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门之下——天如玉
时间:2019-06-19 09:37:00

  毕竟李砚的背后还有伏廷。
  就凭他?
  栖迟满心都是嘲讽,以邕王为人,且不说无才无德,还没做上帝王就已如此嚣张行事,又与光王府有前怨,甚至与安北都护府也有嫌隙,若真做了帝王,岂非第一个就拿他们开刀?到时候损害了谁,又便宜了谁?
  这种小人,做藩王已是奢侈,竟还妄想做帝王?
  但转念一想,在已被圣人疏远的情形下,又有先前散播他的不利之言,都还能再度接近圣人,他是背后有支撑不成。
  外面分明有着明晃晃的日头,却又寒风四起,风中忽而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栖迟立即收敛心神,起身提了裙角朝房门外走去。
  一出门,果然看见了多日未见的伏廷。
  他军服臂上绑了皮护,腰后负刀,一脸整肃的表情,看到她眼神一动,脸颊不再绷着,脚下快了些。
  栖迟看着他到了跟前,这身装束叫她觉出了些异常,连语气也慎重起来:“是不是因为立储的事?”
  伏廷原本还在想怎么开口,但她比他想得要敏锐得多,点头说:“是。”
  栖迟心里一紧,他这模样,只说明是又有变化了。
  后院外忽有齐整划一的步伐声踏过,她站在廊边看了一眼,这声音已听到不陌生,是行军的脚步声。
  她看着伏廷:“这是做什么?”
  院外陡然插入一道声音:“大都护,急报!”
  伏廷看了看她:“先等着。”
  栖迟目送着他转身去了院外,心里忽而生出浓重的不安。
  ……
  从后院外至都护府大门,整个府上前院多了数倍的将士。
  伏廷走至前院,曹玉林黑衣飒飒地立在院中。
  她刚从大门口方向而来,带来的是最新的消息:“三哥的奏折被拦了,圣人卧榻,已至耳目闭塞,连单于都护府的人马已快至洛阳也顾不上。”说到此处,她黝黑的脸上一片生冷,“有他们出面支持,如今又宗亲藩王凋敝,两位皇子也没留下后人,圣人似被说动了,以血缘亲近为由,大概是真准备立邕王了。”
  伏廷面无表情,唯有眼寒如冰,手在刀柄上一握:“小义!”
  罗小义闻声而至,风一般地跑过来。
  伏廷下令:“按计划办。”
  计划是在军中他点兵时就安排好的。
  共点了两支精兵,一支由罗小义率领,再领数位副将协同,去边境防范突厥;另一支则由他亲自率领,随时出发。
  罗小义身上连甲胄都穿好了,但左思右想,还是凑近他耳边说了句:“三哥,各大都护府从来都对皇权纷争绕着走的,单于都护府那是自己要趟这浑水,咱们真要走这一步吗?”
  伏廷冷声说:“照办。”
  罗小义一听他口气,当即正色抱拳,临走前扫了眼曹玉林,忽而又朝伏廷身后看去,曹玉林的目光也看了过去。
  伏廷转过身,栖迟已经站在他身后。
  他一言不发地抬了下手。
  罗小义匆匆离去,曹玉林往外回避,周围将士也全都退出了府外,顷刻间前院中人走得干干净净。
  栖迟眼神定定地落在他身上:“你这是打算阻止圣人立邕王?”
  伏廷手指紧扣着刀柄,抿了下唇,颔首:“我不会让他坐上那个位子。”
  栖迟看了眼他紧握的刀,觉得先前所言已成现实,眉心细细地蹙起来,大概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可圣人若执意立他呢?”
  虽然邕王无才无德,但他的确与圣人血缘亲厚,万一圣人铁了心就是要立他呢?
  她眼光来回动了动,似已明了:“你难道……”
  “对。”伏廷看着她:“李氏宗亲不是只剩他邕王一家。”
  他忽然转头看了一眼。
  栖迟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李砚自大门口方向走来,一身胡衣,半散发辫,若非肤白,乍一眼看就是个胡人少年。
  她缓缓看向伏廷,说不出话来。
  李砚走到她面前:“姑姑,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近卫将前因后果已与他说明,让他自行决断,他当日便随近卫赶去了军营。
  “姑姑,你往好处想想,”李砚怕她担心,找着措辞安慰:“只当……只当我们有机会为父王报仇了,也有机会拿回爵位了,还不止,不是吗?”
  栖迟脸上神情变幻,许久才说:“你可明白其中风险?”
  “明白,”李砚握着拳道:“姑父早已言明,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她抿住唇,眼睫轻轻颤了颤。
  伏廷伸手在李砚肩上一按,朝他递了个眼色。
  李砚会意,看了看栖迟,合上唇,往府门走去。
  他回过头说:“你放心,我都已安排好了。”
  栖迟忽然想起什么,看过去:“你安排的就是这些人马?”
  伏廷看她的眼神沉定:“我走后你就待在府上,倘若有失,就说你是被我挟持的,对此并不知情,能拖延一刻是一刻。”
  “你说什么?”栖迟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伏廷嘴一抿,接着说:“然后你就按照事先为李砚准备的路线带着占儿离开,此后就让占儿随你姓。若有不测,我也会及时安排李砚去与你会合。”
  栖迟胸口起伏:“你这样与我当初有何分别!”
  伏廷腮边咬紧,侧过身:“这只是权宜之计,我没打算撇开你们,但这事我不得不做。”
  栖迟看着他的模样,感觉他随时就会走,走后会有各种难测的风险,心中似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陡然冲上去,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不,你不能去。天家从未对我公平,你就是天家给我唯一的公平。我什么都不要了,你不能去,阿砚也别去……”
  伏廷按着她的手,觉得她手在微微的抖,手指发凉,从未见过她这样,就连她自己要去涉险时也从未这样过。
  他牙关咬紧,终是狠心拿了下来:“这不只是为了你,也不只是为了李砚,单于都护府支持了邕王,我绝不能让一个跟突厥勾结的人上位。”
  栖迟怔住,脸色发白地看着他。
  邕王的背后居然是突厥……
  曹玉林说得对,这样的计划绝不是邕王能谋划出来的,一定是阿史那坚。
  不管他们是如何勾结上的,邕王在其中又充当了怎样一颗棋子,突厥都必会要求回报。
  回报在哪里,伏廷最清楚。
  罗小义说这是皇权纷争,实际上早已不是什么皇权纷争。
  “圣人最好别立邕王,否则我只能兵谏,扶立李砚。”他松开她的手,大步走向府门。
  栖迟追了上去,到了门口,他已下令合上府门。
  刚要迈脚出门,曹玉林进来,挡住了她:“嫂嫂恕罪,这是军令。”
  栖迟视线穿过包围严密的人马,落在他的背影上:“伏廷,你敢关我……”
  伏廷忍着没有回头,翻身上马:“关府!”
  府门在眼前轰然合上,外面马蹄远去。
  四下归寂,只余风声。
 
 
第九十一章 
  午后的斜阳拖在窗外, 房间里晃着小小的人影, 时不时冒出一个单字的音调。
  栖迟坐在房中,转头看过去。
  占儿身上已经穿得很厚, 裹得圆滚滚的,划着小腿,张着小手, 摇摇晃晃地朝她走了过来。
  快到跟前时,她张开双臂, 将他接住了。
  秋霜在一旁护着,挤出笑来说:“家主你看,小郎君这么快就会走路了。”
  栖迟只点了点头, 没有说话。
  秋霜今日特地将占儿抱到她跟前来,本意还是想叫她好受些,却不见她开口, 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只能默默垂了头,退出门去了。
  等她走了, 曹玉林自门口现了身,看着房中的母子二人, 有一会儿才说:“三哥正赶往洛阳, 目前顺利, 请嫂嫂放心。”
  栖迟朝门口看了过去,外面的消息她仍能时不时地收到,只不过被守得严密, 无法出门。
  “他让你就这么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曹玉林一板一眼地回:“是,嫂嫂见谅。三哥吩咐过,如有不利,就让我护送嫂嫂退走。以嫂嫂的身家,他日就算身在境外他国也照旧可以过得很好,如此他才可以全无后顾之忧地去博这一回。”
  栖迟手上扶稳占儿,反反复复地将那句全无后顾之忧在心里过了两遍,唇边轻动,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确实,以我的身家,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过得很好,只是那时候已成什么境况,谁也不知道了。”
  曹玉林一直观察着她的脸色,尽管不忍,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就算如此,我也无法让嫂嫂出府。”
  栖迟盯着她,不想放弃:“阿婵……”
  “对不住嫂嫂,”曹玉林直接单膝跪下,垂首抱拳,生生打断了她的话:“军令如山,哪怕嫂嫂拿出县主之尊来威压,我也只能冒犯。”
  栖迟霍然站了起来,就连身旁扶着椅子站着的占儿都仰着小脸朝她看了过来,嘴里支吾出一个字音来。
  然而曹玉林只是跪着,不为所动。
  她手指紧紧捏起,盯着曹玉林的模样,许久,脸色忽又缓和了。
  是觉得没有必要,这是伏廷的命令,曹玉林身为军人,只会遵从,何苦为难她。
  “好,那我就不出府。”
  曹玉林闻言立即抬起头,黝黑的脸上没多少表情,心里却很意外,似在确定她这话里的真假。
  栖迟说:“我可以不出府,甚至他日真出事了,也可以带着占儿走,但现在还没到那步,我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如果只是为了他们自己,她的确情愿他不去冒那个险。要阻止一个小人,却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他明明是个英雄却要背上反叛的罪名,甚至是担上付出性命的风险。若是那样,她真的情愿什么都不要。
  但这是为了北地,为了家国,他说出实情的那刻,她便再也无法阻拦。
  既然不得不为,她也不能只在这里等着一个结果。她早说过,没有回头路的路,也会随他一起走。
  曹玉林有些明白她意思了,从地上站了起来:“嫂嫂只要不出府,想做什么,我一定照办。这也是三哥的意思,他并没有说过嫂嫂什么都不能做。”
  栖迟听到这里,才算好受了,他是不想让她明面上参与,更不可能将她带在身边,但也仅此而已。
  “那你替我传个信给他。”
  “嫂嫂要传什么?”
  栖迟将占儿抱着揽在怀里,在桌边坐下,一只手拿了笔,就着纸写了几行字,递给她:“他看了就会明白,不知是否有用,但或许可以一试。”
  曹玉林走过来,接在手中看了一眼,便知道意思了:“嫂嫂是在帮三哥,他自然明白。”
  栖迟沉默地坐着。
  兵谏这样的事,靠的是强兵铁腕,这种时候,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
  距离洛阳城外百里,伏廷的人马刻意在此驻扎。
  一路上所有人做寻常百姓打扮,藏匿兵器,分批行进,直到此处聚集后才停。
  而后便暗中留意着单于都护府兵马的动静。
  东都洛阳是一道关卡,不会轻易能过,过后便是长安,否则单于都护府也不会止步于此。
  天刚泛白,伏廷只带了几人,一路疾驰,入了洛阳城。
  街心刚刚被洒扫过一通,街上店铺也大多刚开。
  快马一行驰至一间茶舍外,伏廷下了马,目光扫过门内悬着的鱼形商号木牌,径自走了进去。
  踩阶而上,到了楼上独间的茶室里,早已有人等在那里。
  那人一身水蓝锦缎绣云纹的圆领袍,就在窗前站着,转过身来,一身清贵,脸上神情却有些微的局促:“伏大都护此时出现在洛阳,似是不该。”
  是崔明度。
  伏廷来时特地换下了身上军服,同样着了汉式的圆领袍,青衫宽大,拿着马鞭在衣摆上拍去路上灰尘,衣摆随手掖去腰后,朝他看过去:“似是?那便是该了。”
  崔明度搭手向他施礼:“恕在下失言,应当直说不该。”
  伏廷与他隔了一两步的距离,比他高出一些,看他时眼帘微垂:“河洛侯不必拐弯抹角,你觉得我不该来,难道是认为邕王值得被立?”
  崔明度搭着的手垂下去,过了一会儿才道:“邕王虽品行不足,但毕竟是圣人的亲侄子,且已有后,在如今急需皇储稳定民心的情形下,若真被立也情有可原。”
  “一个能与突厥勾结的人,又何止是品行不足。”
  崔明度一愣,出乎意料地看他一眼,眉心间皱起,似是思索了一番,再开口时,又是文雅的温文之态:“若真如此,圣人自有决断,身为下臣,唯有遵从,不敢多言。”
  伏廷沉声说:“若河洛侯真这么想,当初又何必在这里与我夫人多言。”
  忽来这一句,崔明度顿时脸色微变,眼神原先有一丝难堪,看向伏廷,却见他脸色如常,并不是追究的模样,便明白他是话里有话,脸上神情数度变幻:“大都护的意思是,我存有私心?”
  “那得问河洛侯自己,你当初实言相告是出于愧疚,又是否还有其他缘由。”
  崔明度反问:“还有何缘由?”
  伏廷手中马鞭一转,没有看他:“圣人行事至今,河洛侯看在眼里,或许想过有一日同样的手段也会轮到崔氏自己。”
  崔明度身形一僵。
  伏廷话里的意思很明了,他当初那一番话帮了栖迟,是否也表明他当时已与圣人有了离心之意。
  一个大家世族子弟,不可能行事全然不顾家族,他绝不可能在说出那番话之前没有过仔细的考量。
  许久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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