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幕之兵——苏眠说
时间:2019-06-24 11:00:03

  温玖尴尬地红了脸,细声道:“对不住,我、我不知道……但观公子吐属,不似一般人物。”
  夏冰含笑不答,正在此时,斜刺里忽而响起一道不高不低的声音——
  “今日大家欢聚,我也有件好消息要宣布。”
  温玖认得是表姨梁氏在说话,手中酒盏竟颤了一颤。
  这声音虽然温和,但却居高临下,令那游廊附近的人都不自主地停了说话,张望过来。
  梁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温玖身边来,牵起她的手,满脸慈爱地笑道:“温家的小娘子这就要嫁到我家来啦,三媒六聘都已备齐,我家君侯脸皮薄,我心中欢喜,忍不住先同众位说了。”
  梁氏这短短几句话,看起来随意,却正免了明面上的官话,又不需秦司徒出场,便能将这消息传遍了洛阳城。众人闻言都惊愕了一瞬,有些反应快的,立刻就堆起笑容去向秦羁道喜。可怜秦羁还没来得及离开人群,就又被人群围了起来,都借着喜事灌他喝酒。女人这边倒是温吞得多,个个只是捧住温玖的手念叨。
  温玖只觉无比尴尬,甚至羞耻,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个夏冰,却不知何时已不见了。
  温玖踮起脚望了望,没有找见他,又暗中庆幸他不会看见自己这副情状,不由得将那绢帕往袖中攥紧,藏住。
  “镇北大将军秦赐到——”
  礼官一声吆喝,方才还言笑晏晏的梁氏立即变了脸色。
  “他还晓得来。”她仿佛是在冷笑,低低的一句,只有近在身旁的温玖听见。
  旋即,温玖便看见了秦束。
  秦束似是刚从后厨那边绕出来,身上却已穿戴得整整齐齐,一袭水绿襦裙系着月波绸的衣带,外披着玄色大氅,修眉联娟,长发如瀑,步履轻移之际,便闻环佩叮咚悦耳。但见秦束一手揽着大氅,领着几名侍女趋前迎接,在见到来人的一瞬,那幽丽双眸中便淡淡地漾出了笑意。
  温玖竟从没见过秦束这样的笑,仿佛是将世上所有的温柔等待,全都奉给了眼前的那一个人一般。
  ***
  秦赐看去是瘦了。
  他手中的马缰被下人牵了去,那只手便不知往何处放一般,默默地背在了身后。他今日穿了一身武将的绀青长袍,腰间玉带银钩,佩着鎏金鞘的长刀,明明挺拔英武夺人眼目,却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有些不适似地移开了目光。
  秦束端详他半晌,笑道:“大英雄,你可回来了。”
  也许她心中想的并不是这样的问候,但她说话却总是这样的风格。秦赐也习惯了,他轻轻地道:“我来迟了,抱歉。”
  身后的李衡州探头唤了声:“小娘子!”
  秦束笑着回应:“衡州,你也回门啦?”
  这话让秦府的仆从们都笑了起来。衡州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还是罗满持捧着一方小匣出来解救了僵局:“娘子,这是我们将军给您的一点心意。”
  “我们将军”,这个小兵倒是忠心耿耿得很。秦束玩味地接过那小匣,掂了掂,便猜出其中大概是金银首饰之属,含笑道:“将军客气什么。”转手将它交给了阿摇。
  罗满持又道:“将军在雁门受了点伤,今晨才——”秦赐扬手阻断了他的话头,而秦束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已转身领着他往内走去。
  今日难得没有飘雪,人声嘈杂的秦府之中,处处酒席上架着火炉,连积雪都催融了。秦赐便跟着秦束走过两进院落,穿过小桥和游廊,她始终在他身前一步远的距离,水绿色的衣袂如碧波般浮动在他眼底。
  “受了伤,便该好好将养。”她目不斜视,轻声地道。
  “是。”他竟也乖乖地应了。
  她又好气又好笑,回头瞟他一眼,“你也学会应付我了?”
  他抿紧了唇。
  战场上冲锋陷阵出生入死,却都比不过此刻她就在眼前,活色生香触手可及,这般的惊心动魄。
  “河间王早已到了。”秦束又道,“我看你们既然认识,不如凑作一桌。”
  “是。”他答,又抬眼去瞧她的脸色,却只能看见她那绿松石的耳珰,雕琢成水滴形状,正轻轻地、平稳地晃荡,漾出幽幽然的碧影。
  拐过游廊上一个无人的转角时,他突然不知何来的冲动,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脸色骤变,当即“啪”地一下拍开了他。只是瞬息间事,阿摇、阿援与众婢仆已跟了上来,秦束转身便走,这一次,她的脚步快了很多。
  秦赐连忙快步跟上,一边道:“您……您还在生气?”
  秦束不怒反笑:“我生什么气?”
  “上回是我说错了话。”秦赐诚恳地道。
  “你知道你错在何处?”秦束挑了挑眉。
  “……”秦赐哑了。
  秦束轻笑道:“若闹不清自己错在何处,就不要轻易道歉。”
  秦赐不说话了。
  过半晌,秦束却仿若无心地道了句:“我没有生气。”
  秦赐一听,心跳仿佛停了一拍,抬眼,却见那耳珰映衬的小巧耳垂上忽然飞上一抹红云。不知为何,他却想起自己那个胆大包天的梦来。
  在那个梦里,他吻了她,虽然只是在她那柔软如云的长发上、一个轻如鸿毛的吻,但对他来说,却已是极奢求、极僭越的事情。
  秦束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他一眼,心上仿佛也有些干燥起来,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握紧,却不慎将指甲戳进了掌心。
  河间王萧霆已在院中的正席上落座了。
  他今日穿了一身华贵的宗王常服,但因长年在军中历练的缘故,身形不似一般宗室荏弱,而是腰杆挺拔,肤色也偏黑,一双眼睛熠熠生辉,仿佛有着无穷的精力。秦束将秦赐带到这一席上,萧霆便两三步走过来,很是亲密地拍拍秦赐的肩膀:“小秦将军!恭喜你凯旋归来,加官进爵!”
  “殿下客气。若不是殿下那日从侧翼掩护,末将哪里还有命在,更不要说今日还能与殿下共飨盛宴了。”
  秦束颇奇异地看了秦赐一眼。她不知道原来秦赐也会说这样圆滑的话,更没想到他的脸上也会有这样的淡淡笑影。
  那不是真心的笑,但他却也已很熟练了。
  秦束抿了抿唇,亦笑道:“多谢殿下对秦赐的照拂,你们好好聊,我且去看护一下别处。”
  萧霆爽快地道:“小娘子说哪里话来,今日我一定要跟小秦将军好好喝上几盅!”
  秦束告辞了。萧霆望着她的背影,一手抓着秦赐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道:“她为什么要感谢我?”
  秦赐道:“末将姓秦。”
  萧霆笑了,放开了他,“你明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秦赐没有接话,只将桌上酒盅斟出满杯的酒,朝他示意了一下,便举杯一饮而尽。
  “末将自罚一杯。”他话音淡淡,却不知是否因为酒的缘故,从耳根到脖颈,都泛起微微的红。
 
 
第18章 前日风雪中
  一场大宴,歌吹不绝,酒肉娱人,宾主尽欢。有萧霆在不停地灌他的酒,秦赐可以不必与其他陌生人周旋,他这才明白小娘子作此安排的用意。
  但两人是本次平叛令人瞩目的大功臣,新得了不少的封赏,又是宴会的主角儿,身边自然地围拢了不少贵人,尤其是未嫁的高门千金们,虽然都矜持地不肯上前,但都在暗中偷摸地打量着他们。秦赐从未见过这样的架势,喝酒喝得愈发地拘谨。
  “不必管她们。”萧霆对着秦赐举杯,笑得见眉不见眼,“她们呀,都比不上你主家的小娘子。”
  秦赐抿唇。
  “堂兄这是什么话?”一个娇娇俏俏的声音响起来,俄而,一名衣饰华贵的少女便挤了进来,手中捧着酒碗,搡着萧霆的肩膀笑道,“你说我来比秦家小娘子,是比得上比不上?”
  萧霆一看,怔住,旋即大笑,一把夺过少女手中的酒碗,“你来胡闹什么!你是金枝玉叶,能同下臣作比?”转头对秦赐道:“这便是平乐公主,你还未见过面吧?”
  平乐公主萧雩,是温皇后的独女,皇太子嫡亲的长姊,秦赐自然是听说过的,只是从未见过面。他闻言只得低头,“平乐公主安。”
  萧雩容色明丽,双眸灵动,一看便是锦衣玉食堆中、无忧无虑长大的孩子,说话间自带了不凡的神气。此刻许是偷喝了酒,眼神里浮动着些醉意,看他两眼,便笑道:“今日是好日子,让我见到这样的人物,比外边那些娇气文弱的书生们不知好上多少倍。”
  秦赐不知如何回应,萧霆打了个哈哈:“他脸皮薄,禁不起公主这样盛赞。”又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莫在这边打混,像什么样子。”
  萧雩轻轻笑笑,便施施然走了。但经了堂堂公主殿下这一敬酒,周遭的世家女子们也都心思活络起来,一时间三三两两地凑上前与萧霆、秦赐攀谈。秦赐出身低微,萧霆又在皇族外缘,两人都绝非名门良配,但毕竟年轻英俊,也不乏惹得品第低些的小女子春心荡漾。
  秦束在酒席间忙碌之际,偶尔瞥见那边风景,便是淡笑。倒是阿摇很不甘心地一甩帕子:“他哪来那么大门面,招蜂引蝶的。”
  秦束笑道:“扶风秦氏,这门面还不够大?”
  阿摇很奇异地看她一眼,“小娘子您不生气?”
  “生气?”秦束奇道,“我为何要生气?他是我家出去的人。”
  出去的人……阿摇还在琢磨着这句话,阿援却先说了出口:“您不怕他有别的心思?他如今有了名望地位,事事都不同以往……”
  “他若当真有别的心思,我也没有法子。”秦束的笑容敛了几许,轻轻地道,“说到底,我不过是许了他荣华富贵,更多的东西,我也给不了他。”
  ***
  酒过三巡,到夜深时,多数宾客已经离去,只剩下一些与秦家关系亲近的王侯宗室在了。萧霆已喝得说话舌头都大了,见秦赐竟仍然一派清醒,不由得很不甘心:“你是不是耍赖了?”
  秦赐莫名地道:“耍什么赖?”
  “殿下您就别同他较劲了。”忽而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阿束还在别处忙,您若是累了,我先带您去歇息?”
  萧霆转头,见是广陵王妃,先作了个揖:“婶娘。”
  秦约不好意思地抬袖掩面,“我也算是秦家的人,到晚了帮忙招呼一下而已。”又对秦赐微微责怪地道:“你倒是海量,若是将河间王殿下灌醉了,须不好看。”
  秦赐是第一次见到秦束的阿姊,尚且不知如何称呼,先挨了一顿数落,只好低头道:“是。”又对萧霆道,“殿下,今晚且先歇息,明日我再陪您喝。”
  秦约回头叫来几名仆人,吩咐几句,便让他们带着萧霆往客房去。秦赐微微眯了眼在旁端详,只觉有什么不妥,一时却又看不出来。
  待萧霆消失在院落之外,秦约也就离开,并不再与秦赐多说一句话。
  秦赐于是独自坐了下来。没有人再来叨扰他。夜风裹着雪片吹过席上的残羹冷炙,更透出刺骨的寒意,让他陡然冷醒——
  不对。
  那几名仆人,都是他从未见过的,他们不是秦府里的下人。
  他们要将萧霆带到何处去?!
  ***
  萧霆喝酒太多,实在已沉沉欲睡,那几名仆人架着他到了一处屋中,他看也不看,便往床上躺倒。但听得恭敬的告退声,那几人也离去了。
  再过片时——不,也许不是片时,而是很久——他被人粗暴地推醒:“殿下!殿下,快醒醒,河间王殿下!”
  扶着疼痛欲裂的脑袋,萧霆好不容易摇摇晃晃撑起身子,便对上秦赐那一双冷彻的灰眸。
  “您不该在这里。”秦赐给他兜头扔下一套衣衫,冷冷地道,“快走,从后门走。”
  萧霆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却看见数重软红床帐,再就是床帐外清幽雅致的陈设——他的醉意立即醒了一半。再定睛一看,秦赐扔给自己的是一套下人穿的青衣,和秦赐此刻身上穿的一模一样。
  萧霆迟疑地道:“这里是……”
  “是小娘子的闺房。”秦赐的话音冷得像冰。
  萧霆眸光一冷。无需再多说什么,他当即换下了外衫,又将发冠和常服用大布一裹,“后门在哪边?”
  秦赐给他打开了门,李衡州正等在外面,彼也是一脸焦急:“我带您去后门。”
  萧霆捂着脑袋佝偻着腰便跟衡州走了,走到半途还开始呕吐,让衡州好不烦躁。秦赐站在门口看了半晌,最后面无表情地阖上了门。
  面对这盈盈一室少女的幽香,秦赐的身子慢慢地、慢慢地沿着门滑了下来。
  自己在做什么?
  自己在希望着什么?
  ***
  秦束走到自己的房门前,忽然觉出了一丝异样。
  阿摇、阿援虽然被自己带在身边,但总也该有几个小婢先来叠被铺床,就算房中无人,也原不该是这样黑漆漆的。
  黑漆漆,如一个噬人的洞口,森冷的夜风吹过她的衣袂,将廊檐上的灯笼吹得摇晃起来,映出门里一个静静等待的人影。
  阿援“啊”了一声,“谁在里边?”
  “小娘子。”是秦赐沉着的声音,俄而那门开了,秦赐就站在门后的阴影里,“借一步说话。”
  阿摇道:“你怎么敢——”
  秦束挥了挥手,一日一夜的忙碌似乎让她的眉宇间透出些疲倦——也是奇怪,在见到秦赐之前,这疲倦尚还被她隐藏得好好的——“你们也休息去吧。”
  阿摇还欲再说,被阿援拉住了,不到片刻,她们都已退下,微雪轻飘的廊下,只剩下秦束一人。
  秦赐往后退了一步,给她让开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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