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迟目送他出去,转身踏上楼梯。
直到阁上,她在层栏边站定了,往下望出去。
望见了伏廷远去的身影。
男人军服贴身,收束出宽肩窄腰的一个背影,身如劲松。
她看着,想着罗小义说的话。
其实早已猜到了。
他一个大都护,真与那女子有了什么,直接收入府中就好了,又有谁能说什么。
他却没收。
如他这般的男人,若那么容易就能攀附上,那她倒也不用如此费劲了。
她手指拎起来,隔空点住他的背影,轻轻的,圈了一下。
似是将他彻底圈牢了。
唇边不禁有了笑。
“家主。”
身后,新露和秋霜到了。
栖迟回神,敛了笑,收回手,说:“走吧,去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一路而去,隐约的乐声越来越近。
新露和秋霜当先而行,至房间门口,一左一右,打起了门帘。
屋内原本三三两两的乐声顿时一停。
栖迟提衣迈步而入,抬眼看见一个女子跪坐在案席上,发绾斜髻,罗衣彩裙,脸上敷得雪白,一双细细的眉眼,颇有风情。
又看到她身前,那里摆着一架凤首箜篌。
新露正要开口亮出家主身份,不想却叫她抢了先。
她膝行两步,下拜:“一定是三哥的夫人到了,贱妾杜心奴,问夫人万安。”
新露和秋霜闻言都冷了脸,竟有脸叫大都护三哥,几乎同时去看家主。
栖迟却神色自若,一句话便看得出这女子的心思。
是想叫她气恼罢了。
按照罗小义的说法,这称呼无非也是从罗小义那里听来的。
这个叫杜心奴的,竟是个聪明人。
她朝秋霜招一下手,唤她过来低语了几句。
秋霜听完,快步出去了。
栖迟这才走去案席上,敛衣而坐。
杜心奴便退让到下方去了,万分恭谨的模样,叫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她也不想挑什么错,轻轻扫了眼那架凤首箜篌,开口说:“听说你精通箜篌,可能为我弹奏一曲?”
杜心奴一怔,抬了头,这才看清这位大都护夫人。
案席上的女人身罩猩红披风,乌发云鬓,肤白胜雪,下颌微尖,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眸。
出乎她意料,竟然是个貌美的。
她一个外人,并不知内情,只是见以往那位大都护每次都是孤身而至,便猜测他一定是对原配夫人不满意。
可眼下看,这等容貌,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再转念想,方才一激,本是想惹这位夫人动怒,好博一个恭顺的名声,或许能叫大都护怜悯,收在身侧。
偏偏眼前这位夫人没动怒。
不仅没动怒,还神态平和,端坐着,似是真想听曲的模样。
杜心奴一时琢磨不透,只好脸上堆出笑来,答:“贱妾唯此一道能拿得出手,夫人既然想听,自然遵从。”
说罢膝行至凤首箜篌旁,双臂抬起,轻轻抚弄。
乐声倾泻,潺潺不断。
时而绵绵,时而铮铮,空灵飘然,若山间回风。
栖迟只听了个开头便觉此女技艺精湛。
漫长的一曲。
直到快结束时,秋霜返回了。
后面还跟着两个仆从,各抬一只箱子进来,放下后便垂手退了出去。
杜心奴手抚着箜篌,眼已瞄到那两只箱子。
又瞄一眼案席上端坐的女人,心中揣测着她的用意,手一划,收了尾。
栖迟点头,说:“赏。”
秋霜掀开只箱子,从里面取了一匹红绡出来,放在箜篌旁。
杜心奴心中诧异,才知道这箱子里装的竟是这等昂贵的轻薄丝绸。
她转了转眼珠,问:“夫人这是做什么?”
竟会赏她?
她险些要怀疑这位夫人是不是忘了她是来与她争宠的了。
栖迟淡笑:“你有此技艺,当得此赏,拿着便是。”
这是真心之言,纵然她身为县主,也很少听到这样精彩的箜篌曲。
只说此女的造诣,她确实是心悦诚服的。
她此行轻装简从,所带多是飞钱,这些还是刚才叫秋霜去她名下最近的绸庄里取来的。
杜心奴良久无声。
她已发现,这位夫人与她所想一点也不同。
栖迟见她盯着自己不说话,便知她在想什么。
也不多言,只说:“可还有拿手的,尽管弹出来吧。”
一旁新露和秋霜相视无言。
家主这是怎么了?
这可是明着来攀搭大都护的人,什么也不做也就罢了,竟还打赏,仿佛就是来听听曲的。
※
伏廷再回到顶阁里时,远远就听到一阵悠扬乐声。
他立在楼梯前,停住。
想起了之前站在这里的女人。
又想到她那一句“这是你说的”,不禁嘴角一抿。
心说仿佛怕他会反悔一样。
一个他自己毫无印象的人,可能连话都没说过,既然已经交给了她,她还有什么好信不过的。
想到此处,他抬眼上望。
那乐声还没停。
没有其他动静,听不出那女人到底在干什么。
他抓着衣摆往腰后一掖,跨步上楼。
房间凭栏,一扇开阔的窗。
雕花窗棂的上方有一处窗纸裂了,尚未来得及补上,露了一个缺口。
伏廷身高,站在那里,两眼正好能透过缺口。
室内满是箜篌声。
他的目光落在案席上,看着那个女人。
她微微斜倚在那里,唇边带笑,眼睛看着弹箜篌的女子,只专心听着乐曲。
又看到那箜篌女的脚边,已经堆了一摞的红绡。
他倚着墙,抱起双臂,眼盯着室内。
心说这就是她的处置之法?
……
又是一曲停了。
栖迟再度开口:“赏。”
秋霜已记不清是第几次将红绡放去那女子的箜篌旁了。
杜心奴垂下双臂:“夫人厚赏,我再无可弹的了。”
其实是被惊住了。
这样昂贵的薄绸,在这位夫人眼里却好像根本不值钱,起先是赏一匹,而后是两匹,三匹……
眼下那两箱都快全成她的了。
大约她不说停,还会源源不断地受赏。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不知究竟是何用意,已心生忌惮了。
栖迟自案席上坐正,叹一声:“可惜,既然如此,那只能说些别的了。”
话说完,便见眼前的杜心奴跪端正了,头低着,后颈至肩都拉紧了一般。
她心中好笑,是吓着人家了不成?
其实她已很收敛了,是因为对此女只有一面之缘,尚不知对方心性如何,倘若是个爱财的,见她出手太阔绰,误以为大都护府无比富裕,反
而会愈发的缠上来。
但听到现在,却又觉得能沉心琢磨出如此精湛乐技的人,必定也是有些心性的。
她问:“你一年所得乐资几何?”
杜心奴一时没答。
是在想该如何回答。
栖迟没等她答案就又开了口:“不论你所得几何,说个数,我给你十倍,你领钱而去,可自行安排此后生活。”
她手臂搭上靠垫,坐舒适了,又缓缓道:“或者,你真是对大都护匆匆几面便生了爱慕之心,要誓死追随,也不是不可。我将你买回去,此
后只要得闲时你在我身旁弹上几曲,便可衣食无忧,不用以色侍人,自然也就不用担心有朝一日会色衰爱弛。”
杜心奴抬头看着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照她的意思,买自己回去,是为了伺候她的,却是近不得大都护的身了。
栖迟看着她的脸色,柔柔补一句:“如何抉择,全看你自己。”
一室无言。
新露和秋霜原先虽有不忿,此时却又释怀了。
这就是她们家主的做派,早已习惯了。
许久的安静后,霍然传出一串笑声。
是杜心奴。
她笑了好一阵,连手掌都拍了两下:“夫人是贱妾平生见过最有意思的人了。”
栖迟也笑:“我还以为你要说我是出手最大方的。”
杜心奴又笑两声:“自然也是最大方的。”
叫她随口开价,再加十倍的,当真是顶大方的一个了。
她收起笑,拜下去:“贱妾愿领十倍乐资而去,此后专心事乐弄音,再不纠缠。”
栖迟不意外。
如她所料,这是个聪明女子。
她经商时见识过太多苦出身的女子,天底下有那么多可怜人,若非走投无路,有几个愿意看别人脸色去以色侍人。
何况那还是个对她不闻不问的男人。
她朝旁边看一眼。
秋霜和新露便马上领人出去了。
杜心奴临走前又拜一拜,看了看她的脸才离去。
栖迟听久了,也累了。
她捶两下发麻的小腿,从案席上站起来,走出门。
踏着楼梯下去,转过身,便看见了站着的男人。
伏廷站在楼梯旁,身姿笔挺,眼看着她。
她不知道他是否看见那个杜心奴被带走了,站在他身前,说:“人我已送走了。”
“我看见了。”他说。
她心思微动,问:“我处置的如何?”
如何?伏廷想起先前所见,薄唇轻抿。
有风度,有涵养,出手阔绰,不急不躁,几句话就将对方打发了。
兴许别人还对她生了感激。
连他也心生佩服。
但见眼前的女人在等他回应,开口却故意说:“善妒。”
栖迟眼睫颤一下。
确实,身为一个正室夫人,不管如何,到底还是把人送走了,的确算不得贤良淑德。
她瞄着男人,他身前的军服沾了路途的风尘,翻折的领口灰蒙蒙的,贴在结实的胸膛上。
她手指动一下,轻声说:“便当我善妒好了。”
伏廷看着她。
没想到她还大大方方承认了。
下一刻,胸口上多了根手指。
女人的手指点在他胸口处,她说:“反正你身边除我之外,不可能有旁人,来一个我还会再送一个,来十个我就送十个。”
伏廷看着那根手指,紧了腮,目光转到她脸上,牢牢盯着。
敢对夫君这么放话的,他头一个见,竟有些想笑。
他嘴一动,又想激她:“凭什么,就凭你是我夫人?”
栖迟忽然收回了手。
是因为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应当是新露和秋霜回来了。
她眼看着他,猜不透这男人是不是故意这么说的,暗暗咬一下唇,低声回:“不错,就凭我是你夫人。”
她在他身上如此付出,他日终是要收回本的。
岂会叫别人摘了硕果。
这男人,还有这男人背后的一切,除她之外,谁也别想染指。
新露和秋霜到了门口。
她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了。
伏廷手按一下胸口,仿佛她点的那一下还在。
回想她方才的眼神,有些后悔故意激她了,倒叫她生出几分认真来。
随即又想笑,是没想到,她还会有横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罗小义:三哥,为了你的幸福,我今天又揭了你的短,请你别打我。
伏廷:……
第十八章
住在这座临近马场的顶阁里,就连半夜也常能听见马嘶声。
栖迟睡得并不好,但还是一早就起了身。
只因今日伏廷要去马场,她这个大都护夫人也要随行。
她坐在镜前,想着稍后需见外人,对正在给她梳妆的新露说:“妆上重些。”
新露应是,给她绾了庄重的宫髻,又忙着给她描眉,忽而想起缺个帮手,朝房门口看了一眼,疑惑道:“怎么没见着秋霜?”
正说着,秋霜就进了门。
新露想叫她来搭手给家主选珠钗,她却像是没瞧见示意,走到栖迟跟前说:“家主,方才罗将军将我叫去了。”
栖迟看向她。
秋霜不等她发问便说了下去。
罗小义叫她去,是为了问打发那箜篌女时花了多少。
栖迟先是在想他问这个做什么,随即就想到,他怎会知道她在杜心奴身上花了钱?
她问:“你告诉他了?”
秋霜回:“未得家主吩咐,只说了个大概。”
“那他如何说?”
“他说记下了。”
记下了。是要还给她不成?
栖迟顿时就明白了。
罗小义怎会想着来担她的花销,必定是伏廷叫他问的。
他竟然知道她在杜心奴身上花了钱。
那便一定是看见她是如何处置的了。
他明明看见她是如何处置的,竟还说她善妒?
真觉得她善妒,又何必还来过问她花了多少?
这男人,果然是故意的。
栖迟有些气闷自己又遭他耍弄,随即却又笑了。
心说:可真是个嘴硬的男人。
到底不是真说她善妒,她心情好了许多,转头说:“我自己选个装点吧。”
新露立即将沉甸甸的首饰盒子捧到她跟前来。
……
妆成,从顶阁里出去,仆从禀报说大都护已与罗将军先行一步去马场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