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新露来了:“家主,外面有人求见。”
栖迟正好岔开头绪,看过去:“何人?”
“说来只怕要叫家主觉得好笑。”或许是有意让栖迟心情好些,她还真笑了一下:“当初皋兰州里的那个箜篌女罢了,竟还有脸登门拜访。”
她一怔,起身说:“请她过来。”
……
庭院里,露天设席,来人很快被带到。
栖迟敛裙端坐席间,看着被带到面前的女子:“竟然真是你。”
杜心奴一袭绿缎衫裙,带着笑向她盈盈见礼:“贱妾也没料到还有机会与夫人再见。”
栖迟手抬一下,请她免礼:“你为何会在光州?”
杜心奴脸上的笑多了丝羞赧,眉眼都是弯的:“实不相瞒,自古叶城一别后,贱妾可再不敢往外走,便在中原各处继续研习技艺,如今得遇良人,正准备随其返回长安,择日嫁做人妇,临行前无意间在路上得见夫人身边侍女,认了出来,忆起夫人高贵身份,方想起正有个光王府的娘家在此,便想着莫不是夫人也来了,于是贸然前来拜访,原来竟叫贱妾猜着了。”
栖迟闻言笑了一下,谁能想到在这情形下还能再见,还能听到她身上有这么个好消息:“那我该道贺了,难为你还能特地来告诉我这件喜事。”
这世间总算还是有好事发生的不是。
杜心奴笑了笑:“贱妾蝼蚁之人,一些琐事何敢惊动夫人知晓,不过是他日于边境离去前,妾曾留过话,待他日谱了新曲要来请夫人品鉴的,这才来了。”
但似乎,来的不是时候。
她看了看左右,早已注意到王府上到处都是守着的护卫,只是她有眼力见,只当没看见,但也寻思着是否不该再继续打扰。
刚想着就此开口告辞好了,却听栖迟说:“再好不过,我也很想听一听,毕竟机会难得。”
杜心奴不禁一愣,看她坐在那里容光一如往常的娇媚动人,要说有何不同,大约也就是眉宇间有些郁郁,却不知为何说的话却有种恐无他日之感。
不过也只是心中胡乱揣测罢了,当即又堆了笑出来称是。
新露安排,着人将她那架精致的凤首箜篌搬了过来。
杜心奴敛衣在对面跪坐,朝栖迟略一低头施礼,而后抬手起势。
轻轻的乐音流淌,恍若回到了当初的皋兰州中。
栖迟不知这恬淡时光还剩多少,只这一刻,也是好的。
乐声是演奏人的心声,她听着那空灵的乐音,起手纷纷扬扬如水滴落溪,如人点滴情绪,如女人悄然回眸;中途流畅回旋,如情绪奔浓,如酒入喉,如相思在心头;婉转时如低诉,高昂时如争鸣;平缓时甜蜜,急促时揪心……
她似认真听了,思绪却完全偏离了。
连日来终日忙碌,刻意不去想,此时当这些情绪涌出来时,脑中所想就只剩下了那一人。
他用剑挑起她的下巴;冷硬地不肯接受她的钱,也毫不犹豫地为她出头赛过马;在湖边狠狠地亲过她,也曾断然拒绝过她;将她扛回去时说过要让她将瀚海府当成自己的家;古叶城外为她中过箭,也在战时为她动过八方令……
最后这些一幕幕都淡去了,只剩下那晚他质问的脸,月色里拖着的一道长影——
你不是想要这儿吗?我伏廷一身铁骨,唯有这颗心不值一提,你想要,来拿啊!
你我到底谁才是石头?这么久了,我都还没有将你焐热。
你我连占儿都有了,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
箜篌音停了,杜心奴收手,垂眉低笑道:“夫人乃贱妾知音,想必也听出来了,此曲是为心爱之人所作,不知夫人听后有何感触?”
说着抬起头,却是一愣:“夫人这是怎么了?”
栖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恍若入了神一般,眼神定在了一处。
她怔怔地抬起手,摸过眼下,指尖微湿。
“我这是怎么了?”
当初在皋兰州里为了他打发了眼前的杜心奴,还恍在昨日,还曾扬言要在他身上收回回报。
不就是奔着倚靠他去的吗?不就是希望能在最坏的时候靠他庇护,靠他支撑的吗?
为何真到了这时候,却反而将他推开了?
她将他当什么?
不是本心未改,一直未变吗?
如今已经彻彻底底得到他心了不是吗?她又是在干什么?
她僵坐着,盯着指尖,低声喃喃:“这已违背我的初衷了不是么……”
“夫人?”杜心奴没听清,小心翼翼地又唤一声,错愕地看着她,若非怕冒犯,已然要开口询问了。
栖迟回了神,收敛神色,缓缓站起来:“请在此少坐片刻。”
杜心奴看着她离席而去,不明就里,只能坐在原处。
栖迟走开不远,在园中浅池边站定,从袖中取出那只锦囊,抽出了那份文书。
展开看了一眼,已记不清写下时是何种心情。
一步步走到今日,以为自己一直是清醒透彻的,原来被他那般质问过后不是故意不去想,是不敢细想。
栖迟看着池面上自己微白的脸,忽而动手,一页一页撕了文书,扔入水中。
游鱼一涌而上,又随着纸屑纷扬潜入水底。
她转头,又回了庭院中。
杜心奴立即起身相迎:“夫人。”
栖迟问:“你方才说,你就要去长安了是吗?”
“正是。”
她轻轻点头:“正好,我想请你替我带一封信。”
第八十五章
长安行馆中, 伏廷正在住处坐着, 手里拿着一份刚送到的北地奏报。
刚看完奏报上的军务,罗小义推门走了进来。
“三哥, 都安排好了。”说着压低声音:“都中再有新消息就会及时送过来的。”
“嗯。”伏廷放下奏报:“准备动身。”
圣人古怪,结束觐见后便再无其他动作,也无安排, 他也是时候离开长安了。
只是离开前特地布了眼线,留心着都中新的动静。
罗小义抬脚出门前, 犹豫着问了句:“那咱们就直接回北地了?”
伏廷扫了他一眼。
光是一言不发,就叫罗小义觉得好似自己多嘴了似的,咧着嘴干笑。
忽的两只小手冒出来, 软软地抱住了伏廷的腿。
他偏头一看,是占儿。
小家伙穿着雪白的衣袍,小脸粉白圆润, 近来到了忍不住想站的时候, 经常抱着他的腿做支撑就冷不丁站起来了,口中还咿呀个不停。
罗小义见状, 趁机溜出门去了。
伏廷看着占儿抱着自己的腿不放,也就不动, 稳稳地撑着他。
占儿抱着他的腿, 晃晃悠悠地站不稳, 小脸趴在他膝头自顾自地玩。
伏廷看着他这幅模样,想起栖迟,这一幕没能叫她看见了。
缺了她, 这些时日以来,占儿倒是与他亲近了许多。
只一会儿工夫,罗小义忽而又回来了。
“三哥,外面来了个人要见你。”
伏廷问:“什么人?”
罗小义表情有些微妙:“就是当初那个箜篌女。”
毕竟当初在皋兰州里是奉迎过他的,忽然跑来这地方求见,叫罗小义不多想都不行。
伏廷如今倒是对这个人有印象了,那是因为当初在古叶城里她曾出面保过栖迟名节,特地被栖迟提起过好几次。
“她来做什么?”
“早被近卫盘问过了,并不肯说,说是要当面见到大都护再说。”
伏廷念及她曾经作为,点了头。
罗小义朝外吩咐一声。
不多时,两名近卫推开门,杜心奴走了进来。
她的身后还跟着个水青布衫的年轻男子,帮她抬着箜篌进来的,放下后与她交换了个眼色,躬身朝伏廷见了礼便退出去了。
门合上,杜心奴敛衣下拜,向伏廷见了礼:“贱妾听闻大都护如今身侧空虚,特来拜会,不知大都护如今身边可缺人近身侍候,若蒙不弃,贱妾愿尽心尽力。”
伏廷冷眼看去:“若是因此而来,你可以走了。”
罗小义在旁咳了一声,心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三哥正不悦着呢。
杜心奴不过是有意试试他心意罢了,悄悄瞄一眼伏廷,见他一身军服,生人勿近的架势,又看了眼他腿边紧挨着的孩子,暗暗想也真够不易的,难怪夫人会暗自落泪,光是瞧着这么一个可爱的孩子也舍不得呀。
她不敢再玩笑了,垂首道:“贱妾失礼,大都护莫怪,其实今日贱妾是奉夫人命令来的。”
伏廷眼顿时扫向她。
罗小义听了不禁瞄了瞄他,见他不说话,机灵地问了句:“夫人叫你来做什么了?”
“夫人叫我来送信。”
伏廷依旧默不作声,听到信脸色沉了。
杜心奴察言观色,叹道:“夫人说倘若大都护对她有气,不愿展读,便由贱妾代劳,不过夫人也说了,她不愿别人多唤大都护名字,最好还是由大都护本人来读。”
说罢自腰间取出封信来,便要撕口。
伏廷说:“放下。”
杜心奴受到威慑,忙福身施礼,将信函放下,看一眼他神色。
罗小义摆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杜心奴却又笑了一下:“大都护见谅,夫人花了钱的,要贱妾为她在大都护跟前献上一曲,以表心意,贱妾收了钱,得把曲子给弹了才能走。”
罗小义挠挠头,心说他嫂嫂这是做什么,他三哥哪里是个爱听曲的人啊。
杜心奴却已坐去箜篌后,洋洋洒洒地就弹奏了起来。
占儿站累了,就挨着伏廷的腿坐在了软垫上,伸着脖子,睁大眼睛,好奇地看声音的来源。
伏廷紧抿着唇,只不动声色地听着。
乐声悠扬,倒好似这屋中此时正在享乐一般。
一曲终,杜心奴抬头道:“此曲唤作凤求凰,以表夫人爱慕之情。”
伏廷眼一掀,看了过去。
罗小义已在旁暗暗称奇,悄悄看他一眼,心说嫂嫂竟然是表爱意来了。
杜心奴起身:“夫人交代贱妾已办到,还请大都护尽快看信。”
说罢告退出门。
伏廷看一眼罗小义:“先出去。”
罗小义被他一眼看清醒了,将占儿抱起来,也出了门。
伏廷看了眼那封信,拿了起来。
信在他手中展开,起首一句“夫君”,后面都是寻常问候,可有添减衣裳,可有吃饱睡好,占儿可有病着冻着,一路是否都平安。
他刚沉了眉,翻过下面一张,却见称呼换作了“三郎”——
她知道他一定知晓李砚的事了,她以北地商铺地契托付,倘若最终确实走到要从天家手底下讨命的地步,只期望他将她在北地经营的商事划出去,那里以后依然可以为北地民生经营。而文书里暴露了她定好的中原商铺,可作为一道保全他和占儿声名的证据。
他是功臣,是北地的支柱,帝王倚重,百姓仰望,六军傍身,只要大义灭亲,不会有性命之忧。
然而她所思所想皆是一己之心,以为北地不可无大都护,却独独罔顾了他心意;以为占儿不能没有父亲,却罔顾了占儿也不能没有母亲……
他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如何能做出这种灭妻之举。
是她一叶障目,不见本心。
……
“你以性命相护,我却轻言别离……”
“先前从未忆起;忆起后,再未断绝……”
“你问我把你当什么?”
“我当你为何,当如你待我。”
信至末尾,已然落款,边上却有斜着添上去的一段,大约是后来加上的,字迹也有些微的潦草——
“白日忽梦一人,看似熟悉,走近却又不是。自别后,眼中所见者之众,众人中却无人是你。自然不是,那些人岂会是你……三郎,我金刀铁马的伏三郎。”
这添上的几句如同梦语,字迹飘忽,边上有一道墨迹,似要涂去,最后却只涂了几个字,终是留了下来。
伏廷抬头,喉间一滑。
许久,又看一眼最后那一句:三郎,我金刀铁马的伏三郎。
他霍然站了起来,信紧紧握在手心里,吐出口气。
李栖迟,你就是仗着我将你放在了心尖上。
罗小义听到动静,一下推开门。
他已将那封信折好,抬头说:“出发。”
※
栖迟立在窗前,默默思索着长安的情形。
也不知杜心奴的信有没有带到,也不知他看过后是何等心情。
那封信交给杜心奴之前,再三斟酌,她迟疑了好几日,杜心奴来取信那日,她捏着信倚榻浅眠,忽而做了个梦。
梦见她独行于荆棘道上,远处有人朝她打马而来,她张口要唤三郎,近了却发现是张模糊面容。
恍惚坐起,捏着笔将这段添了上去,本是想自嘲般说一句,随便梦到的人岂会是他,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是他,他金刀铁马,一身铁骨。
最后写出来却全然不是那个意味。
想要抹掉,抹了一半,却又扔了笔。
还遮遮掩掩做什么,她既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就该大大方方告诉他,矫情那些还有什么意义。
于是终究是就这么送出去了。
余光里有谁正快步朝这里走来,栖迟朝窗外看了一眼,来的是李砚,他一手拎着衣摆,朝她这里走得很急。
她见状一惊,还以为是出什么事了,可分明都中暂时并未传来其他消息。
转身走去门口,李砚已到了,一见到她就说:“姑姑,我刚接到府兵来报的消息,听说淮南道官驿里来了人快马吩咐迎客,要迎的是安北大都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