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打发我?”他声沉着:“还是要跟我决裂?”
夜风吹过,栖迟看着脚下拖出的淡薄人影,回答不上来,难以回答。
伏廷走近一步,高大的人影罩在她身前:“你早就想好了是吗?”
她终于轻轻点了点头:“是。”
“你想的就是将我撇开。”他声更沉:“你想干什么?”
栖迟更不能回答了。
伏廷忽然拖着她的手在胸口一按:“你不是想要这儿吗?我伏廷一身铁骨,唯有这颗心不值一提,你想要,来拿啊!”
栖迟心中一震,被他的低吼震慑地抬起头。
从未见他如此压低眉目,半明半暗的月色里,一双眼沉得可怕。
“说话啊!你对我全是虚情假意?”伏廷紧紧盯着她:“你我做夫妻以来种种都是假的?”
栖迟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手被他紧抓着,心也像是被揪紧了。
始终没见她开口,伏廷声音忽的哽了一下:“李栖迟,你我谁才是石头?这么久了,我都还没有将你焐热。”
栖迟竟看见了他泛红的眼眶,心头一窒,酸楚难以言说。
她见过他刚硬的时候,寡言的时候,甚至使坏的时候,霸道的时候。他是北地的英雄,也是北地的情郎,何曾有过这样的一面。
伏廷喉头滑动:“你我连占儿都有了,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从未想过会有一日在她面前问出这个。
栖迟张了张嘴,他看着,霍然松开她,退了一步:“算了,我瞧不起我自己。”
他将锦囊在她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栖迟脱口唤他:“三郎。”
伏廷停步。
“他日……我还能不能回去你们身边?”
他日若她还好好的,还能不能回去与他们父子团聚?
“我不等什么他日。”他上了马,扯缰驰出,消失在夜色里。
栖迟下意识地跟着追了好几步,直到再也看不见他身影。
第八十四章
光王府迎回了久违的主人。
虽然已离开很久, 但府中一切如旧。
一群老仆将四下都洒扫过了, 府兵严严实实地守在了各处。
栖迟入了府,连披风都未解, 先带着李砚去了祠堂。
这里终日有人照料着,香案洁净如新,牌位前的供品都是每日必换, 一截香烟袅袅地竖在坛中。
栖迟说:“我现在就将路上提到的缘由告诉你。”
李砚早有准备,添了柱香, 站在一边看着她,认真地听着。
栖迟说地很慢,也很简练。
光王府的遭遇, 圣人如今的态度……
话没有说多久,李砚却像是听了很久,一番话入耳, 他脸上已满是震惊:“父王他……”
栖迟看着他, 又轻又缓地点了个头。
李砚后退两步,眼神茫茫然一片空洞, 脑中还有当初父王将他牢牢护在身下的记忆,之后就只剩下父王躺在榻上的画面, 缠绵日久的病榻, 日益萎靡的面容, 一日日消磨掉了外人口中赞为“玉人”的光王。
以往邕王世子带头骂他是扫把星,他也以为自己是最晦气的,出生没了母亲, 后来没了父亲,什么倒霉的事情都落在了他头上。
原来不是天意,而是人为。
他惊愕之后,陡然捏紧了拳,转身就跪了下去,面朝上方牌位,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抬起时额头上已红,甚至有了血印子。
栖迟抽了帕子过去,给他轻轻擦了擦,在亲口告诉侄子这些话后,她自己反而很平静。
“恨吗?”
李砚拳握得关节作响,眼中泛着水光,说不出话来。
栖迟抬手按住了他肩:“恨也要忍着,光王府还无力报仇,你现在能做的,只有尽力保全你自己。”
李砚终于抬起头来,无声哽咽。
栖迟默默看着,明白他眼下心里有多难受,自己也一样,也只能由着他熬到平复。
许久,李砚如梦方醒,抬袖在眼下一擦,站了起来,忽的竖起三指,对着祖父母和父母的牌位,嘶哑着声道:“今日所知,永世不忘。”
哪怕还无法讨回公道,哪怕永远也讨不回公道,他也绝不会忘了他父王和光王府经受的一切。
栖迟看着他站在身侧,如今越发轻易的从他身上看到了哥哥的影子,她自袖中摸出那枚私印递给他:“光王府的兵马只能由光王亲自调动,你尚无资格动用,但皆由我光王府所养,凭你父王私印,若遇急难,让他们保你一程应当不难。”
李砚双手接了过来,摩挲了一下上面的刻字,又想起父王,红着眼看着她:“姑姑为我一路筹谋至今,却不妨天家早已锋戈相向,事已至此,到此刻您也仍顾念着我,真值得吗?”
她蹙眉:“说什么胡话。”
李砚垂了下头,又抬起来,攥着印章道:“不是胡话,若天家执意要这光州,我便给他好了,父王已没了,我不能再连累姑姑。”
“交出封地就会被送去长安,圈养在圣人脚下。”栖迟低着声,脸冷下来:“在他耳目下,一旦被发觉你已知晓你父王往事,只有死路一条。你别忘了,当初那次山洪若不是你父王以命相护,你也早就一并死了。那位何等心思,这两年未动你,只不过因为你倚靠已倒,不值一提,如今已变了形势,他岂会还一直留着你。”
李砚点头,眼眶更红:“正因知道,我才更不想拖累姑姑,姑姑已有自己的家,不应再背负着我这样的负担……”
“那我就该看着你去死吗!”栖迟霍然低斥。
李砚话被一断,再无他言。
是,若是今朝他与姑姑位置对换,他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明知不该却仍不舍,这不就是血亲的意义吗?
他只是觉得愧对姑父和弟弟,要尽力保他的不只是他的姑姑,还是他姑父的妻子,他弟弟的母亲,叫他如何能无动于衷。
栖迟对着牌位站着,无声良久,说:“先出去吧,我上炷香。”
李砚默默走了出去。
门外,遥遥站着新露和秋霜,眼见李砚出去,秋霜跟上前去伺候,新露走过来,进了门,在栖迟身后小声说:“家主,刚收到官驿那边消息,大都护已离开,似是去长安了。”
栖迟点了点头,手上点着香。
新露悄悄看了看她,退了出去。
栖迟对着牌位默默上了香,看着香案上飘忽的烛火,不知怎么想起了一幅似曾相识的画面。
最终记了起来,她曾在北地的寺庙里为哥哥点过一盏佛灯,眼前便也是这样摇动的烛火。
也记起了寺中住持曾在点佛灯前说她心有挂碍,深沉难解。
后来又说她挂碍不解,难见本心。
她还记得自己回的话:我本心未改,一直未变。
天家让她哥哥家破人亡,她如今,拆了自己的家来保他最后一丝血脉。
她本心未改,一直未变。
只要压着不去想伏廷,不去想占儿,她似是的确可以做到的。
※
八月中,长安。
皇宫巍巍,帝王理政的含光殿前静穆无声,只垂手立着两个内侍。
午时未至,日头已浓。
含光殿门打开,伏廷从里面走了出来,身上穿着官服,走出两步,转头看了一眼。
殿门内露出帝王端坐的身影,微垂的头,已是难以遮掩的老态龙钟。
其御座前的地上,满是扔落的东西。
一眼过后他即转过了头,走下殿前台阶,回味着方才殿内情形。
早在入殿之前,便有内侍在门边提醒:圣人暂时不听任何与藩王封地有关的上奏,请大都护切莫触犯天颜。
一句话,便知是圣人事先的安排。
他在殿中述职,也听圣人过问了有关遇刺的事,甚至问了占儿如何,原先他在心中拟好有关李砚的话,却终是半个字未能提及。
圣人始终稳如泰山,直到听他禀报到突厥军中出现了陌刀,才勃然大怒,甚至当场扫了面前桌案上的东西,以至于香炉奏章都落了一地,随即便下令他彻查到底。
伏廷对他这样的反应并不意外,据说当初圣人年轻时曾在边疆遭受过突厥袭击,此后便十分痛恨突厥,后来对他这个能抗击突厥的臣子也出奇的重视。
这一番面圣不过两刻的功夫,最后,要离去前,圣人忽而问了他一句:卿久未入朝,可有相熟的臣子走动?
伏廷答:泛泛之交,都不至于相熟。
唯一熟悉的,不过一介悬着吊着的世子,彼此心知肚明。
圣人摆手,结束了这次短暂的召见。
伏廷再三回味了那句话,觉得自己先前所想没错,朝中局势的确变了,或许这才是如今李砚处境的直接缘由。
一路往外,过了两道宫门,已至外宫,罗小义正站在宫墙下,与先前为他们入宫引路的一个小内侍正有说有笑的。
他过去时,内侍正好离开了,临走时往袖口里塞着什么。
是罗小义给的钱。
伏廷一手牵了马,往外走。
过了这一段,是禁军守卫的外宫大门,直至出了宫外,他才低声问:“问出什么了?”
罗小义牵着自己的马,凑近来低语:“也不知是不是个有用的事,据说圣人近来忽而疏远了邕王,邕王为表上进还将儿子打发出去游学了,但圣人对他避而不见,用那内侍的话说,甚至已有了厌恶之心。”
“其他藩王呢?”
罗小义一愣:“三哥怎知还有其他藩王的事,还真听说有两个藩王出了事,汴王打猎时坠马死了,翼王也意外受了重伤,据说伤到了脑袋,这两个都还未成婚,眼看着便是都绝了后了,委实可惜。”
伏廷心里过一遍,都是远离都城的藩王,与光王府何其相似。
“还有呢?”
罗小义道:“还有是我猜的,听那内侍说漏一句,好似是圣人幺子病了,可再要细问就问不出来了。嗨,这些宫里的都精得很,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嘴巴可严了。”
他是心疼那些钱,好不容易如今有了余钱,可当初的穷劲儿还没完全缓过来呢,为打听这些可花了不少疏通。
伏廷前后连在一起一想,看似没什么关联,却都是皇族宗室里的事。
当今圣人年至花甲,膝下只有三子,早年早逝了一位,还剩下两个,一长一幼。
伏廷久在边疆,这些事都难以深知,却也听闻过圣人素来疼爱幺子,至今也没有立储,便是因为更想传位于幺子。
如今幺子卧病,圣人却关注藩王,心存防范之意,难道是在为皇位传承暗中铲除威胁势力。
他想到此处,翻身上马:“回去。”
罗小义忙跟上他,嘴一张,想说什么,看他已打马往前,只好先闭上。
后方近卫一并跟上。
行至长安东市,宽阔齐整的街道旁商铺林立,大街上人来人往,见者避让,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家鱼形商号的店铺,是卖绫罗绸缎的,斜对角是另一家,是间门庭开阔的质库。
伏廷勒住了马。
罗小义也早就看到了,方才就想说来着,忍到此时,终于忍不住,上前问:“三哥,你就不过问嫂嫂的事了?”
伏廷眼睛没看他:“过问她什么?”
罗小义摸一下鼻子,这是他惯有的小动作,明知有些话不该说又偏要说时,就会这样讪讪然:“你说过问什么,她是你夫人啊,如今这般局势待在光州,你定然是知道怎么回事的吧。”
“夫人?”伏廷目光收回来,当晚的情形便涌至了眼前,腮边一动,沉着声说:“她未必那么想。”
那锦囊里夹在众多地契间的那一封文书,是她所写的自罪状,里面罗列了她如何欺瞒天家暗中经商的事,要他到无法转圜时以此为由休了她,再去天家面前告发她,便足以撇清与她的关系,弃车保帅。
伏廷统领八府十四州以来,从未有过被一个女人牵着鼻子走的时候,这个女人是他的夫人,却要他划分得清清楚楚,决裂得明明白白。
如果走到这步,她还能说断就断,就当他如外人一般,那他只能认栽,是她绝情,他无话可说。
罗小义看看左右,打马跟着,低低叹一句:“那就不找嫂嫂了?”
找?找过了,她若真有心回来,就别说什么他日。
伏廷不发一言,马鞭一甩,疾驰出去。
※
光王府里,栖迟坐在窗前,手里拿着秋霜刚刚送来眼前的消息。
消息自长安、洛阳二都网罗,经由商号传递送至,是她早就吩咐收集的。
经商途径,所知有限,但也好过耳目闭塞。
她看完,揭了面前香炉,将几张纸投了进去烧掉。
看起来暂时风平浪静,或许天家不会着急动手,越是此时,越不能自乱。
“其他安排如何?”
秋霜小声道:“家主交代的都吩咐下去了,线路、人手,无一处疏漏,一旦……真有对世子不利的时候,便是最差的一步,也足以妥当安排世子撤走。”
她又问:“阿砚那边呢?”
“世子带着印绶亲自去了府营。”
府营里驻扎着光王名下的直系兵马,栖迟觉得李砚能亲自去再好不过。
秋霜恰好禀报:“商队已走动出去,按家主所说,办好后会烧去账册,暗中听从吩咐。”
府营兵马虽有,但太平中原不似边疆,兵器已旧,商队要运的是生铁。生铁做冶兵用,朝中历来禁止私自买卖。
若有可能,栖迟一辈子也不会碰这种生意,宁愿他们一辈子暗中等着吩咐,永远用不上。
秋霜禀报完便出去了。
栖迟独自坐着,看着窗外绿树繁花,斜阳熠熠。
没了北地的大风凛凛,雪花飞扬,这里只剩下光州独有的温柔,她竟有些不习惯了。
想到北地时,便及时打断了,怕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