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许多州府的都督和家眷是没见过大都护夫人的,听了这话便免不得互相打听。
幽陵都督夫人与身旁几位夫人道:“依我看,论大都护夫人,咱们安北都护府绝对是几大都护府里拔尖儿的了,出身样貌,哪样不是第一?便是战场前线上产子也算得上一桩英勇之举了,半分也不带虚的。”
众人听得都讶异,不想这战事里还有这一出,可真是出乎意料了。
却又有人接话道:“这话说的,何止是大都护夫人,便是只论大都护,那也是咱们拔尖儿呀!”
一时间众人都不禁笑起来,气氛就松弛了。
原本诸州府熬到了这一刻便已不易,眼下确实是可以放松不少了。
谈笑间,忽听瀚海府长史报了一句:“大都护至——”
众人立时噤声,各自归位站定,望向上首。
屏后几句极低的言语,伏廷和栖迟一同走了出来。
饶是见了不止一次,但见眼前大都护身姿英伟,夫人娇美,在场的人还是止不住多看,尤其是几位胡部都督夫人,惯常的直接,看完了还以眼神交流——
果真不假,上面那一对,光是看相貌,那也的确是拔尖儿的。
大都护与夫人在上方落了座,所有人便严肃了。
栖迟发梳高髻,遍簪花钗,身衣锦缎彩绣的高腰襦裙,绫纱披帛,长裙曳地,坐在那里,说不出的雍容华贵。
她悄悄看一眼身侧坐着的伏廷,他与她坐得极近,几乎两肩相抵,今日难得地着了圆领官袍,宽松得宜的衣袍,唯有窄腰处收束,衣摆遮盖了长腿,但身姿本身就是副好架子,遮也是遮不住的。
这幅面貌她也是头一回见,从方才与他一同过来时,就不知看了多少遍。
伏廷侧脸一动,眼瞄过来,低低说:“此后都不穿官服了,免得你老盯着。”
栖迟不禁想笑,扫了眼下方,收敛住情绪:“我没那意思,你穿着是好看的。”
这话三分解释七分安抚似的,但叫人受用。伏廷表情微动,只在心里过了过,脸色还是肃正的,毕竟下方众人都在瞧着。
他朝一旁点个头。
瀚海府长史立时高喊:“各府拜礼——”
北地八府,除去首府瀚海府以外,由边境往腹地,挨个上前见礼。
幽陵府当先,幽陵都督携夫人,后跟两个十岁出头的女儿,上前拜礼。
先是一手按怀鞠躬的胡礼,而后又是跪下叩首的汉礼,起身后,幽陵都督自怀间取出奏报,亲手呈上,里面所记乃所缴赋税,而后开口述职。
府下人口多少,军中军士多少,增添损耗,边防补守,一个不得落下。
长史在旁记录,事后还需一一核对,这些都是固有的流程。
伏廷拿着奏报看完,又听了述职,问了几句,幽陵都督皆仔细回答。
最后又是一番叩拜,方才得以落座。
之后,坚昆府、金微府、燕然府、卢山府、 龟林府、新黎府,其余诸府陆续上前拜礼。
每一府都递上了交纳赋税的奏报。
每一府都是携家带小地郑重大拜。
栖迟顺带认人,因而看得仔细,总觉得他们交出那份赋税时,脸上神情竟有种说不出的意味,腰杆挺得笔直,甚至叫她瞧出了几分骄傲来。
或许缴赋对他们而言,更像是将这数年来积压的贫弱和忍耐也甩去了。
她看见罗小义在旁眉开眼笑又暗自忍耐的模样,又悄悄去看伏廷,他目视前方,侧脸认真,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情绪,和罗小义一个天一个地,仿若本该如此。
她抿着笑,心想也是,本就该是傲视一方的军阀,本也该是他享受的一切。
八府之后,是十四州,亦是自边境始,往腹地终。
彰显的是对边境位置的重视。
长史刚要开口,榆溪州的贺兰都督夫妇都已动脚要上前了,屏风后忽然响起了孩子的哭声。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
栖迟不禁往后看去,方才出来前将占儿交给了新露和秋霜带着,低低安抚了两句,还很乖,不知怎么就哭了。
其实原本是不该带他来的,只是他太粘着自己,不得已只好带上。
她想动,一只手按在了她裙摆上,转头对上伏廷的眼,他低声说:“坐着。”说完起身去了屏风后。
除了罗小义敢伸着脖子往屏风后张望,其余人也不敢有什么动作,只是或多或少有些意外。
这场合历来是大都护府里最郑重的,便是诸位都督自己携带了妻儿,一路上也反复三令五申地强调要守礼,不可冒犯。因而有的都督此行是不会带太小的孩子出门的,或者就带上最听话最乖巧的那个来充场面。
不想大都护子嗣尚幼,竟然就带在了身边,更诧异的是一哭还自己过去了,反倒让大都护夫人在这儿安稳坐着。
栖迟坐得端正,可也止不住留心屏后情形。
孩子哭声中,只听见伏廷低低的一句问话:“哭什么?”
她蹙眉,真担心他把孩子给吓着了。
不多时,孩子哭声停了。
她刚松口气,却见伏廷走了出来,一只手臂里就抱着儿子。
下方众人无一不惊诧,就连罗小义都眼睛瞪圆了。
别人不知道,他能不知道?他三哥哪里是惯着孩子的人,刚才按他嫂嫂那下可是瞧见了,分明是不想他嫂嫂离去才直接将孩子给抱出来了。
伏廷单手抱着儿子,刚坐下,占儿便划着小手要往栖迟身上爬,被他毫不留情地捞回来。
占儿嘴一撇,眼看着要哭,他眼转过来,嘘了一声。
大约是被他震住了,占儿终究是忍住了。
栖迟看得好笑,没想到他还真给哄住了,轻声说:“还是我来抱吧。”
“别由着他。”伏廷紧挨着她而坐,只松了些手臂,将占儿往中间放了放,眼睛扫下去:“继续。”
栖迟无言,一手抓住儿子的小手,他才彻底乖了。
长史回神,忙接着再报。
贺兰都督夫妇这才上前来拜礼。
于是众人最后便瞧着上方威整而坐的大都护和端庄雍容的大都护夫人中间多了个粉白团子似的孩子,睁着黑亮的两眼被大都护携在臂间,这画面着实有些让人始料未及。
直至最后一州拜完,厅中左右,连同瀚海府中官员,甚至是罗小义,都一同跪了下来,再行大拜——
“贺,大都护府重振威仪!”
“愿,大都护府永镇边疆!”
“享,大都护府万世太平!”
栖迟震了一下,之前听说二十二番大拜时,她便已做足了设想,这一番下来并无太多惊异之处,只在此时,望着大厅中跪了泱泱一片的人,才被这几句话实实在在震慑到了。
每一个都是一方统帅的都督,但他们唯任身旁人驱使,同心同义到让人难以置信。
如此阵势,形同一方霸主。
伏廷一手抱着儿子,另一只手轻微一抬。
众人起身。
栖迟看着他们站起来,忽而有种感觉,北地是真正的站起来了。
……
拜礼结束后,诸位都督散去,由瀚海府官员照惯例于下行官署中接待。
只有罗小义留了下来。
伏廷终于将占儿交给了栖迟。
占儿立时摆着两手,一头扑进母亲怀里。
栖迟正要抱他离开,就见李砚从外走了进来。
短短半年,李砚个头又窜高许多,进来就直接走到伏廷跟前,搭手道:“姑父,恭喜。”
他早已得知今日的盛况,特地等到诸位都督离去来道贺的。
伏廷点了个头,手在他肩上拍了下。
虽没说什么,但动作亲昵。
李砚腼腆一笑,见罗小义走了过来,便让开了,去姑姑跟前逗占儿。
罗小义走过来,拉着伏廷去一旁悄悄说话:“三哥,你可知道你如今手上有多少钱了?”
他低声说:“我有数。”
奏报都看过了,总和自然有数。
罗小义眉飞色舞:“如今可算是苦尽甘来了是不是!”
伏廷忽然转头看了栖迟一眼,转回头来,嗯一声:“当初记的账尽快给我。”
罗小义瞄瞄他嫂嫂,知道他三哥这是要将用了嫂嫂的钱都给还回去了。
尚未说话,忽有一名仆从到了门前,脚步匆忙,垂首禀报道:“大都护,朝中来人拜见。”
伏廷看过去:“传。”
栖迟本正含笑由着侄子逗着儿子,听到朝中二字,眼睛便抬了起来。
一路赶来的朝中信官很快入内,风尘仆仆,跪下呈上文书——
“圣人有旨,安北大都护驱退突厥,镇抚北地,致百姓安定,民生复苏,再添新功,着日入都述职受赏。并特令清流县主、光王世子随行入都。”
伏廷接过文书,展开迅速看完,合上说:“回去禀明圣人,臣已领旨。”
信官再拜,退出离去。
伏廷看向栖迟:“都听见了?”
“听见了。”她抓着儿子的小手,看一眼侄子。
李砚也看着她,早已满脸诧异:“圣人竟然也想见我?”
栖迟轻轻笑了一下,她又何尝不诧异,倒是不惊讶圣人会知道李砚在这里,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是他们光王这一支,多少年了,从未入过都,见过圣人面。
不过,她悄悄看了一眼伏廷,心想,或许这也是一次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占儿:父母是真爱,我是个意外,再见~(挥动肉手)
第八十章
当晚, 一回到主屋, 栖迟便将秋霜叫到了跟前,嘱咐她留心一下光州情形, 尽快告知她。
其实她一直都留意着光州,因着自己商铺方便,得到消息也便捷, 但过往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送到。
如今忽然被圣人召入都,自然还是要准备些。
秋霜领了吩咐便即刻去知会下面了。
屋门随即被推开, 伏廷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官服已经换掉了,穿回了军服,手里那份文书还在, 随手扔在桌上,看着她:“可要去与诸位都督庆贺?”
栖迟知道今日必然是整个北地都开怀的日子,但眼下收到要入都的消息, 便没了其他兴致, 摇了摇头:“你一定又叫小义去了,我便不去了。”
被她说中了。伏廷说:“那就不去了。”
说完外面就有两个仆从送了饭菜进来。
栖迟才知道他原来是准备好的, 自己也不打算去了。
饭菜在案上摆好,府里也有庆贺之意, 香汤软食, 颇为丰盛。
伏廷没有入座, 看她一眼,忽然问:“就要入都,你没想说的?”
栖迟眼神扫过去, 落在他军服腰带的铁扣上,唇微微合住。
伏廷见她不做声,走去案后:“没有便用饭吧。”
衣袖忽被扯住。
他转头,栖迟靠了上来,手臂一伸,搭住了他的肩。
室内灯火通明,她头上钗饰还未除去,仰头看着他时,脸上的妆艳艳地灼眼。
“三郎,”她话稍顿了顿,脚踮起,手从他肩头滑到他颈后,环住他脖子,看着他的眼睛说:“如果……”
伏廷迁就她,略微低了头,声音不自觉放低:“如果什么?”
如果有机会,你可愿为阿砚求回爵位?
话已在唇边,栖迟却还是觉得不妥,眼波轻转,又笑着轻轻摇了摇头:“还未入都呢,能有什么话说,有也得等入了都再说了。”
此时说这些还太早,不清楚朝中情形,也怕贸然开口会叫他不快,时机很重要。她思来想去,还是将话咽回去了。
他垂眼看下来,仔细看了她的脸,说:“也好。”
多余的,他没再说。
李砚会被圣人点名去,他也没想到,出于何种原因,大约真只能等入都后再说。
栖迟放下手,刚要退开,伏廷手在她腰后一按,又将她按回了怀里。
扫了一眼屋中,占儿不在,一定是送去乳娘那里了,否则此刻必然又要缠着她。
他的手从她身上往下游走。
“你不吃饭了?”栖迟气息快起来。
他头埋下去,一条腿抵入她腿间,在她耳边说:“等会儿。”
栖迟很快就站不稳了,软在他怀间时还在想,先前要说什么来着。
皆被他弄忘了。
※
皇命一下,启程便不能耽搁。
北地刚撑起这一回,往后仍不得松懈,各州府都督只在首府待了两日便离去了。
他们一走,都护府便着手安排上路。
伏廷下令自军中调一支精锐做随行护卫。
罗小义领着这支人马赶至都护府门前时,车马都已拴好,随时都能启程了。
他将人马安排好,走去队伍前列那匹黑亮的战马前,问:“三哥,可要我一同随行?”
伏廷正往腰上挂刀:“你留在军中,也好随时接应曹玉林。”
罗小义心里有数,伏廷这次给曹玉林安排了不少人手,暗中查了这么久,或许是要有消息了,才会有此安排。可听了这句,他竟有些不好意思,干干地笑:“三哥你这是给我添个机会不成?”
“我给你什么机会?”伏廷斜他一眼:“你自己怂,八辈子也是个光棍。”
罗小义冷不丁被损了一遭,犹如当头一盆冷水浇下,连着两声咳,转头逮到那头在牵马的李砚,匆匆过去:“我去与世子道个别。”
“站住,”伏廷叫住他,又叮嘱一句:“各处的动静都盯好了。”
“是是是,记住了。”罗小义巴不得赶紧溜,一个劲应下了。
马车里,栖迟刚刚坐定,就被扑腾过来的小手给扒拉了胳膊。
她又无奈又好笑,伸手轻轻一拍,占儿就从新露手里连爬带蹬地进了她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