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门之下——天如玉
时间:2019-06-19 09:37:00

  车马上路,前往光州。
  此去很远,伏廷是自己要送李砚的,不能耗上太久,因而走了条捷径。
  避开官道上必经的大城镇,只走乡野小道,路虽难行,一来避人耳目,二来也免于其他官员招待,否则势必要耽误更多时间。
  一路上,栖迟几乎不假人手,始终亲自抱着占儿。
  占儿近来会爬会坐,便显得分外顽皮,动不动就在车里动来动去,口中说着叫人听不懂的呀呀声。
  栖迟抱着他,在眼前教他唤“阿娘”。
  风吹着帘子,一下一下地动,他张着嘴只会咿呀。
  还是太早了,她只好作罢。
  她将占儿抱在怀里,挑开帘子看一眼车外,伏廷打马在旁护着,李砚跟在后面,远处是种着庄稼的田野,风里有了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南方的温和已能感觉到了。
  临晚时分,队伍抵达一间官驿,距离光州仍有一段距离。
  栖迟下车时,仍抱着占儿。
  官驿前赫然站着一队齐整的带刀护卫,一行数百人,看到她便见礼,齐声呼:“县主。”
  随即又转向李砚,呼:“世子。”
  伏廷下马,扫了一眼,问她:“光王府的?”
  栖迟嗯一声,是临走前叫秋霜安排的,皆是光王府的府兵。
  伏廷又看一眼,再看她:“不要我送了?”
  “就在这儿吧,圣人随时都会要你去长安。”她看了看他,转头进了官驿。
  伏廷看出她眼中意味,跟了过去。
  众人趁机卸车喂马,暂时在官驿里安置下来。
  进了房中,栖迟抱着占儿,就站在窗边。
  伏廷进去,看她这模样,忽而就有了分别的意味,走近说:“我的东西也都带上了,送你们到了地方就直接入都,返回就来接你。”
  栖迟没做声。
  伏廷看了眼她怀里的占儿,发现她连日来总是抱着,解了刀,过来接手:“我来。”
  栖迟先没让,头抵着占儿的额头靠了靠,才递给他。
  占儿还支吾了两声,不想离开她怀里,最后被伏廷牢牢扣着,只能安分地扯他的军服衣领了。
  他心想就要与他分开了,这小子竟也不见与他亲近。
  栖迟忽然说:“让占儿跟着你吧。”
  他眼扫过来:“为何?”
  “跟着你我放心。”
  伏廷不语,上下打量她:“难道你怕光王府不安全?”
  栖迟摇头,光王府自然安全,否则她又岂会回来。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给他:“这个你回程时再看,我们就在此暂别。”
  伏廷一手抱着占儿,腾出只手来接了。
 
 
第八十三章 
  秋霜捧着光王私印来还给栖迟时, 恰好看见大都护自房中走出, 臂弯里还抱着占儿。
  她忙退避让道,就见大都护直接往外走去了。
  待人已走远, 她走入房中,就见栖迟站在窗口,遥遥望着窗外。
  “家主, 大都护这是……”
  “他走了。”栖迟望着外面,一动不动。
  外面马嘶远去, 伏廷坐上了马,朝她这里看了一眼,转头, 身影自眼中远离。
  占儿在车中乳母的怀中。
  秋霜吃了一惊,不知该说什么。
  直到队伍整个行远,栖迟目光往上, 看了眼官驿上飘着的旗帜, 上面写着:淮南道官驿。
  整个淮南道,官驿有许多, 但这一处,是他们的分离之处。
  她没回头, 伸出手。
  秋霜这才想起来意, 将私印送上。
  栖迟收起来, 握了下手指,方将怀中抱过占儿的感觉给缓去了。
  而后那只手伸入怀里,拿出一本账册, 递给秋霜:“交代商队去办,办完后就将这本册子烧了。”
  秋霜打开匆匆一观,诧异地瞪大了眼,甚至往门口看了一眼,心惊胆战地放低声音:“家主怎会要商队买入这些……这、这些可是重罪啊。”
  “那又如何?”栖迟轻笑一声,想着刚刚离去的伏廷和占儿,低低说:“如今的光王府,还有什么可惧的?”
  ……
  伏廷出发到半路,忽有自洛阳方向快马飞驰而来的信差送来了报信。
  他勒马停住,接过来看完,下令原地等候。
  附近只有村郭,并无可落脚之处,眼前只有一条不算平整的土道,也只能在原地等候。
  众人原先未能落脚,此时正好停下休整。
  伏廷下马时刚好听见占儿在哭,乳母在车中哄个不停。
  这小子向来很乖,平时哭的并不多。
  他吩咐左右:“去抱来。”
  一个近卫立即过去传了话,倒让乳母吓了一跳,还以为大都护嫌她照顾得不好,掀了车帘,战战兢兢将孩子送了出来。
  近卫将占儿抱过来,伏廷接了,他倒是不哭了,只是还一抽一抽的。
  伏廷拇指抹去他小脸上的泪痕,想说一句“男子汉哭什么”,可毕竟还小,拍了拍他的背,抱着他在附近走去了一旁的树荫下。
  天上还有日头,却也不烈。
  近卫们跟随伏廷久了,最知道他刚硬的秉性,哪里见过他这么照顾小孩子的时候,一群人交换着眼神,只当没看见。
  等了约有三刻,远处马蹄阵阵。
  一人骑着马飞驰到了跟前。
  马上的人一跃而下,开口就唤:“三哥!”
  是罗小义,入了中原,身上穿上了寻常的胡衣,乍一眼倒瞧不出是个将军了。
  伏廷抱着占儿从树荫下走出来:“你怎么来了?”
  方才那信差来送信便是说他来了,正在寻他们。
  罗小义也真是赶巧了,一路紧赶慢赶地到了洛阳,恰逢他们离开,也不清楚是走的哪条道,只好托了信差帮忙找人送信,一面自己追了过来。
  好在追的路线倒是没错。
  “原本是要按三哥说的继续接应阿婵的,可她说消息要亲自给你。”罗小义说的有些讪讪,其实明白肯定是曹玉林觉得消息重要,可说出来又好像显得自己不被曹玉林信任似的,才落得这么个结果。“我来是觉得情形不对,有其他事要与三哥说。”
  “什么事?”伏廷问。
  罗小义凑近一些,低语道:“前些时候瀚海府中发现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因着不是突厥人,起初我没动他们……”
  “又是来查她的?”
  “不是。”罗小义摇头,知道他说的是查钱的事,接着说:“不是查嫂嫂的,嫂嫂那身份,倘若不是当初她自己露了马脚给咱们,咱们也未必查得出来,别人又哪里查得到。这回却是查世子的。”
  他细细地说,那一行约有三四人,俱是中原人,凡是有关李砚的人和事都被摸了一遍,连在都护府里教授李砚读书的那个老先生也不例外。
  伏廷面色沉凝:“然后呢?”
  “我将他们全都……”罗小义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老法子,干脆利落。
  为保护他嫂嫂暗中经商的身份,查探的多半是自接了当地抹去了,与他嫂嫂相关的世子,自然也就这么办了。
  只是又悄悄添一句:“就是不知为何会冲着世子来,他一个半大小子,孤苦伶仃地跟着嫂嫂去北地,已然跟寄人篱下似的了,还能碍着谁的眼?”
  伏廷没什么表情,也没回答,只点了下头:“也好。”
  圣人大概是想换个法子了,来一次绝一次,也好让他们断了这条路。
  罗小义听到这句就放心了,证明自己没做错,这才放松下来看了看他怀里的占儿,又转头看看左右:“嫂嫂呢,世子呢?怎的三哥竟要自己带起小子来了?”
  伏廷说:“一起回光州了。”
  他一愣:“怎么,三哥与嫂嫂吵架了?”
  这都闹到要回娘家了?
  伏廷扫他一眼,想起了那只锦囊。
  其实当时他并未答应要就此分开,栖迟说:你看到了就会明白了,我总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他才终于点了头。
  他看了眼怀里还在有一下没一下撇嘴的占儿,刚离开这点么点远便哭了,多半也是想她。
  “抱着。”他把占儿递给罗小义。
  罗小义两手在腰上一蹭,就要来抱。
  哪知占儿一下扑在了伏廷肩头。
  比起栖迟,伏廷的确不够亲近,可比起罗小义,那却是眼下最亲近的一个了,便难怪他有这样的反应。
  伏廷拍一下他背,还是将他递给了罗小义。
  罗小义也机灵,一抱住就马上哄道:“乖侄子,叔叔带你去旁边玩儿。”说着又转回树荫下去了。
  伏廷趁机走开两步,从怀里摸出那只锦囊。
  拆开,里面是一叠纸张,一张一张难以数清,他越看眼神越沉,直到最底下夹杂着的一份文书,他手指一攥,转身就走:“返回官驿!”
  罗小义吃了一惊,转头望来,连忙抱着占儿跟出。
  乳母已伶俐地跑过来,将孩子接了过去,返回车上。
  众人上马的上马,回车的回车,顷刻间调转回头,沿着原路再往先前的官驿而去。
  ……
  不知过了多久,视野里出现了淮南道官驿迎风招展的旗帜。
  伏廷一马当先,抽着马鞭,疾驰而入。
  几名官役刚送走一批贵客,正在洒扫,忽见他冲入,吓了一跳,才发现是之前来了就走了的大都护,慌忙见礼。
  伏廷下了马,径自往里走去。
  一路走到那间房门口,推开门,已然没人。
  他死死捏着马鞭,转身走回去,入了院中便问:“这里的人呢?”
  一名官役小心翼翼回:“大都护可是在问清流县主?县主已然离去了。”
  伏廷咬牙,翻身上马,迅速冲了出去。
  罗小义刚刚随着队伍在官驿前停下,就见他已绝尘于道上,诧异地说不出话来。
  ※
  距离官驿几十里外,路旁一间茶寮,经过的大队人马暂时在此歇脚。
  天已黑下,茶寮早已闭门谢客。
  门口有搭着的木棚,棚下有未收回的粗制木凳条桌,却没有灯火。
  李砚坐在凳上,看着对面,低声问:“姑姑,您怎么让姑父走了,连占儿也被一并带走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栖迟手指拢一下披风,脸朝着他:“我已与你说过了,你拿不到光王爵了,要做最坏的打算。你如今已成天家眼中钉,肉中刺,唯拔之而后快,或许我也是。”
  李砚心中一凉,抓着衣摆。
  其实已有所觉,在饯行宴时她说这些时便有所觉了,只是未曾细想,未敢深思,原来竟是事实。
  “我正要告诉你,”栖迟平静地说:“暗中不行,天家大概不想故技重施了,如今让你回到封地,或许是想要转到明处。比如查你的事,在你身上捏造错处,甚至罪行,最后便可以正大光明的对你问罪处置,继而撤藩。”
  “自然,”她又说:“或许还有其他的法子,让你待命,最终也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说法罢了。”
  李砚坐着一动不动,似在慢慢接纳这些话,再开口时声音都有了变化:“所以姑姑你莫非有心……”
  栖迟说:“我现在只想保住你。”
  李砚于是没有说出来,默默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过来一会儿才又问:“这些事姑父知道吗?”
  栖迟倏然沉默,昏暗里看不清神情,片刻后才说:“阿砚,你姑父是北地的英雄,你弟弟还很小。”
  答非所问,李砚却重重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在天家面前,也许轻易就会被打成叛臣贼子,北地全靠他姑父撑着,占儿什么都不懂,怎能被扯进来。
  他还想再说什么,被栖迟打断:“待回了王府,我再告诉你缘由。”
  似是乏了,再不想说下去。
  短暂休整,为安全起见,马上便要继续启程。
  李砚起身时都有些脚步虚浮,走了几步才稳住了。
  栖迟走出棚去,新露小跑着迎了上来:“家主,留在后面看风的人回来了,说亲眼看见大都护他们又返回了那间官驿,大都护似乎还追上来了。”
  她一怔,快步走去道上,没几步,忽然转头说:“给我解匹马来。”
  立时有护卫去办,很快就从后面牵了匹马过来。
  栖迟牵了,踩蹬而上,一夹马腹便驰了出去。
  后方十几个护卫带着刀上了马,匆匆跟上她。
  ……
  天上云散月出,照着地上亮盈盈的一片白。
  远处点点村火,近处是一片遍布软草的野地。
  栖迟马驰至这里,停顿下来,已听见远处急促的马蹄响,月光勾勒着马上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她忽而想调头离去,想问自己为何要过来。
  但已来不及,这想法生出来的时刻,前方人影已近。
  马疾奔到面前,伏廷手一勒缰,跨腿马下,大步朝她走来。
  栖迟看着他,默默下了马背。
  后方护卫立即跟近,他扫了一眼,冷喝:“滚!”
  栖迟心神一凛,挥了下手。
  护卫自行退远。
  伏廷止步,月色披在他身上,自他肩头至脚下,周身描刻,走线如刀。
  他抬起一只手,手里拿着那只锦囊:“我问你,这里面是什么?”
  栖迟说:“不过是一些店铺地契罢了,都是北地境内的。”
  何止是一些,整个北地的都在了。伏廷咬牙:“那最里面夹着的文书又是什么?”
  她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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