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入车,敛着衣摆跪坐到她身侧来:“家主,光州那里还是差不多老样子,真要说什么事,也就是原先在光州刺史府上求学的那些个纨绔子弟都离开光州回自个儿家去了。”
只因那些人大多曾欺负过李砚,她说得也不客气。
栖迟握着占儿的小手,点头嗯了一声:“知道了。”
光州刺史府上有位声望颇高的教书先生,因而除去李砚原本在那里求学外,还吸引了诸多其他权贵子弟远道而来求学,此时全都回去了,也算不上什么事,毕竟也个个都到年纪了。
只不过时机赶得有些巧。
外面,伏廷打马过来揭帘看了一眼,看了眼张手咿呀的占儿,又看了眼栖迟,放下帘布,下令启程。
精锐开道,车马上路。
李砚辞别罗小义,爬上马背后,还特地赶到车窗边低低唤了一声:“姑姑,也不知圣人是何等的秉性,如何的威严。”
栖迟揭了下帘子,尚未说话,伏廷在旁握着缰绳说:“该如何就如何,其余不用多想。”
李砚被戳中了心思,的确是心怀忐忑才会说起这个,称了声是,将这些心绪都压下去了。
栖迟冲侄子笑笑,以作安抚,转头问伏廷:“我们先往哪里?”
伏廷看看她脸,脸色忽的有些不大明快:“洛阳。”
……
自瀚海府出城后往中原方向而行,抵达长安之前,路线确实要先经过东都洛阳。
连日的好天气,适宜赶路,只要不受旅途波折所扰,大半月便可接近洛阳地界。
早已有人算着时日等候在行馆。
日当正午,烟尘弥道。
安北都护府的人马很好辨认,无论是前排招展的旌旗,还是随行整肃的护卫军容,都无法叫人小视。
行馆前守候观望的小卒瞧见,迅速跑进行馆中去禀告。
很快,等候的人出来,望向道中。
车马停下,伏廷先扫了眼等候的人,一言不发地勒住了马。
那人身着圆领袍,带着四五个随从,立于行馆门前向他搭手见礼,一如既往地温文尔雅:“伏大都护,崔某奉旨在此恭迎接待。”
伏廷平淡地抱了下拳:“有劳崔世子。”
话刚说完,就留心到崔明度的眼神飘去了他身侧。
一旁车中,栖迟探身而出,早已听到动静,脚踩上墩子时抬头看了一眼。
她头上已戴上了轻纱帷帽,隔着层纱看见崔明度看向她的眼神,发觉他似有些怔忪。
栖迟脚踩到地,新露跟在后方,秋霜自后面马车的乳母那里抱来了刚吃饱喝足的占儿。
她刚要抱,伏廷已下马走至跟前,先一步伸手接了过去。
眼前这一幕叫崔明度回了神,他搭手向栖迟见礼:“没想到县主当真随行而来了。”
栖迟不禁看他一眼:“崔世子何出此言,圣人召见,我与光王世子皆需随行,岂敢推托,难道我不该来?”
崔明度看向她身后的李砚,眼神收回来,又看向她,接着垂下眼帘:“是了,是在下失言。在下是想说县主既然刚产下麟儿不久,多休养是应当的。”
说着眼光又落到伏廷臂弯里的孩子身上。
小小的孩子穿着织锦小袍,一只手塞在嘴里吧唧吧唧的,模样很像抱着他的伏廷。
再见她已为人母。
栖迟觉得他言辞有些古怪,却也说不上来哪里古怪。
身旁伏廷已经开口:“先进去。”他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揽她一下。
栖迟被他打断思绪,不再多言,转身领着新露秋霜入了行馆。
崔明度退开两步,给她让了路。
伏廷单手抱着儿子,另一手解了腰上刀,往身后近卫手里一扔,看向崔明度:“我行走沙场惯了,只是途径洛阳,无需什么接待,世子可以回去了。”
崔明度听出他是在逐客,也没坚持,又搭手道:“既如此,就不打扰大都护了,望大都护一行珍重。”
伏廷颔首,怀里的占儿咿呀支吾了一句。
崔明度看着不禁露了丝笑:“大都护与县主好福气。”
语气里似有一丝怅惘,伏廷只当听不出来,抱着儿子转身进了行馆。
栖迟入了客房,不多时就看到伏廷走了进来。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直到他将孩子放在床上,看过来。
“你想说什么?”
栖迟小声说:“你吃味了么?”
伏廷问:“吃谁的?”
看他不承认,栖迟眉一挑,转过头:“罢了,当我多说了。”
伏廷牵着嘴角一笑,忽而又问:“他值得我吃味?”
栖迟想了想,实话说:“不值得。”
“那还说什么。”
倒是有道理的很,她没话说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又道:“这次崔明度倒是真心接待的。”
伏廷看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栖迟指一下周围:“这间行馆虽建在洛阳城外,却是只接待贵族的,我们住的这一片也是其中顶好的。”
伏廷不咸不淡说:“那我倒是该谢他了。”
栖迟心说你不是没吃味么。
※
行馆占地极广,堪比一处皇家行宫。
后方有一处极为宽广开阔的平地,平日里是给王公贵族们用以骑射玩乐的地方。
傍晚时分,伏廷从房中出来,前去安排行程,远远自那片场中而过,忽而发现李砚站在那里。
他的手里拿着弓,看来是来这里练箭的,却没有往箭靶处而去,而是站在一棵树前。
伏廷往那里走了两步,忽见李砚身一挺,衣领上多出只手来,这才发现他身前还有个人。
那人自树后而出,是个少年,模样看起来比李砚要大一些,锦袍金冠,嘴巴开合不知在说什么,昂着下巴,虽看不清神情,也看得出倨傲。
伏廷又走近几步,军旅出身,凝神伫立,远处的两人毫无所觉。
他打量一番那少年,不动声色地看着。
那少年不知又说了什么,重重推他一下。
伏廷身后闪出两道近卫的人影,小声问:“大都护,可要出手相助?”
明摆着李砚是被欺负了,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伏廷看着李砚的模样,说:“拿张弓来。”
李砚站得很稳,似乎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
伏廷看得出来他是在忍,以他现在的身手,要制服这么一个跟他个头差不多的少年很容易,但他始终没动。
忽的,那少年声音大了些,吼了声:“定然是你当初弄得鬼,否则能弄得我们邕王府颜面尽失?我呸!你小子……”
声又低下去,说着又推他,甚至还扬起了手。
那是邕王世子。
就在他手举起来的那刹那,李砚垂着头忽然一下抬了起来。
什么也没说,就这么两眼冷冷地盯着他。
邕王世子举着手,竟退了一步:“怎么着,翅膀硬了?老子怕你?”
然而最终却也没敢打下去。
李砚一手摸在腰间,忽然抽出了匕首。
邕王世子仓惶后退,一下跌在了地上,连连大喊:“你想干什么?想杀人不成!”
李砚却又将匕首收了回去,走过去扶他:“世子怎么了,为何忽然如此慌张?”
邕王世子推开他的手爬起来,调头就跑远了,头都没敢回。
另一头的伏廷刚接过弓,本还想吓一吓那逞凶的,看到这幕又递了回去。
看来是用不着了。
他看着李砚在那头弯腰捡起了弓,拍了拍衣摆,眼神上下一扫。
以前就觉得这小子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果然,人的血性是要打磨的,如今的李砚已有了几分。
……
栖迟在房中等着,大半个时辰过去,没见伏廷回来,却见李砚回来了。
“姑姑。”
她正抱着占儿在玩,看到他神情,问:“有事?”
他道:“邕王世子也在此落脚。”
她眼神顿时冷了。
李砚忙道:“他只是落脚,据说又是被邕王骂了,打发去别处游学了,明日便不在了。”
栖迟拍着占儿的背,眼盯着他:“你知道的这么清楚?”
自然是邕王世子数落他的时候自己说的。李砚不想说出先前那档子事,也不是什么好事,找了个理由道:“我远远见着他便打听了一下,放心吧姑姑,他再也欺负不了我了。”
栖迟看他眼神便知道不是骗人,何况他如今身手就算再不济,要对付一个纨绔子弟还不绰绰有余,应当是真话。
李砚打岔,拍着手说:“我来抱抱占儿吧。”
栖迟脸上这才又有了笑意,将占儿交给他。
李砚抱着占儿出了房,栖迟在门边叫人跟着。
占儿与他算亲近,小手扒着他脖子,睁着双咕溜溜的眼睛四下望。
李砚笑着逗他:“怎的又沉了,你吃得也太多了。”
占儿自顾自哼唧两声。
在外面转了好一会儿,天都黑了,小孩子就爱在外溜达,小家伙却是越转越精神了。李砚怕他着凉,还是赶紧抱他回去,再转远了也怕遇着邕王世子。
不过对方向来吃软怕硬,料想见了也不敢露面了。
李砚想想也算吐了一口恶气。
从几间客房外穿过去,刚要转弯,忽然一间客房门开了,两道黑影扑了过来。
天色暗,对方又浑身罩黑,李砚只见到一丝寒白的亮光迎面而至,直指他怀间。
经历过一番突厥人的追杀,立即就认出那是刀刃。
怀里就是占儿,李砚转身就将弟弟护住了。
背上却没落下预料中的痛楚,暗处有人影窜出来,迅速迎上了那几人。
是随行护卫的精锐,原来早在暗处护着。
李砚一时不明情形,趁机抱着占儿就跑走了。
第八十一章
事情发生地出其不意, 且没有太大动静。
然而一旦交了手便惊动了左右, 顷刻间大批披甲执锐的精锐赶来,自园中到廊下, 皆是安北都护府的兵士。
李砚因此得以顺利跑脱,一路奔入了栖迟的房中。
……
“又是一次行刺?”
房中,栖迟紧抱占儿, 看着对面。
李砚跑太急,在对面坐着, 犹自喘息,点头说:“他们好像是冲着占儿来的。”说着又喘口气,端起桌上茶盏喝了口茶汤, 才发现那还是滚热的,被烫了一下,放下, 手指紧紧抓着衣摆。
占儿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 被哥哥抱着跑了一路还咯咯地笑,以为是在闹着玩儿, 这会儿才在栖迟怀里消停下来了。
栖迟听着外面纷乱的动静,心潮起伏不定, 无意识的, 就将占儿抱得更紧了。
“抓活的。”外面一句冷语, 打断她的思绪。
栖迟抬头,伏廷已经推门而入,身后是一闪而过的几道身影。
他已知道了。
不过走开了一下, 回来就听说了这个消息。
李砚忙站起来:“姑父放心,多亏一早安排了护卫,只虚惊一场。”
伏廷眼扫过他,又看过占儿,发现的确都没有受伤,脸上冷色却没有减少,紧抿着唇不做声。
这种明着伤人的招数在他这里是不奏效的,就算是暗箭,他也做足了防范。
只是没想到在这地界上也能出事。
栖迟看了眼侄子,心疼他受了一惊,说:“叫新露在旁伺候着,你回去好好歇着。”
李砚于是乖巧地出去了。
他走了,伏廷才走过来,拉她到身边:“可有受惊?”
栖迟看一眼占儿:“你看他哪里像受惊的样子。”
“你呢?”
“我更无事,都没亲眼瞧见,如何能被惊到。”
伏廷这才松了手,还没说话,外面脚步声传来,他刚派去的人回来了。
他走了出去。
回来的人报:两个刺客被制住时企图畏罪自尽,死了一个,但另一个被及时挡住了,没死成。
伏廷一只手搭在腰后的刀柄上摩挲:“押起来,等我过去。
众人退去。
栖迟在房中听得一清二楚,手上轻轻拍着占儿。
占儿终于累了,在她肩头歪着小脑袋睡着了。
她将孩子放去床上,出了这事,暂时还不想让他离开眼前。
再回头,伏廷已到身后,房门也合上了。
她小声说:“这情形让我想起了先前那次。”
伏廷看着她:“都护府门前被行刺那次?”
“嗯,就是那次。”
伏廷查过那事,与她想到了一处,看了看她,忽而压低声说:“那次的事我已查明,刺客不是突厥人,而是出自北地的胡民。”
栖迟早怀疑过不是突厥人,真听到这消息却还是不由得一怔:“自己人做的?”
“这要看你如何认定自己人了。”
她若有所思。
“我听说刺客的目标是占儿?”伏廷忽然说。
栖迟回了神:“是。”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刺杀他除了激怒你我,有什么好处。”
栖迟心中一动,觉得方才想不透的地方被他点透了。
伏廷忽而低下头,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话。
呼吸拂过耳边,她抬起眼,看住了他。
伏廷拨一下她的脸:“放心,只要我还在,就不会让你们出事。”
……
直到入夜,事情仍未过去。
崔明度被惊动,深更半夜里仍带着一行人来了行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