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魏氏更吃惊,急忙拉过阿午摸了摸他的头,看他蔫蔫的,完全没了之前的活泼神气,既心疼他,又庆幸他能平安回来,这便带着他进内院去了。
芮云常吩咐葛大好生安置俞三家里的,葛大应了,自去办事。
未免魏氏担心,芮云常回来时多披了件披风,挡住胸前的伤。见魏氏与阿午已经走开,莫晓小声提醒芮云常:“你的伤还没处理呢。”
他回头:“去你那里。”
莫晓点点头。
到了里屋,芮云常脱去披风与外袍。莫晓取出镊子与剪刀,放在盘子里用消毒酒精浸泡。
很快葛大媳妇送来了煮开的水、干净的巾帕等物。
隔了这些时候,伤口的血已经半凝,与衣料黏在一起。
莫晓先用剪刀替他把伤口周围的衣服剪开,再用巾帕蘸了开水,待其稍微冷却,一点点溶化、拭净周围粘结的血痂。
芮云常默默低头看着她。
她神情十分专注,眼皮微垂,浓密而弯长的睫毛时不时眨动一下,修长的手指在他胸前或轻按或擦拭,动作轻捷而利落。
指尖有一点凉,按在灼痛的伤口附近,这份清凉的感觉却是恰到好处的慰贴。
将周围残余的衣料清理干净后,莫晓再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球消毒伤口。
做完这些后,她直起身道:“伤口不算太深,但比较长,最好是缝合,这样痊愈更快,伤口愈合后也比较平整……”
芮云常只道:“你看着办。”
莫晓抬眸望着他:“需脱了衣裳。”
她想起当初芮云常发烧时,她只是要解开外袍帮助他散热,他却坚持不许的样子。
那眼神,凶恶得犹如笼中困兽一般。
他极为介意被人看到自己身体,也许不会答应吧……
芮云常略一迟疑后,开始解衣,随着衣物褪下,露出坚实的胸膛,也露出腹上大片的疤痕。
莫晓一眼就看出来,这是烧伤或烫伤后留下的旧伤,疤痕已经完全愈合,与肤色相同,但表面凹凸不平,与正常肌肤迥然不同。
“怎么会烫伤的?”他既然肯让她瞧见了,想来问一问也无妨吧?
“很久以前的事了。被人泼了滚水。”
他说得轻描淡写。
莫晓却不由低低抽了一口冷气,她忽然想起小凳子说过,今上登基之前颇受兄弟们排挤欺辱,他也跟着吃了不少苦,或许这伤也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小小年纪就净身进宫,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才捱到今日这样。都看人前风光模样,谁知道背后要付出多少代价!
她没再多问,这样的事,谁都不会愿意再次想起,每一次都是伤口上撒盐。
她取出一只小瓶:“这是麻药……”
芮云常摇头:“不用。”
莫晓又拿了瓶烧酒给他:“那就多喝几口酒吧。”
芮云常异常厌恶地转开头:“都不用!你缝吧。”
因麻药多有毒性,会影响神智,莫晓自己都不愿多用,因此并不是太意外他会拒绝,这才让他喝酒,好缓解缝合时的疼痛,没想到他竟连酒也不喝。
她劝道:“随便喝几口就行,这种时候逞什么英雄啊!”
他抬眸看向她,眼神锋利,仿佛咬牙般一字一顿:“不!喝!”
她愣了一下。
第64章 晋江独家
【同袍】
芮云常察觉自己口气太重, 敛去方才的神情,把语气放缓和,却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喝酒。”
回想起来,确实……从未见过他喝酒呢……
莫晓没再多劝,转身放好烧酒,让他在榻上躺下,在他身上盖块消毒过的手术巾。
接着她把将要用到的手术用具放在酒精中浸泡,再把里外两间屋子所有能移动的灯都移到卧榻边,摆好,把双手彻底洗净后再次浸泡消毒。
最后戴上她自制的口罩,在榻边坐下, 用镊子夹着针线开始缝合。
针尖入肉,他的全身有一瞬绷紧, 随即放松, 但手却攥住了榻沿。
能忍痛不代表不会疼痛。
莫晓不是头一次替人缝伤口, 却是头一次替完全不用麻醉的人缝伤口,知道自己每一针都会增加对方的疼痛, 这亦令她比平时紧张。
但她知道,只有尽快地完成缝合, 才能让他少受点痛楚, 因此她深吸口气,排除杂念,让自己专注于伤口。
她正专心缝着,听见他道:“你知是谁用滚水泼我么?”
莫晓心知他是用说话转移注意力, 便随口接道:“谁啊?”
他没有马上回答,隔了好一会儿才语带憎恶地道:“生我的人。”
莫晓吃了一惊,手上动作亦停顿一下,然后她意识到他说的不是魏氏,而是他父亲,早已过世的那个男人。而他甚至厌恶那人到了不愿喊其为父亲的程度。
“他为什么……”
“没有缘由,喝醉了不高兴而已。”
莫晓幽幽叹了口气。她曾以为自己没有父母双亲是种不幸,可若是那样的父亲,也许还是没有更好一些吧。
“他已经不在了。”她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却带着庆幸的口吻。
他没再说话,手攥紧榻沿,指尖用力得发白。
莫晓继续将注意力放在缝合伤口上,因她全神贯注,很快缝合完毕。
上药,接着用叠起的消毒纱布按住伤口,绷带绕过他背后与左肩,将纱布固定住。
为了改变此时显得压抑的气氛,莫晓微笑着道:“我本来还替你们担着心,谁知你去辽东没什么事,回到京师来却受伤了。”
他亦笑了,笑容里透着疲惫。
莫晓开始清洗并消毒手术用具,等她把水盆端出去后回到里屋,发现他还是原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竟已经睡着了。
她拿起条被子替他盖上,他丝毫没动。
京师来去辽东,初一走的,初七就回来了……
这些天他定然没好好睡过,眼下都浮起了一层黑影。方才那场不用任何麻醉的手术,其实极耗精神与体力。一旦松懈下来,他便立即睡熟了。
莫晓歪着头看了会儿。
所有的锋芒,所有的防御都敛去后,便只余一个最真实的自我。
他放松睡着的样子显得清秀而无害,与醒着时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三十岁的人了,皮肤仍旧光滑,眼尾眉间看不出什么细纹。双眼皮合上之后,只余两道浅浅的弧线。他的睫毛不是特别浓密,但很长。鼻梁挺直,鼻翼很窄,嘴唇也薄,按着相学来说,这大概不属于有福之相。但管他呢,好看才是王道。
他的长相不同于姜元嘉那种第一眼就会夺人眼目的美艳,是另一种更耐看的隽秀。
她忍不住伸出一根指头,在他下颌上轻轻戳了戳。
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弯起唇角。机会难得,她实在是很想给他画个狸猫妆或是狐狸妆,嗯……烈焰红唇也不错,但是想想他醒来之后的后果,她不禁打了个寒噤,还是放弃了这种作死的打算,脑补一下过过瘾就好。
她把灯全都吹熄,轻轻掩上门,找来葛大媳妇,让她替自己在西次间铺床。
-
“刺啦——”
布帛撕裂。
……
拉扯,挣扎,推搡……
身形高大的男人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轰然倒下……
……
“阿晨,快逃,快逃!”
……
芮云常醒来时,一时有些许茫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摸了摸胸口的绷带,才想起莫晓替他缝合伤口的事,依稀还记得后来她在那儿整理用具的样子,没想到他就这么睡着了。
很久没做那个梦了,方才却又做了一回。
大约是因为和她说了那些过往,有所思才会有所梦吧。
那些伤痕……
他也不知为何会告诉她这些事,却自然而然地说出口了。
也许是因为她与他相似的命运。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对任何人提及的,即使是与娘亲之间,他们也很久没有提起过那个男人了。母子两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一种默契,保守着一个秘密……
西次间忽然传来一声惊叫,是莫晓的声音!
芮云常猛然跃下床,因牵扯伤口生出的疼痛而咬牙,动作却并未因此而有半分停顿或减慢,拉开门飞奔至西次间,推了一下门发现从里面闩着,便一脚踹开!
情急中这一脚用上了七八分力,门闩与门轴立时报废,门扇向后直飞出去。
莫晓再次惊恐地叫了一声!
屋里只有淡淡月光,芮云常跃入屋内,循声音方向看去,并未发现袭击者,却不敢掉以轻心,奔至她的床前,扯开床幔,见床上只有莫晓一人,便警觉地看向四周,仍是未发现任何异状。
莫晓从床上撑坐起来,缩在一角,惊吓地瞪着他,颤颤巍巍问道:“你,你,要做什么?”
芮云常:“……”
他恼怒地斥道:“没事你瞎叫什么?!”因羞恼而语气恶劣。
莫晓也恼了:“半夜你踹门闯进来,我连叫也不能叫一声么?!”
“……不是这次,你第一次为什么叫?”
“我就叫了这一次!!你闯进来的时候我才醒的!”
“不对,我听见了两次。”
“之前我有叫过?”莫晓迟疑地道,“大概……是我做噩梦的时候?”
芮云常挑眉:“做噩梦了?”
莫晓点点头:“我梦见傍晚那回事了,那个人拿刀朝我刺过来……”
他默然片刻:“那你继续睡吧。”
“等等。你……你真的是听见我叫了才冲进来的?”
芮云常本已往外走了,听见这句,突然又折了回来,神色不善地俯身凑近她。
莫晓不由朝后缩了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