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幕之兵——苏眠说
时间:2019-06-24 11:00:03

  “你——你不要不识好人心!”秦束脸上阵红阵白,既羞耻、又震惊的模样,落在秦赐眼中,令他的神色黯淡了一瞬。
  被他说中了啊。
  自己只是想让她放心而已。但原来,她不喜欢听他的保证吗?
  她喜欢利益的捆绑,局势的忖度,心思的算计,她喜欢始终若有若无地将他控制在掌心,但如果有人告诉她,你可以不必做这些费心的事情,她却不愿意相信吗?
  “您,只是想告诉我这句话吧?”他静静地道,“想告诉我,不要不识好人心。”
  ——您是“好人”,我一直都知道。
  ——您为我杀了人,我本应感激您。
  他原想这样说,但又感到过于讽刺了,毕竟他不能知道秦束在设下骁骑营中的连环计时,到底是怎样的心情。他不是一个擅长针锋相对的人,于是只有一径地沉默。
  在这沉默之中,秦束的脸色便慢慢苍白下去,直到最后,她又笑了。
  笑得温柔美丽,也笑得无情无义。
  “不错,你终究是姓秦的。”她一字字地、几乎是咬牙地道,“我望你记住这一点。”
  秦赐掩眸,躬下身,朝她行了一个浅浅的礼。秦束的手指攥紧了伞柄,直到骨节发白,片刻前的羞耻和震惊都渐渐褪去,剩下的只是无力。
  是她将他一手推了出去,是她为他铺好这条路的。她无从埋怨,而只能相信。
  因为如果不相信他的话,她将什么都没有。
  秦束离去了。
  秦赐站在原地,看着她头也不回地上了秦府的马车,而后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
  天亦全然地黑了下来。
  衡州撑着伞走到他身后,探头望了一眼,小声地道:“这是怎的了?”
  秦赐回头看他。
  衡州缩了缩脖子,“您心里怪娘子冷心薄情,但她到底……到底还是在人来人往的宫门口,淋着雨等了您这么久,不是?”
  过了很久,秦赐摇了摇头。
  “我没有怪她。”他道。
  ***
  连绵的雨,直到夜中始终不停歇,淋得人心头懊恼。
  “哗啦”一声,夏冰抬手拉上了云锦床帏,隔开了被雨声浇得摇摇晃晃的灯烛光,身下的女人喘了一喘,又如一条渴水的鱼一般仰起了身子,眸光泫然地望着他。
  夏冰回头,便见女人一张精巧的巴掌脸陷在海藻般的长发之中,凝着他的眼神绝望而痴迷。
  他笑笑,却不愿再给她更多,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开始穿衣。
  女人看着他动作,半晌,轻轻地道:“你已经很久没来了……”
  夏冰面无表情地道:“官家病重,东宫事情就多起来,何况上回太子险些遇刺,连我少傅府的守备都增加了一倍。”
  女人的眼神微微黯淡了一瞬,“上一回,是我中了秦束的套……”
  “不妨事。”夏冰道,“你们是亲家,就当你给她帮忙了。”
  女人皱起了眉,仍旧很不快,“可是,可是她险些就将霂儿害死了……霂儿若是没了,我看她还能嫁给谁。”
  这话不过是女人的气话,夏冰很清楚,便只清冷地笑了笑,“苏贵嫔死了,你不开心么?”
  女人沉默了。
  夏冰的衣衫整齐穿好之后,便又是磊磊落落一书生的模样,回头朝她笑,清秀的眼神里明明不带任何感情,却也让她错觉有一丁点的温柔。
  “你不要以为有了太子就万事无忧。”然而从那张薄唇中吐露出来的话语却仍然冷冰冰的,“太子同温氏,可是比同你亲多了。”
  “可是他也听你的话不是吗?”女人似乎有些疲倦了,“他虽然不认我,但只要听你的话,就够了。”
  夏冰好像听到很好笑的话,连那狭长的眼眸都愉悦地眯起,“您就这样信任我?”他摇摇头,一边往外走,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这可不行啊——杨贵人。”
  作者有话要说:  良言一句三冬暖,反问句伤人六月寒。——小明师傅
 
 
第15章 独立苍苔深
  秦赐这番淋了雨回到军营后,多少年不曾得过一点小病的身子,竟然发起了高热。
  军中药材稀缺,罗满持奉了大夫的处方到洛阳城中来抓药,李衡州却自作主张地跑来了司徒秦府。
  秦束正在陪刚下病床的嫂嫂绣花,阿摇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看看小娘子的神色不似不快,便试探地道:“小娘子,长水营那边……衡州来了信儿。”
  秦束将银针轻轻地刺破绣布,淡淡地道:“什么信儿。”
  “说是……说是小秦将军生病了。”
  秦束看向她。
  “就是淋雨了,发高热。”阿摇只觉棘手,这算个什么消息?
  秦束笑了,却是对郭韫道:“你说这些男人,这样的小病也要找女人吗?”
  郭韫容色苍白犹透着虚弱,却也笑了,“高热倒也不可含糊,让衡州到家里的药房去抓药吧。”
  阿摇再去觑秦束的脸色,后者却好像已经放下这件事,开始与嫂嫂言笑晏晏地谈起刺绣的图样来了。阿摇等了片刻,没有下文,只好退出来,对守在门外的衡州道:“小娘子约莫不想见他。”
  衡州叹口气,“那也没法子,小娘子毕竟比将军尊贵了不止一截,不能轻易劳动的。”
  阿摇一边带着他往外走,一边道:“小娘子本来为秦赐将什么都安排好了,秦赐照着爬就能一帆风顺,结果却忽然被官家拉了过去,小娘子心里当然不舒服,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那将军又能有什么法子?”衡州摊手道,“他总不能抗旨啊。小娘子也不能是这般不通情理的人。”
  阿摇皱着眉想了想,“也对,那大概是秦赐说错话了吧。”
  “我料想也是如此。”
  两个人就这样擅自给秦赐定下了“说错话”的罪名,各自安心了。
  房中的秦束,却忽而被银针刺破了手指尖。鲜血霎时涌出,她怕郭韫看见不适,连忙另手捂住了,站起身笑道:“今日就先这样吧,我不打扰嫂嫂休息了。”
  “这就走了?”郭韫有些失望。小产之后,没什么人来探望她,只这个小姑还是殷勤贴心的。想了想,又道:“行,过些日子待我身上好了,我们一同去街上挑衣料吧?”
  “好呀。”秦束挑眉笑道,“去挑几匹多子多福的绸布来,做几件小孩的衣衫。”
  郭韫脸上微微地红了,轻声啐道:“没谱的事儿,又拿嫂子打趣。”
  秦束却更笑了,“我看近日大兄常常回家,兴许就是念着没谱的事儿呢。”
  郭韫臊得直将她往外推,秦束也就势告辞转身。待终于走出了这间小小的轩屋,秦束脸上的笑容刹那就褪去了。
  迎着雨后初晴的太阳,她低头瞧了瞧自己那被刺破的手指尖。一丁点的血罢了,已经止住,却让她怔怔地瞧了很久。
  ***
  秦赐过去,都是很少做梦的。
  过去的二十多年——也许是二十三年,也许是二十六年,他都不记得了——就如同一片渺无边际的黑暗,睁眼望进去,只有空虚,无尽的、模糊而无法触碰的空虚。
  那二十多年,没有自由,没有休息,没有朋友,没有家人,他随着做活的处所茫茫然四处转徙,因为容貌异于常人,没有人敢招惹他,但也没有人敢亲近他。然则这又不能说是孤独——因为他其实连孤独的滋味都并不真正明白。
  那二十多年,他只是活着而已,仰人鼻息、筋疲力尽地活着而已。
  他便这样永不歇息地走啊,走啊,他有时想,也许会就这样,一直走到老死吧?当然,这样的日子,也不能说是不好——不需与人周旋算计,也不会有忧虑愁苦,不被任何多余的心情打扰——
  可是忽然之间,在这黑暗之中,却劈开了一道光亮的罅隙——
  他不由得抬手挡了挡。习惯了黑暗太久,头脑犹在高热之中,昏沉沉不知所之,却先见到了那黎明般光亮里走进来的纤细的身影。
  那是……小娘子?
  他动了动唇,喉头却干哑地烧灼起来,叫他发不出声音。
  她在他身前停下了。明明是很近的距离,可是他抬起头仰望着她,却感到她宛如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
  她没有说话,只是低垂着纤细的脖颈,双眸仿佛无感情地凝视着他。
  他知道她生气了。
  他知道自己那一日的直言惹怒了她,惹怒了这个将他从黑暗中带出来的人,可是内心深处,他又隐隐认为自己并没有错,认为自己也没有必要向她认错。
  对她而言,他也许只是一个可资利用的物件;可是对他而言,她却是黑暗人生里唯一的一道光啊。
  秦赐朝她伸出了手。
  她的眼神似乎慌乱了一瞬,衣袖中的手指攥紧了又张开,终于,他听见她开口:“你若是无事,我便——”
  他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一下子拉到了自己身上。
  ***
  秦束只是来看看秦赐的——三日之后,衡州又自己闯进了她的闺房,说是将军烧了三日了,请小娘子一定要去看望一下——其实她也不晓得自己来了能有什么用处。
  秦赐看起来确实很虚弱,高大挺拔的身躯无力地躺在床上,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偏那一双眼睛还很亮,见到她来,便挣扎着要起身。罗满持去阻止他,他却仿如未觉,只是朝她伸手——
  他的嘴唇还动了动,她能分辨出来,他在唤——
  小娘子。
  她又有些想笑。挥手屏退了罗满持他们,再往前一步,秦赐的手已经近在眼前了。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他还指望能握住她的手吗?
  ——不可能的呀。
  她的手指在衣袖底攥紧了又张开,雨后明明四处都很冷,偏这间房里,偏这张床边,空气是如此地闷热而滞重,她几乎要怀疑自己也随他生了病。
  自己为什么要来呢?
  明明这个人,就在几日前的雨中,还对着自己说过那样狠心的话。
  他说——
  “您对我的好,和官家不也是一样的吗?”
  她原本也是这样以为的——可如果这就是真相,她的心为何又会这样疼、这样疼,好像有尖钩利爪在撕扯着,几乎快要撕裂开了——
  她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勉强地开口:“你若是无事,我便——”
  他却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一个重心不稳,便往前跌在他身上。但听他低低地闷哼了一声,却不是疼痛,而是充满了欲望——但她根本来不及分辨,慌慌张张地要起身,却立刻被他另一只手扣住了腰——明明是生病的人,却还有这样大的力气吗?
  她的脑中漫漫然地想着,眼神对上了他的眸,灰暗、苍冷、却又仿佛有暗火在烧的眸。
  他慢慢地、微微地喘息着,好像有话想对她说却说不出来,便只能任那火从他的眼底,烧到他的指尖,然后是她的指尖。她全身如麻痹般倒在他的怀中,他的怀中是如此温暖、甚至热烫的所在——
  她之一生,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温度。从来没有人给过她这样的温度。
  她迷恋这样的温度,也许是因为她心里清楚,这温度是不会属于自己的。
  永远不会。
  秦束垂眸,看见稍稍下滑的被角边露出他汗水涟涟的胸膛,透出粗野的、毋宁说是下等的气息。可是这气息却令她有些着迷,她悄然地挪移过去,直到与他相距仅隔咫尺——
  她将下巴轻轻搁在那□□的胸膛上,清楚听见了那底下传来的起伏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一声,又一声,仿佛执意要叩开一扇门,又仿佛一次次往深渊里徒劳地下沉。
  她别无选择地闭上了眼。
  “小娘子……”他也许是清醒了,也许没有,他发出气流般的声音,宛如悠远的叹息。
  因为秦束低着头,秦赐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发顶,她的下巴在他的胸前,发丝撩得他肌肤微微发痒。
  这真是一场温柔的梦啊。
  他想。
  于是他揽着她微微倾身,在她的发顶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一个极轻、极浅的吻,一个已然逾矩、但也不是全无分寸的吻,一个不会有后续的吻。他希望她不要发现,却感到她似乎颤了一颤,宛如秋天里被风拂动的叶子。
  然后他松开了手。
  一切只是刹那间事。
  秦束手撑着床,慢慢坐了起来,背对着他,长发如飞瀑流泉般柔软披落下来。他便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想,她的背影真好看,二十多年来,他从没有见过任一个女人,能够连背影都是这样地优雅美丽。
  “小娘子。”他轻轻地出了声,“谢谢……谢谢您。请您,放心……”
  她震了一震,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尚来不及确认她那眼神中的意味,她已经举足离去。
  所有的光都随她而去,于是他,终于再次陷入那沉沉的、无梦的黑暗。
  ***
  秦赐病愈之后便再次回营,对秦束的事绝口不提。此时北边果然传来雁门太守苏熹串连乌丸人举兵谋反的消息。众臣尚惶惶然不知缘由,萧镜已经下令将朝中苏氏兄弟及其全族送东市枭首,并令长水校尉秦赐领精锐三万,即刻出征。
  秦赐出征的那一日,只有夏冰来送他。
  秦赐对这个人多少是有些膈应的,他不擅长应付这种心有七窍、满脸堆笑的汉人。然而夏冰特意提了两壶好酒来,他也不能拒绝。
  “官家手腕高明,只是可惜身上不大康泰。”夏冰摇摇头道,这话像是一句感叹,“听闻他下旨之后,又病倒了,许是染了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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