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路口耗了三个红绿灯也没过去,第三次的时候,绿灯进入最后的倒数,可前面那辆车死活没动,大概是在玩手机没注意到信号灯,宴随摁了两下喇叭,前车才如梦初醒,踩着最后的黄灯线开走了,而宴随则眼睁睁地又一次被拦在了跳出来的红灯之下。
“靠。”她用力拍了下方向盘,大动肝火。
出来是想放松一下心情的,哪知道适得其反,惹得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
又等好几分钟,绿灯终于在望穿秋水中被盼到,一脚油门,鲜红跑车发出呼啸的引擎声,宛如低吼的小兽冲过了斑马线。
再接下来,宴随就近找了个地方把车给停了,下了车,她重重吐出一口气,终于觉得自由一些。
这里距离嘉蓝不远,高中毕业后宴随还未回过母校,既然就在附近,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回去看看。
在嘉蓝的时光,宴随过得算不上开心,不过也算不上不开心,就是一段普普通通的岁月,没有什么值得怀念,也曾有过还算合得来的朋友,不过后来都慢慢走散了,再去回忆,音容都模糊了,甚至连名字都花了好一会才记起来。
这么回想起来,她整个高中岁月最刻骨铭心的人,竟是傅行此。
毕业前召开的全年段大会中,校长非常真诚地告诉全校毕业生:“嘉蓝的大门永远为你们敞开,你们可以带着校卡校服或者校徽畅通无阻,欢迎你们常常来学校看望老师、重温校园生活。”
当时说哭了好大一片学生。
宴随从钱包里拿了校卡才关上车门,嘉蓝的校卡这些年一直都还留在她身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有什么强烈的回去的欲望,每次整理钱包看到的时候都想过丢掉,最终却还是把它放进不常打开的夹层中,就这么带着,数次远赴他乡漂洋过海。
七月正是暑假时期,嘉蓝课业很繁重,假期补课不断,一个暑假起码有一半的日子要在学校辗转,不过毕竟是暑假,还不至于惨绝人寰到连晚上的时间也要剥夺,此刻此刻学校一片空空荡荡,只有路灯寂寞地亮着,守门的大爷坐在传达室百无聊赖地看着手机。
宴随出示了校卡,进行简单登记后,大爷爽快放行。
眼前所有,又是熟悉,又是陌生,记忆被唤醒,那些青葱岁月的痕迹冒了泡,开始兴风作浪。
宴随很少回头看过去的人生,总觉得那些怀念青春的心思未免有些矫情,没料到等回到这里,她竟也不能免俗。
一路走去操场,远远望见篮球场上两三波人在打篮球,遥远的说笑声被风吹来。
身后有脚步声,略急促。
宴随回头看一眼。
一个三四年级模样的小姑娘,一手绑着绷带,一手提着装着五六瓶饮料的塑料袋,嘴里还叼着只冰棒,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被重的,整张小脸苦兮兮地皱成一团,龇牙咧嘴地发出“嘶”的声音。
见她回头,小姑娘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求助的意味不加掩饰。
宴随没忍住笑了场,走到小姑娘旁边替她把嘴里叼着的冰棒取了出来。
小姑娘如释重负,张着嘴拼命哈气扇动舌头,试图让冻得发麻的牙齿和舌头快点缓和过来,一边非常自然地把饮料袋递给宴随示意她拿。
宴随:“……”下意识接过来。
小姑娘手空出来,立刻来拿她手里的棒冰,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吮了两下。
“谢谢姐姐。”
嘴还挺甜。她要是敢喊阿姨,宴随才不惯着这个不怕生的小鬼。
小姑娘也往操场走,两人顺路。
“你是这里的老师吗?”小姑娘非常自来熟,找她搭话。
“不是。”
“那你是这里的学生吗?”
“不是。”想了想,宴随又改口,“我曾经是。”
“哦,跟我哥哥一样。”小姑娘说。
“你买这么多水,是给你哥哥么?”宴随问。
“对啊,我哥哥在打篮球。”话说着,两人路过篮球场,小姑娘挥着手臂朝篮筐下的人群喊,“哥哥我回来了!”
宴随下意识也朝那个方向望过去,余光却见一颗篮球正以命中的弧度飞来,带着肉眼可间的冲击力。
拎着袋饮料,且有个碍手碍脚的小姑娘挡在身前,宴随虽采取了紧急躲避措施,肩膀后侧仍让篮球砸中。
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跑过来,不住道歉。
宴随皱起眉头,肩膀隐隐作痛,不过看对方满脸通红,最终没责备他什么,只摆摆手,意兴阑珊地带着小姑娘往安全地带走。
背后,是一群男生青春期独有的嗓音起哄的声音。
“要个微信啊!”
“哈哈你看他脸红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怂B。”
“那你去啊。”
……
旁边,几个较之高中生要年长些的男人原本正在球场上激烈地厮杀,却有人因为这场事不关己的小意外走了神,对手趁着他松懈的功夫,看准时机将球扣进了篮筐。
对手得意地怪叫,傅行此笑骂一声,继续投入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消遣之中。
祝凯旋配合他运球,眼底都是促狭和揶揄:“专心点啊。”
傅行此扯扯嘴角。
第一次见到宴随,他说她也就那样吧,这句略显刻薄的评价后来一直被祝凯旋调侃说是嘴硬,但这其中究竟掺杂了几分嘴硬的成分,实在是很难界定。因为当他第一次正儿八经思考这个问题,对宴随的好感作祟下,他已经没法客观且置身事外地回忆对她的第一印象,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过度美化的嫌疑。
他真正确定自己开始对她产生兴趣,是在篮球场上。
傅行此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这个篮筐下,他也是在和朋友打球,她也是这样从旁边路过,连位置都相差无几。当时也有篮球飞向她,不过那次是并非意外,而是故意而为之,一起打球的同学里有人在追她,献殷勤献了一个多礼拜,她愣是没搭理。
青春期的男孩子都要面子,吃瘪让同学嘲笑,自尊心受不了,看到她目不斜视地经过,那同学动了点歪脑筋,一半是想报复,一半是想佯装失手用篮球砸到她,然后顺理成章攀上几句寒暄。
结果千钧一发之际,宴随一把接住了朝她飞去的篮球,然后根据球飞来的方向望去,反应之快,汗流浃背的少年们看好戏的表情一张张染上诧异。
因为人多,她无法判断谁是罪魁祸首,眼神快速在人群中扫视一圈,经过他时,有微不可察的停留。
接下来的事情超乎所有人的意料,嘉蓝中学的贴吧因此锣鼓喧天沸腾了好几天,愈演愈烈,最后出动了学校领导,才不甘不愿地消停下来。
——宴随的视线转向篮筐,两三秒钟后,突然起跳,身体犹如一张弓在空中舒展开,带着恰到好处的韧性和力量,随着这个动作,宽大校服的下摆再也遮掩不住那截盈盈不堪一握的莹白细腰。
与此同时,她扣着篮球将手臂抬起,手肘高举过肩膀,在空中停顿的那个瞬间,她将篮球投了出去,出手的角度是标准的45度。
干脆利落的一个投篮,篮球飞行的弧度从最开始就大得漂亮。
狠准稳,空心入网。
他正在篮边,篮球弹跳两下,他顺手接过。
一两秒的安静后,口哨声和喝彩声“轰”地炸开。
那种比头顶夏日正午的太阳还要更甚的明媚,傅行此再也没有在任何别人身上见识过。
这样的女孩子,大概没有几个正处荷尔蒙作祟躁动不安的男孩子可以抗拒。
她这一跳,不知道成为多少嘉蓝学子无法忘却的魂牵梦萦。
他不过一介凡夫俗子,怎能免俗。
祝凯旋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用手肘怼了他一下:“你追不追?不追我追了啊。”
傅行此把篮球拍到地上,直截了当:“追。”
等追到手,傅行此发现宴随的篮球水平虽然不错,但因为力量不达标,远距离投篮命中率并不算太高。
众目睽睽之下,投进了固然一战成名,若是失败,其实真挺丢脸的。
由此可见,这姑娘胆大包天,十足的赌徒心态。
问她为何要赌那一把。
宴随说:“勾引你。”
很好,她成功了。
*
身体跟着记忆的安排,走到某棵较之从前更粗壮更茂盛的树下,宴随突然意识到她以前就老是在这里等傅行此打篮球。
手背一冰,思绪被打断,宴随低头。
是小姑娘把袋子里剩下的一只棒冰拿出来给她。
美国提子。
宴随不贪嘴,很少碰甜食零食,原想拒接,不过看到棒冰包装上的字后,神使鬼差地接了过来。
童年的味道,这么多年过去也没怎么变。奶味很重,又香又醇,整支棒冰零零星星缀着一颗又一颗甜丝丝的葡萄干。
不过宴随不喜欢吃葡萄干,小姑娘眼睁睁看着她把葡萄干吐进包装袋里,觉得她暴殄天物,一脸痛心疾首外加后悔莫及:“你怎么不吃葡萄干呢?葡萄干最好吃了,早知道就不给你了,这是我给我哥哥买的。”
这小孩真逗,张口闭口都是她哥哥。
宴随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满足小孩的炫耀欲:“哪个是你哥哥?”
何方神圣。
终于问哥哥了,小孩满意了,得意洋洋伸手朝远处一指。
宴随望过去,下一瞬,眼睛倏地眯起。
真是见了鬼了,傅行此。
怎么就哪哪都能碰上他了。
所以这小孩……
但是八年前傅明灼就4岁了,现在应该是12岁,这小孩看着未免太小了点。这么想着,话就问出口了:“傅明灼?”
傅明灼一惊,立刻退后一步,一双眼睛开始警惕地打量眼前萍水相逢却能喊出她名字的陌生女人。
验证了猜测,宴随轻笑一声。心想傅行此这人怎么搞的,没给傅明灼吃饱饭么,怎么愣是把她养小了好几岁。
“谢谢你请的美国提子。”宴随在傅明灼软绵绵的脸上蹂/躏一把,走开了,她绕了路,没往傅行此那边经过。
走到半道,背后又有由远至近的脚步声传来,过于轻快,非成年人可以驾驭,很明显,又是傅明灼。
宴随停下脚步,回头等她。
赶路顾不上吃,这么热的天,傅明灼手里的美国提子滴滴答答沿路流淌,等追上宴随,她第一件事是先舔掉棒冰半融化的外层。
“怎么了?”宴随问道。
傅明灼舔完才搭理她:“我哥哥问你要不要打篮球。”
第9章
“我哥哥问你打不打篮球。”
宴随一眼看穿这句话背后的阴谋诡计:“哪个哥哥,傅行此还是祝凯旋?”
傅明灼觉得她这话问的挺没营养的:“我哥哥当然是傅行此了,我们都姓傅啊。”
这么言之凿凿?这么小个小孩也不像有这种随机应变且变得天衣无缝的本事。
宴随还在那思考傅明灼的话有几分可信度,傅明灼已经喋喋不休开启了十万个为什么模式:“你认识我哥哥吗?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怎么连凯旋哥哥都认识?你是谁呀?你叫什么名字?你几岁啦?你……”
“不容易。”宴随说,顺势又摸一把傅明灼的脸。
傅明灼脸从她手下挣脱出来,终止了调查户口模式,疑惑道:“什么不容易?”
“傅行此这么讨厌的人,妹妹居然养得还挺可爱的。”
骂了哥哥,但是表扬了她。傅·兄控·明灼望着她的背影,一时竟不知道该怒还是该喜,她干瞪着眼思考了很久,没忘记凯旋哥哥交给自己的使命,问道:“你不去打篮球吗?”
“不打啦。”慵懒女声被夜风送来,比月色还缱绻几分,“穿着皮鞋呢,下次吧。”
*
篮球场上。
傅行此接过祝凯旋抛来的可乐,旋开瓶盖,没着急喝,下巴朝小跑着远去的傅明灼扬了扬,问道:“你让傅明灼干嘛去了?”
祝凯旋说:“叫小随儿来战一场。”他也扬一扬下巴,朝的是倪冬耗子几个,“让这几个孙子看看嘉蓝女神灌篮的风采。”
倪冬和耗子高中读的是同一个学校。母校,就是哪怕在校期间你恨不得开挖掘机给它碾平了投炸弹把它炸平了,毕业后它都会一跃变成神圣不容玷污的存在。谁家的校花比较漂亮这种无聊的话题同样关乎母校的尊严,倪冬和耗子不服,非要提一提自己学生时代那道最耀眼的倩影,以证自家学校的校花并不比嘉蓝的差。
“谁跟你们说校花了?俗气。”祝凯旋不屑一顾,趾高气昂,“在嘉蓝,我们不叫她校花,叫她女神,女神懂吗?你们校花会打篮球吗?面对男同学的调戏,有随机应变的能力一把接过篮球吗?有魄力站在三分线外空心入网吗?”
倪冬急得涨红了脸,心里承认宴随那张脸那身段配上祝凯旋说的画面确实让人鸡血沸腾,但是嘴上不想落下风,梗着脖子跟祝凯旋吵。
傅行此仰着头灌了半瓶冰可乐,运动过后蓬勃的热感降下来一些,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祝凯旋,打断这场幼稚且毫无意义的比拼:“然后用的还是我的名义?”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祝凯旋的脑子转了个弯才明白过来,厚颜无耻地点点头:“举手之劳,不用谢。”
不远处,傅明灼去而复返,独自一人。
祝凯旋连同倪冬他们几个都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盼着傅明灼身后能再走出个人来。
期盼落空。
“你要是对她感兴趣就去追,我没意见。”傅行此语气一如既往,但熟悉的人都能看出来他不是在开玩笑,“别再把她跟我扯一块。”
关于被绿这件事情,男人和女人有非常本质的区别,当雄性动物发现自己被背叛,屈辱是首当其冲的感受,爱和不舍都是排在后头的东西。
哪怕八年过去了,只要一想起来,这屈辱依旧光亮如新,不幸中的万幸是当年宴随在校内晒合照正逢暑假期间,而且他已经毕业,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什么机会出现在人前,她把照片发出来,旁人也只以为他们两个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分了手所以她找了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