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门之下——天如玉
时间:2019-06-19 09:37:00

  行馆早已被守得密不透风,便是他站立的院子里也全都是肃穆冷戈的士兵。
  他站着等候许久,才见到伏廷和栖迟一同过来。
  伏廷军服齐整,栖迟襦裙外还挽着披帛,俱是没有入睡的模样。
  崔明度上前施礼,垂首道:“皆是在下安排不周,才致使出了这事,好在有惊无险。请大都护与县主放心,洛阳距离长安不远,快马加鞭一日便可达,在下已命人送信至长安,此事圣人一定会过问。”
  伏廷说:“不必惊动圣人,我自会查明。”
  “事关大都护幼子安危,不得马虎。”崔明度说得很诚恳。
  伏廷不语,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反正人已在他手上扣着,肯定是要他自己审的。
  栖迟也没说话,只不过是来应付一下罢了,忽见崔明度抬头看了一眼,眼神却是冲着自己,如有话说一般,又低了头。
  这一眼突兀又迅速,她在心里回味了一下,不动声色。
  崔明度接着将负责行馆守卫的将领叫了过来问话。
  这行馆不属于哪位权贵,是洛阳城官署名下的,负责护卫的也是洛阳城的守城军士,自认是严密的,却出了这事。
  确认过刺客已被捕,且再无余党,已经安全了,崔明度才开口告辞,要领着这守卫的将领回城中交给官署问罪。
  伏廷并不插手,这里已被他接受,他自行负责安全,叫了个近卫相送,准备亲自去刺客那里走一趟,叫栖迟先回房休息。
  栖迟与他在廊下分头,看着他大步走远,才往房中走。
  新露加快脚步跟了上来,谨慎地贴到她耳边:“家主,不知是不是我瞧错了,总觉得崔世子在跟着您。”
  栖迟停步转头,暗夜裹挟灯火,崔明度竟还没走,就在不远处的一丛杏树下站着,脸朝着她的方向。
  “家主还是别管了,是奴婢多嘴了。”新露知道家主不喜与这崔家的世子接触,后悔说了这句,便想请她回去。
  栖迟却没动,朝那里望着。
  许是撞见她眼神,崔明度忽的向她见了一礼:“县主,千万小心。”说完才转身离去。
  栖迟回想着前后种种,越想越觉得他古怪,招了一下手。
  新露附耳过来,她低低说了一句:找时机递个话给他,就说我要见他一面。
  ※
  一大早,住在行馆另一片的邕王世子慌忙离开了行馆。
  据说是听说了安北大都护的爱子遇刺,还是在李砚在的时候遇刺的,吓得他担心要连累到自己头上,一大清早就安排上路。
  伏廷正往关押着刺客的地方走去,两个近卫近前送来了这消息。
  “大都护,可要追回来?”
  “不必,与他无关。”
  死去的那个,尸首他已看过,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能推断出动手干净利落,如果有这两个人在身边,邕王世子根本用不着那么害怕李砚。
  不过恰好赶在他在时动手,恐怕也有让他担罪的意思。
  伏廷心里有数,越有数,心越沉。
  ……
  洛阳城中,自古繁华富庶之地,鳞次栉比的商铺一家接一家,沿着宽阔的青石大街延伸没有尽头。
  街心一间鱼形商号开设的茶舍里,今日柜上的一早就闭门谢客。
  刚过午,一人乘车而至,下车后,未带一个随从,独自从后门进了舍中。
  柜上的躬身上前,请他入内,自己与伙计们守在门前。
  这茶舍本就是富贵人才会来的地方,上有阁楼,登阶而上,往里有雅间。
  四下悄然无声,走到头,唯有新露和秋霜一左一右立在门前,看到来人便推开了身后的门,齐齐垂首:“崔世子请。”
  崔明度走进去,茶室小,门窗紧闭,当中一张茶座,上面已经茶香四溢。
  顶级的茶汤,色泽如碧,盛在瓷白茶盏中。
  座后顶上悬有纱幔,是茶舍里专为女贵客所设,此时都垂了下来,隐隐约约遮挡着其后端坐的女人身影,她身上罩着的水青披风尚未解下,清晰可见。
  他站了一瞬,才搭手:“难得县主竟肯主动相见。”
  栖迟隔着纱幔道:“不是崔世子暗示,我又怎会前来?”
  从她踏足洛阳时便言辞古怪,更是数次以眼神和言语提醒,仿佛在向她示警,她便是想不注意也难。
  崔明度僵站着,笑了笑:“说得不错,的确是我有心暗示县主。”
  栖迟手抬一下,请他入座:“既然如此,请世子直言,屡次提醒,究竟为何。”
  说完补一句:“放心,这里守卫严密,你可以放心说。”
  他站了一瞬才跪坐下来,看着她的身影,声音骤然压低:“我只想告诉县主,行刺的目标并非是县主幼子,而是另有其人,望县主一切小心提防。”
  “是么?”栖迟心中一紧,语气却还是淡淡的:“目标莫非是我的侄子,光王府的世子李砚?”
  崔明度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县主已知道了?”
  栖迟握住手心。
  当晚,伏廷在她耳边低低说的那句话便是:目标不是占儿,是李砚。
  因为李砚抱着占儿,刺向占儿,他必然要护,届时杀了他,便可以造成他是为救占儿而死的假象。
  之后就算查,也只会顺着往要杀占儿的人这条线上查,而要杀李砚的是谁,就会被忽视了。
  她怎样也没想到,崔明度一开口就说了这个。
  她压着心绪,接着问:“既然如此,世子一定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了。”
  隔着纱幔,崔明度的脸似沉重许多,手端起了茶盏,却迟迟没送到嘴边,沉默片刻,才道:“县主,我今日其实不该来,也不该与你说起这些。”
  这句话他说得很快很急,不似他惯常温文尔雅的做派,声音都紧了许多,语气里夹杂了诸多情绪,似有不安、懊悔,甚至还有一丝畏惧。
  栖迟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但即使刚才透露了那样一个惊天的消息给她,他也不曾像这句话这样。
  “那你又为何要说呢?”她问:“之前你便几次三番来信知会我朝中情形,仿佛有意相助,这次也是,为何?仅仅是因为退了婚觉得愧疚?”
  崔明度脸色一白,默不作声,过片刻,却又突兀地笑了一声,低低地:“是,我对县主有愧。”
  “这话你早已说过。”
  “是早已说过,但我有愧又何止是退婚。”
  栖迟看着他:“何意?”
  崔明度又显露了方才的模样,左右看了一眼,仿佛在看这里够不够安全一般,忽然开始饮茶,两手托着茶盏,抵在嘴边一口一口喝干了,才放下。
  茶盏笃的一声,落在茶座上,他也似定了心神,抬头看过来:“也罢,县主既然想知道,我便都说了好了。”
  栖迟敛神:“既如此,幕后的究竟是谁?”
  “县主以为,一个藩王世子,何人敢轻言其生死?”
  心中倏然一紧,栖迟无言。
  这一句反问就像一把利刃,直接刺入了她最不敢想的那一块,她手心握起,又松开,反复几次,伸出手去,轻轻挑开了纱幔。
  像是挑开了自己早已想到,却无法承认的事实。
  崔明度一抬眼就看见她被纱幔半掩的脸,朱唇烈艳,愈衬得面庞生生的白,一双眼定定然望来。
  这一幕扑面而来,让他忘了该说什么,只能看着。
  她说:“那位,想要阿砚的命么?”
  崔明度回了神,低声道:“何须那位下手,只要稍稍透露些心意,多的是揣摩其心的下臣去出手。”
  所以查到最后,也查不出什么。
  因为这分明就是按圣旨办事。
  那位,指的是圣人。
  栖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原来,他竟是如此在意光州。”
  “那一位的确早就想动光州,诸多藩王封地当中,光州富庶,还握有直属光王名下的兵马,光王府又人丁稀少。”崔明度搁在膝头的手握紧了,干脆说了下去:“从老光王去世时起便开始了,光王妃无高门背景又难产而亡,光王纵然年轻有为,却已不再娶,膝下只有一个幼子,便有了最好的时机。”
  这些栖迟自然早就有所体会,只是从他口中明明白白说出来,还是觉得遍体生寒。
  “但原先……并没有动光王世子的打算。”崔明度这一句说得很艰难:“如今这般却不止如此。”他看着她,“不只是因为光州,还因为你。”
  栖迟眼神顿住:“你说什么?”
  “原先将你赐婚给伏廷时,北地还积贫,嫁了你,北地帮不了光州,却能拉拢了伏廷。可惜如今形势变了。”
  栖迟一瞬间明白了:“所以当初在都护府前行刺的胡人,也是朝中安排的,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是不是?”
  “是。”
  圣人本没有动光王世子的心,直到觉出北地有复苏迹象。
  一击未能得手,之后都护府便如悄然无人一般,终究作罢。
  对帝王而言,只要北地能抵挡住突厥,就是再贫困又如何?总好过一个富庶强大到随时会有威胁的藩镇。
  可偏偏北地站起来了。
  栖迟听到这里,竟然凉凉地笑了一笑:“原以为只有突厥才不希望北地站起来,没想到……”
  没想到连自己的君王也不希望。
  简直背后生寒。
  “县主以为伏廷不知道吗?”崔明度声更低,身体却不自觉前倾,连称呼都换了也未曾察觉:“他若不知道,便不会在当初我去他军中时,连他手下半个精锐也没看见。”
  栖迟心中一震。
  崔明度的声音几乎快要听不见,压在了喉中:“如今北地重立,突厥一战兵强马壮,八府十四州民多商盛,甚至尤甚当初,那位再想动光州,又有何办法?若不动,让光王府恢复荣光,安北都护府又与如虎添翼何异?”
  安北大都护手握重兵,朝廷还要靠他抵挡突厥,断不会动他。
  唯有除去李砚。
  李砚死了,朝廷便能顺理成章地撤了光王府。
  光州回到朝廷手中,安北都护府失去一份助力。
  帝王多疑,唯有此可叫圣人心安。
  栖迟脸色发冷:“因为我,的确是因为我。”
  她的存在,才将光王府和安北都护府连在一起。
  “县主早也被留心了,”崔明度道:“那位想知道北地为何忽而能周转回来,似乎自县主去了便有了改变,一直暗中在查,却又查不出任何端倪。”
  她冷冷说:“他查不到。”
  “是,查不到,入了北地更是音讯全无,安北大都护果非泛泛之辈。”
  “倘若,”她说:“倘若找到了让北地复苏的源头,那位又当如何?”
  “不知,但也许,会得到重创安北都护府的机会。”
  栖迟心头更冷,几乎抓不住眼前纱幔。
  崔氏一族是御前红人,他说的一定是最合理的推断。
  不是打压,而是重创,圣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丝机会,让北地重归贫困。
  她忍耐着,眼珠转动,忽然盯住了他:“你先前说,这些都是揣摩其心的下臣们所为?”
  “不错。”
  “比如,”栖迟缓缓说:“河洛侯?”
  崔明度迎上她视线,如遭一击,她脸色较先前更白,白得惊心,一双眼亮如秋水,却如藏寒刃,他忙道:“家父从未出过手,他只是……只是……”
  只是见死不救罢了。
  即便那是与他订有婚约的光王府,既然圣心不想眷顾,河洛侯府又何必顾念,自然是退婚。
  如他们崔氏这般的百年世家大族,婚姻只能被用来壮大家族势力,而非取信于人,纵然他不愿,也只能看着。
  看着光王府如何一步步没落,且还要揣度圣心,出谋划策。
  这才是退婚的真正缘由。
  栖迟已经放下了纱幔。
  也明白了,难怪崔氏一族能深得荣宠不衰,难怪崔明度未获官职也能屡屡承担要务。
  难怪他总对她带着一股难言的愧疚。
  难怪……
  “我最后只问一件事,”栖迟的手指紧紧捏着,已经捏到麻木:“当初我哥哥的死,是否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幔外无声。
  隔了许久,崔明度才道:“已是往事,那就是一场山洪引发的塌山,县主不必再问。”
  不必再问。
  栖迟身在暖室,心在冰窟,点点头,手摸索了一下,撑着坐席慢慢起身:“世子今日什么都没说过,你我也并未见过。”
  崔明度一下站了起来。
  他看着纱幔里的人影,想说话,却又无话可说。
  背后早已汗湿,这一番话只挑选了与她相关的部分相告,还有许多,再不能说。
  即便如此,也是泄了天机,是重罪。
  但他心有愧疚,一直觉得崔家是光王府败落的罪魁祸首之一,眼前的女人本该嫁给他,做他的侯府夫人,却在他的目睹下走上另一条路。
  一面奉迎帝王打压光王府,监察北地,一面想到她便会自责。
  这自责快压得他抬不起身来,怀疑她过得不好,便又压上一层。
  她是王府明珠,贵为县主,本该被万人宠爱,为何要遭受这些,在北地一次次刀头饮血。
  倘若他已是河洛侯,能自己做主,绝不会放弃责任,可他无力做主。
  直到如今父亲重病卧床,时日无多,他才能在她跟前贸然说出这一番实情。
  此时惊魂未定,却又如解脱。
  ※
  栖迟出雅间,下楼。
  恍若一切如常。
  直到回到行馆,新露和秋霜跟着她,一切都好好的,甚至还去看了一眼被乳母带着的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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