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门之下——天如玉
时间:2019-06-19 09:37:00

  栖迟点头,乖乖走去榻上坐下了。
  伏廷又看她一眼才离去。
  他走了,她的眼睛便又看向那漆盘中的一摞筹牌。
  一指来长的筹牌,各室不同色,送入这里的是紫竹雕成的,一根便代表一翻。
  她手指捻了一根,把玩着,琢磨自己退步让出这批马是不是做对了。
  外面忽而一声报价。
  报出的是底价,接着啪的一声轻响,筹牌抛落。
  又是一道朗声报数。
  他们已开始了。
  栖迟又为那个男人感到可惜。
  那样一个铮铮铁骨的男人,若是没有这样的境遇,该是何等的作为。
  转而又想:她没有看错人。
  突来一声低唤:“嫂嫂。”
  栖迟看向门口。
  罗小义并未进来,只隔着门帘低声问:“嫂嫂可与三哥说好了?”
  “说好了,”她说:“我答应他不参与了。”
  罗小义竟像是松了口气:“嫂嫂不参与的好,我也觉得再用嫂嫂的不妥,三哥去与皋兰都督说事了,我在此陪嫂嫂观个片刻。”
  是伏廷叫他来的,叫他来看着动静,他便过来守着了。
  他是最舍不得那批马的,也确实动过心思想请嫂嫂帮忙,但做人得讲廉耻,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伸手问她要钱。
  算了,不要也罢了。
  这点说话声很快就被外面一阵又一阵的报价声遮掩了。
  栖迟方才听到了底价,在她眼里不算高价,不免又觉得可惜了。
  但既然已答应了那男人,也只能听着了。
  新露领着李砚走动完了,正好回来。
  李砚没见过这阵仗,进来便问:“姑姑,外面这是怎么了?”
  栖迟说:“抢马。”
  门边罗小义接一句:“可不是。”心在滴血。
  李砚方才进来时特地看过,这高台正中是空着的木板地,用熏香灰浇了个圈围着,四周独室门前帘子都掀了一半,里面时不时有筹牌抛出来
  ,就落在那圈中。
  只有他姑姑这间,门帘是垂严实的。
  他回忆了一下,告诉姑姑:“应当是斜对角那间能抢到了,我见那边抛出来的是最多的。”
  门外罗小义听见了,就朝那间看了一眼,帘子里果然又抛了一根出来。
  他一早就注意到了,也打听过对方了,啧一声道:“邕王的人。”
  室内传出栖迟的声音:“你说谁的人?”
  罗小义以为她没听清,又说一遍:“邕王。”
  栖迟在室内已听清了,都想笑了,还能在此遇上。
  她问:“他买马做什么?”
  罗小义说:“听闻前些时候他缠上了什么质库的事,人人都笑他穷到典当王妃首饰,气得他砸了那间质库,眼下正四处花钱好辟谣呢。”
  话到此处又是一声啧,他在想这些权贵的闲钱给他们北地多好。
  栖迟朝新露看一眼。
  新露过来小声说:是有这事。
  邕王也不敢大张旗鼓叫兵去砸质库,毕竟是违律的,只叫几个家丁去的,没弄出什么事来,底下的人也没损失,便没上报。
  栖迟手上事多,的确不用事事都报,眼下却是知道了。
  她想也许是给邕王的教训还不够,自己教子不严,倒还怪起她的质库了。
  “掀帘。”
  门外的罗小义闻声回头,就见新露将门帘挑开了一半。
  一只手伸出来,一抛。
  “啪”一声轻响,筹牌飞落在外面圈中。
  立即有人喊:“新增一方竞价。”
  罗小义愣住,这才反应过来,他嫂嫂竟又忽然出手了。
  ※
  伏廷出去一趟,让皋兰都督去与那批马商订了下一批马,以给予北地经商便利的条件,压低了价。
  刚返回,就见门口的罗小义在搓手,见到他,立即迎上来,低声说:“三哥,嫂嫂出手了。”
  伏廷脸一沉,转眼就看见了半掀的门帘,女人的手伸一下,抛出来一根筹牌。
  他叫罗小义过来便是防她出尔反尔,没想到竟成真了。
  罗小义怕他动怒,一手推着他胸膛,解释一句:“原本没动作,不知为何,嫂嫂一听到邕王名号便出手了。”
  伏廷一言不发,越过他进了门。
  临门摆着一张胡椅,栖迟坐在椅上,一只手正要往外抛,看见他进来,停顿住。
  伏廷先沉默了一瞬,想到罗小义所言,却也没动气,只问:“为何?”
  “我是答应你不参与。”栖迟自知理亏,语声软软的:“可你也说过,我的钱要花在我身上。”
  她撰着手里的筹牌,一口气说:“邕王欺侮过光王府,我花钱杀他威风,便是为我自己花钱,与你无关。”
  伏廷拧眉:“当真?”
  一旁的李砚轻声接话说:“姑父,是真的……”
  他知道源头在他这里,看姑父来势不对,不得不解释。
  “不必多说。”栖迟打断他,听到外面报价声,手又想抛出去,停住,眼睛看向身旁的男人。
  伏廷看了看李砚,便知这不是谎言,这不是个会撒谎的孩子。
  他脸还是冷着的,却走开了两步,站去了门边。
  许久,忽然说:“抛吧。”
  栖迟眼一动,不敢相信:“真的?”
  就连罗小义都惊骇地掀了一道帘缝看进来,担心是自己听错了。
  伏廷被她盯着,点头:“你要为自己出气,我不拦着。”
  身为一个男人,听到自己的夫人说想出气,没道理阻止。
  否则就是向着欺过她的外人。
  这也的确是她为自己花钱。
  他又说一句:“适可而止。”
  栖迟心里忽而舒坦了许多。
  这个男人愿意站在她这边,将邕王带来的那点气也压下去了。
  她又看他一眼。
  他站在门边,嫌腰后的佩刀碍事,解下来抱在臂弯里,就这么看着她。
  她便迎着他视线,将手中筹牌扔了出去。
  外面报:有一家已弃了。
  伏廷听着外面的动静。
  竞买是先竞价,再定要的匹数。
  这种玩儿法,只有外面这群权贵敢开。
  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要面子,谁也不会轻易收手,眼下有人弃了,可见价已走高了。
  他又看向胡椅上坐着的栖迟。
  她未坐正,身是微微倾着的,是在侧耳倾听外面动静,一只手捻着手心里的筹牌,涂了胭脂的唇轻轻抿着,眼神专注。
  他忽而觉得她这模样似是无比精通。
  随即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眼睛却没再离开过她身上。
  帘外几声脚步响,传来皋兰都督的声音:“不知夫人竟也参与了。”
  伏廷不禁抿紧唇,不语。
  栖迟带笑说:“大都护攒了许久的积蓄,叫我拿来挥霍了。”
  他喉结动了动,嘴愈发闭紧。
  这哪是他的钱,她竟还给他脸上贴金。
  不自觉的,就被戳到了个软处。
  皋兰都督在外低低道:“北地已有数年未收赋税,朝中援济有限,大都护年年仍往各都督府拨钱,军中更是各个吃饱穿暖、金戈铮亮,料想
  这一笔积攒不易,还望夫人珍惜。”
  他不知道伏廷就在里面,竟是好心来劝阻的。
  栖迟自然知道这男人的不易,可听闻此言,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伏廷抱着臂,倚在门边,眼落在一旁,腮边咬硬。
  她知道他定然是又生出了骨气,死撑着。
  就如同撑了这数年的北地安然一样。
  室内的新露和李砚皆退去了榻边,不好多听,怕叫大都护折了颜面。
  门口边的罗小义轻咳了一声,在提醒皋兰都督,接着干脆将他拉走了。
  栖迟不紧不慢的,又抛了一个筹牌出去。
  知道他一身硬气,她便当做没听到刚才那些话好了。
  外面接连有人弃了。
  连番的竞价,终于只剩下几家。
  邕王的人,倒是还在撑着。
  啪,筹牌落地,仆从喊价。
  邕王府的价已高出预期好几番,惹来一阵惊呼和称赞。
  伏廷听得清清楚楚,眼转过来,看见栖迟的手又举了起来。
  他身一动,几步上前,一把握住那只手。
  “就现在,弃了。”他说。
  这个价已经够让邕王痛放一笔了,她的气也该出了。
  他之前说适可而止,就是说止在此处。
  再往下,可就不一定还是为她自己花钱了。
  男人的手掌干燥粗糙,五指有力,栖迟手腕被握着,半分挣不开。
  她只能往他身上倾,低低说:“已是骑虎难下了,夫君。”
  伏廷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她生了双杏眼,说话时眼角微挑,风情毕露。
  他不禁恍了个神,一凛神,伸手已来不及。
  栖迟另一只手端起漆盘,直接倒了出去。
  一串声响。
  满室寂静。
  外面,仆从终于高声报出来:“余者尽弃,紫竹筹牌竞得!”
  紧接着,转身朝那间室门拱手:“敢问竞得者是何方贵客,欲购几匹?”
  安静片刻,门帘里传出一道女声——
  “瀚海府,包场。”
 
 
第二十章 
  一声豪奢语, 引来四面揭帘观望。
  对面的独室里, 甚至有人探身问了句:“那是何人?”
  皋兰都督正好走入来陪同,低声说:“那是咱们北地的大都护夫人, 清流县主。”
  说话时内心也一样震惊着,没料到这位大都护夫人会如此挥霍。
  可罗小义将他拉走时说了叫他别多管,他一个下官, 也只能看看了。
  那人闻言不再坐着,竟起身出去看了。
  一出去, 就见对面垂帘被掀开,走出来个高大英伟的男人。
  紧接着门帘又是一掀,一个女人款步而出。
  栖迟是追着伏廷出来的。
  她也未多加思索, 是怕此时若叫他走开了,怕是会和上次一样,又拧上一阵。
  却没料到一出门就迎来各方视线。
  她不好失态, 头微垂, 小步快行,眼睛往前看, 男人的背影就在几步外。
  也不好喊他,她只低低咳了两声。
  伏廷早已察觉到她跟了出来, 本是硬了心要走的, 却听四周窃窃私语, 转眼一扫,都是看着他身后的。
  又听到她两声低咳,脚步还是停了。
  想起刚才, 发生那一幕时,他还紧紧握着她手。
  她也不看他的眼,开口就说:“好了,是我错了。”
  语声又低又软。
  他嘴抿了又抿,无言。
  她干干脆脆认了错,反倒叫他无可奈何,总不能像对罗小义那样赏一通军棍。
  沉默半晌,只能一松手,揭帘出来了。
  伏廷忽朝对面那间独室扫去,一个年轻男人走了出来,正盯着她看着。
  他闭紧唇,心想他这是做什么,大庭广众的,把自己的夫人丢在后面任人观望。
  一转头,与她的视线撞个正着,似就在等着他。
  他终是大步回去,身在她侧面一挡。
  栖迟见他肯回来,心安了许多,看了看他的侧脸,心道还好他不是那种没担当的男人。
  她眼下理亏,乖巧得很,轻轻挨着他,一步一步离开了高台。
  直到不见人影。
  从对面独室里走出来的人才低低说了句:“那就是清流县主李栖迟?”
  ……
  罗小义等在外面,眼见他三哥与嫂嫂紧挨着出来,还吃了一惊。
  待看见他三哥脸色,就知他还是不高兴的。
  他快步上前,说:“三哥,你亲自去验个马吧。”
  是不想让他们夫妻有机会生出不快,赶紧支走一个。
  伏廷如何不知道他心思,扫他一眼,又扫一眼身旁的女人,没作声。
  他这次倒真不算动怒。
  上次是被瞒着,他觉得是被自己的兄弟和夫人合着伙的当猴耍了。
  这次当着他的面,眼见了全程,到底如何心里多少有数。
  但毕竟是军需,他不能次次由着这女人。
  栖迟手拢一下衣摆,在他身侧轻叹一声:“我已认错了,你若还是不痛快,那就等回去再罚我,总不能在这马场里叫我难堪。”
  伏廷眼盯着她,心说:他有说过要罚她?
  这女人,又跟他玩起以退为进了。
  旁边的罗小义不好多听,已默默走开了。
  “如何,你还是不痛快?”栖迟看他一眼,声更软了:“反正我不想那批马沦为玩物,给你总比给邕王强。”
  女人的声软,但直到听了这句,伏廷才终于有些心软。
  他自己也清楚,那一批好马,在他手里比在那群权贵手里强。
  突厥始终虎视眈眈,骑兵是北地最有力的屏障。
  他看着她的脸,眼落下去,又看见她的手。
  她露在袖外的手雪白,手背上一些红分外显眼,是他之前握的太紧了。
  这么楚楚可怜的模样,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栖迟见他半天没说一句,便又悄悄看他。
  伏廷身忽的一动,似是要走了。
  她立即问:“去哪里?”
  他停住,牙关里挤出两个字:“验马。”
  男人的声音又低又沉,栖迟却没听出多少怒意来。
  她看着他走向罗小义的背影,心想至少是肯去验马了,那眼下该算是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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