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门之下——天如玉
时间:2019-06-19 09:37:00

  如果是突厥军所为,劫持了北地的商队,最终还是为了对付北地。
  如今他们隐于暗处,他不能暴露在明。
  众人迅速变换着装,软甲内着,外罩便服,所有兵器藏于马腹之下。
  罗小义翻上马背,看了眼那河水:“可要等水流缓些再过去?”
  “马上走!”伏廷手中马缰一振,一马当先,破河而过。
  后方兵马立时跟上,马蹄奔踏,震裂长河,直奔出境。
  ※
  栖迟一直没怎么吃,也没怎么睡。
  在这种环境下,她只能尽量闭目休息,让自己保持清醒。
  屋中,有不知何处而来的胡民被困久了,在人群里低低地跪地祈祷,念着听不懂的祷词。
  今日的屋外,却忽而多了些不寻常。
  她抬起头,听见好像不时有人被带出带进一般,偶尔还有一两声惨嚎传来。
  身旁曹玉林低低说:“他们要对我们下手了。”
  她暗暗心惊,往窗外望,只看到有模糊的人影经过。
  门忽而被推开,一个生着鹰钩鼻的突厥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拖着柄长刀。
  外面一点暮光照进来,挤在一处的人不敢作声,祈祷的胡人也不敢再开口。
  那鹰钩鼻拖着刀在屋中走了一圈,停在栖迟这群人跟前,用不大流利的汉话问了句:“你们商队的东家呢?”
  商队里的人都摇头。
  “东家没来。”
  “我们底下的人都没见过东家,谁也不知东家在何处。”
  鹰钩鼻不耐地冷哼一声,朝外说了句突厥语。
  立即进来几人,要拖走商队里的人。
  商队里有人连忙道:“且慢,我们只是普通百姓而已,货已是你们的了,岂可再得寸进尺。”
  那鹰钩鼻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了两声,摆摆手就要往外把人往外拖。
  忽而有什么扔了过来,鹰钩鼻伸手一兜,竟然是一沓飞钱,有的还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捡起来,看过去,看到一个发髻微乱、罩着披风的人。
  “放了他们,这些钱是你的了。”
  开了口,才发现那是个女人,只不过束了男子发髻,做了男装打扮。
  鹰钩鼻只看到她雪白的脸,就阴恻恻地笑起来,嘴里又说一句突厥语。
  听他命令的人不再管其他人,转而去拖栖迟。
  曹玉林听出他话里意思,胳膊一动,想挡,被栖迟一只手按住。
  她说:“我在古叶城中各处都有钱,放过我们,五日后我再说个地方,你可以去取一笔回报,绝对比你刚才得到的还多。”
  鹰钩鼻掂了掂手里的飞钱,好似有些被说动了,手摆一下,刀却架在了她颈上,说了句汉话:“说地方。”
  他竟想现在就想去拿钱。
  栖迟不过是权宜之计,古叶城中虽存有钱,也需要她拿青玉去亲自取,就是他手中这一沓飞钱,也未必能兑出现钱来。
  但能拖一刻是一刻。
  “现在杀了我你什么也得不到,不过就是多留我们五日,我们也跑不掉,于你又有什么损失,到时候真没拿到,你再想怎样也不迟。”
  鹰钩鼻冷笑着拿开刀:“明日,只留你们到明日。”
  他无遮无拦地看一眼栖迟,又露出那阴恻恻的笑来,透着一丝淫邪:“你,今晚我再来。”
  说完扫一圈其他人,揣了飞钱出去。
  跟着他的人将门锁上了。
  栖迟脸上白了一分,环紧膝头。
  商队的人都看了过来,小声又惊慌地问:“这……如何是好啊?”
  任谁都看得出来那鹰钩鼻的意思了。
  曹玉林在她耳侧低声说:“实在不行,我只能为嫂嫂杀出一条血路了。”
  护卫们已失去了武器,带着伤,仍效忠地跪了下来。
  栖迟抱着膝,想着可能发生的情形,紧紧咬住唇。
  ……
  天色一分一分暗了下来。
  外面每响起一声脚步,都让曹玉林等人戒备万分。
  栖迟被曹玉林要求吃了些东西,却食不下咽,最后只勉强咽了些垫了腹。
  她强撑着精神,眼睛落在鞋面上,忽而感觉有人挪了过来,抬头看了一眼。
  那是一个女子,穿着彩衣,只是已经沾满灰尘,就快看不出来本色。
  她隔着商队里的几个人,看着栖迟,小声问:“能否与夫人说几句话?”
  栖迟以为她有什么事,摆一下手。
  身旁腾出空地来,那女子挪到了跟前,歪着脸细细地打量她的眉眼,忽而轻笑一声:“原来还真是夫人,贱妾瞧了好几次,险些要以为是认错人了。”
  栖迟问:“你认识我?”
  女子抹一下脸:“夫人何不看看是否还认得贱妾?”
  屋内已经昏暗,栖迟不得不凑近细看,对方手抹过后,露出残粉未消的脸,稍细的眉眼,略带风情,很是眼熟。
  只两眼,她便认了出来:“是你,杜心奴。”
  何曾想到,当初皋兰州里被她打发掉的箜篌女,竟还有再见的一日。
  “夫人竟还记得。”杜心奴倒有些惊喜了。
  她不过一介低微蝼蚁,眼前的却是高高在上的大都护夫人,久未见面,不想她还能记得自己,实在叫人意外。
  栖迟轻轻说:“我记得你弹得一手好箜篌。”
  杜心奴越发诧异,她以为这位夫人会记得她如何纠缠安北大都护,再不济也是记得花销了多大才打发了她,没料到却是这一句。
  这一句,倒好似只看见了她的技艺。
  她掩口笑起来:“贱妾以往没说错,夫人是贱妾生平见过最有意思的人了。”
  栖迟也跟着微微笑了一下:“这样的光景里重逢,委实不能再说什么有意思了。若是太平时候,我倒希望坐着好好再听你弹一弹箜篌。但眼下,相认不如不认。”
  说着她指了一下紧闭的门,提醒一句:“那些,是突厥人。”
  杜心奴听了捂了一下嘴,左右看了看,被吓到了,她原先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劫匪,不想竟然是突厥人。
  再看一眼栖迟身边紧挨着的曹玉林,又看一圈围在周遭的这许多人,皆防范似的盯着她,明白了,连忙低语:“贱妾不过是与夫人一面之缘,连夫人从何而来都不知道,只是为夫人弹过几支曲子罢了。”
  栖迟笑一下:“多谢。”
  杜心奴盯着她看,想不透她如此身份为何会在这里,但看这情形也不好多问了。
  她叹口气道:“拜夫人所赐,贱妾这些时日下来才得以不用为生计奔波,还能走遍各地修习乐音,如今路过此地会与夫人再重逢,大概就是上天的安排了。”
  栖迟点头,感觉眼前又暗了一层,想着即将到来的事,勉强淡笑:“能在这境地下遇到一个故人,于我也是安慰。”
  杜心奴看了她一会儿,忽而问:“夫人可否将身上的披风赠与贱妾?贱妾衣衫单薄,实在觉得有些冷了。”
  栖迟看她形单影只,被困在此处到现在才过来认她,料想也受了不少惊吓,点了个头,便将披风脱下来递给了她。
  杜心奴披在了身上,系好了,两手解开头发,以手指做梳,梳理了一遍后,拢起来束发。
  她一边束一边道:“贱妾在这境外走动以来发现,好多胡人男子看我们中原女子,一眼两眼是很难分个细致的。”
  栖迟看着她将头发束成了个男子发髻,穿着她的披风,又说了这样的话,隐隐觉得不对劲,问:“你这话何意?”
  杜心奴弄好了,拉一下披风,低声道:“先前的事贱妾都看到了,那突厥人八成是要来了,贱妾的意思是,以色侍人并非夫人能做的,却是贱妾拿手的,那何不由贱妾代劳呢?”
  之前商队这边的动静全屋的人都看到了。
  谁都看得出来,那个鹰钩鼻的男人说晚上再来是带着什么意图。
  杜心奴就是那时候留心到了栖迟的脸,仔细辨认过后,才过来相认。
  她本也迟疑,但与栖迟说了这番话后,还是下了决心。
  她能有如今的生活,都是这位夫人的慷慨赐予的,是给了她一条活路,还是一条体面的活路。
  虽出身低微,但她也知礼义廉耻。倘若她对今日的事视而不见,那便是连为人的一点良知都没了。
  如她所言,外面真就传出了脚步声来。
  栖迟身边瞬间人人戒备,却又被眼前这一幕弄得惊奇。
  曹玉林手里匕首已经滑了出来,也忍不住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
  栖迟却只盯着杜心奴,压低声道:“此事与你无关,快将披风脱下来,我不可欠你如此大恩。”
  杜心奴拜道:“凡事必有因果,夫人不曾欠我什么,是贱妾有心报恩罢了。倘若夫人当初不是宽容优待,而是将我打将了出去,那么今日贱妾便不是报恩,而是报仇了,所以夫人要谢便谢自己吧。”
  话没说完,她就起身出去。
  “等等!”栖迟反应过来去伸手去拉她已来不及,门已推开,她直接就迎出了门。
  鹰钩鼻摸着黑走进来,阴笑着问:“等什么?”
  杜心奴在他身旁柔柔道:“不必等什么了,贱妾都已迎出门来了。”
  栖迟脱口说:“这是我朝宫廷中的乐师,以往只有圣人才配听她弹的曲子,不能随便走。”
  鹰钩鼻听了问:“当真?”
  杜心奴倒是听明白栖迟的意思了,隔着一片昏暗看了她一眼,笑道:“正是,贱妾的确出身宫廷,倘若不弃,愿叫诸位听一听我朝圣人才能听的乐曲。”
  鹰钩鼻说:“走。”
  一边低声吩咐了句突厥语。
  门锁上了,他们一起走远了。
  曹玉林在旁小声问:“嫂嫂为何这么说?”
  栖迟抚一下心口,她方才一急就直接扯了这个谎:“突厥历来对我朝虎视眈眈,倘若有个机会让他们能享受圣人才能享受的,只会叫他们觉得畅快,我想他们应当会愿意花时间听所谓高不可攀的宫乐。”
  曹玉林明白了:“嫂嫂还是不想那女子为你委身突厥人。”
  栖迟点头,又抚一下心口。
  杜心奴有这技艺傍身是好事,便能拖延。
  哪怕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外面果然传来了隐约的箜篌声。
  奏的果然是宫廷乐曲,许多人张扬的笑声传出来,仿佛十分得意。
  笑声当中有人说了一句突厥语。
  忽然有人低呼出声:“他们是突厥兵!”
  栖迟看过去,似乎是白日里那个祈祷的胡人,他原来是懂突厥语的,与身旁的中原人在小声说:“方才那人说到了什么右将军,他们肯定是突厥兵!”
  人群骚动起来。
  她听得分明,心说坐实了,他们果然是突厥军。
  但这个称号,好似在哪里听过。
  好一会儿,她想了起来——
  当初突厥女被杀,罗小义自她尸身上搜出来的东西上发现她正是出自突厥右将军府。
  多亏有摸青玉一事,栖迟才能记得此事。
  突厥女虽然当场就被伏廷灭了口,商队帮着抓过探子的事却在北地不是什么秘密,也有可能被突厥知道,这次针对商队是一箭双雕。
  既可以报复了她的商号,又可以挫了北地的民生,归根结底仍是要对付北地。
  越是如此,她越是要小心身份。
  不论是商队东家,还是大都护夫人,落在他们手里都不会好过。
  她提提神,听着那箜篌声,口中低语:“阿婵,你听到了?他们的确是突厥军。”
  “我听到了,突厥军……”曹玉林说,声音有些不对。
  栖迟本想说杜心奴的拖延是个机会,她们应该早做打算,或许出去后还能将杜心奴一并解救了。
  听到她的语气,转头看去,却见她一只手按在胸口,脸色发青,立即伸手去扶:“你怎么了?”
  曹玉林缓了缓,才说:“对不住嫂嫂,我旧伤发作了。”
  栖迟心沉到了底。
  钱没了,还有色,色没了,就只剩一条命。
  可她必须得坚持下去。
  ※
  窗口泛出一丝白时,已不知过去多久。
  栖迟陡然惊醒。
  她先前一直没有合眼,始终听着远处的箜篌声和欢笑声,却还是撑不住坐着睡了片刻。
  现在醒了,是因为忽然察觉箜篌声没了,再细听,觉得四周安静得有些诡异。
  紧接着,忽然传出几声高昂的突厥语,似在下命令一般。
  就连身边坐着没动的曹玉林都抬起了头。
  “原来如此。”她说。
  栖迟问:“你听出什么了?”
  “古叶城早被突厥把控了,”曹玉林低声说:“城里管事的靺鞨人送消息给他们,有人混入了城里,他们现在要去解决那批人了。”
  栖迟心说难怪,那早就是联手设好的一个请君入瓮的套等着她来钻了,独眼难怪畏惧成那样。
  “也许是三哥来了。”曹玉林几乎是用气息说出的这句。
  栖迟心口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往窗口望。
  门上忽然一声重响,被人推开,一个突厥人用生硬的汉话大喊了一声:“都出来!”
  听口气好像还是那个鹰钩鼻。
  所有人都不得不起身出去。
  栖迟压着情绪,起身时伸手扶住曹玉林:“你好些没有?”
  她垂着头,走得还算稳,并未多说:“嫂嫂放心。”
  出了屋子是院落,出了院落却是城中的街道。
  他们被押来那晚天太黑了,绕了很多路,未曾发现一直就还身在古叶城中。
  外面天还不够亮,栖迟悄悄看了看前后,他们是分批被押出来的,前面有一些人已被押着走了,后面还有的没出来,她没能看到杜心奴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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