全是人影,便显得无比拥挤起来。
金乌西沉已久,最后一点暖意也被夜色悄然吞没。
这些中毒的百姓多日来被痛楚折磨,个个憔悴不堪,突然被人从温暖的屋子里被抬到冷飕飕的地上,即便是对这些照顾他们的兵士十分信任,面上也不免露出了不满。
冬天的风可真冷啊!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苍白着脸趴在哥哥怀里,哆哆嗦嗦道:“哥,好冷……”
她的哥哥同样中了毒,甚至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勉强抬手抱紧妹妹,两人同其他被抬到这里的患者一样,在寒风中彼此依偎着护住最后一点温暖。
不同的是,他们是最先中毒的人之一,也是这里情况最严重的。当得知不是因为瘟疫而是被投毒之时,哥哥甚至连怒骂一句的力气都没有,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已经等不到大夫研制出解药了。
被抬到这里时,他甚至想,会不会是因为他们已经无药可医,所以王爷才把他们赶到这里,让他们自生自灭。
他死了也无妨,可是他的妹妹,才这么小,他还没给她攒够嫁妆,还没帮她找到一个好归宿……
怎么甘心就这么去死……
离这对兄妹不远处,并排躺着一家四口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夫妇俩,还有一对才十岁的儿女,因为中毒,这一家四口此时高烧未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抱作一团。他们中的毒没那么深,躺在中间的妇人两手紧紧抱着两个孩子,泪几乎已经流干了,“我的儿啊,是娘对不起你们,那天就不该让你们喝水的……”她声音虚弱,却字字泣血。
一旁的丈夫虚弱道:“别说了,别说了……王爷……不会不管我们的,他那天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