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束与这位嫂嫂,过去实在并不算亲密,但见她这副情状,心中也有些难受,只得轻声哄道:“您再等等,大兄很快就回来了。”
郭韫并不看她,甚至连笑都没有笑一下。
她一辈子安静温柔而软弱,而尚甄也是一样的人,她曾以为这样很好,她很喜欢——可她没有想到,软弱的极端是残忍。
只是为了装聋作哑,就可以绝不回家。
秦束望了她片刻,转身欲去,却忽然被郭韫抓住了手腕。
细瘦的五指,根根掐进了她的肉里,秦束仓促回头,却见郭韫死死地盯着她,那双素来是温和平静的眼眸里此刻满是怨毒:“还不够吗……还不够吗!我们郭家,损人折寿地,为秦家赴汤蹈火……秦家呢!秦家为我们做过什么?!什么栽赃陷害,杀父弑君,郭家还以为能分一杯羹,真是傻子……”她的声音愈来愈惨厉,“都只是因为你……都只是为了你!凭什么你,你就可以占尽了天下的便宜?!”
春风将帘帷吹起,撩动之中发出簌簌的响声,轻柔幽谧。仿佛是庭院中停了一只翠鸟,鸣声清脆,在漫天飞飘的柳絮之中,一声声啁啾地唤着春色。更远处,日光透过丝丝缕缕的云絮,透过精雕细镂的纱窗,往房中地面投下优雅移动的光影,那光影在郭韫与秦束之间掠过,又像是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秦束怔怔,一时竟没有想到反抗。
凭什么我……凭什么我就可以,占尽了天下的便宜?!
嫂嫂眼中的黑暗的怨恨是那么清晰——也许是这世上最清晰的东西了。
第25章 柔软美人心
秦束去上房向父母告别, 却只有父亲一人。
“今次回门, 是官家恩典,往后便不知何日能再见了。”秦束向秦止泽奉上一盏茶,面色如常地道, “望父侯……保重。”
秦止泽笑着接过了茶, 道:“好, 好, 你也保重。”
见到父亲的笑,秦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也展开了笑容,“阿母还在冯郎房中么?”
秦止泽顿住, 片刻, 眼神阴冷地扫过秦束的脸, 却还保持着得体的态度:“我也不知,你阿母的事情, 很少同我说的。”
秦束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阿父阿母,都是朝野称赞的好夫妻呢。”
秦止泽的笑容亦很平稳:“你又何须阴阳怪气,待太子长大成人,你们俩举案齐眉, 也该是万民仰止的好夫妻才是。”
“那便先谢阿父了。”秦束款款行礼,起身欲去,却被秦止泽叫住:“对了,阿束。有一件事, 往后你在宫中,留意留意。”
“何事?”
“你嫂嫂眼看……”秦止泽忧心忡忡地叹口气,“你且留意着,京中有没有什么适合策儿的世家女,不过也不着急,官家病重,不是办喜事的时候……”
秦束几乎要笑出声,然而实际上,却只有身子在春风中发抖。
“是,不着急。”她笑着,笑着,眼神底里像藏着冰渣子,“喜事之前,还有好多门大丧呢。”
***
秦束走后,秦止泽捧着茶碗,站在阶下。风卷落花,其声潇潇然,让他一时听得怔了。
一件外袍披上了身,他转头,见是一名侍婢,彼羞羞怯怯地道:“君侯,当心春寒。”
秦止泽笑了,抬手抹过她的脸,脂粉甚薄,可以感知到那皮肤之下青春的血管。他复转头望向庭中,“曾经十余年征战四方,流离转徙,都不习惯如今这样安静的日子了。”
那侍婢柔声道:“君侯龙马精神,宝刀未老。”
秦止泽笑意更深,将手中茶碗递到她面前,“尝尝,新沏的毛尖。”
“婢子不敢!”那侍婢满脸羞红,眼神却期期艾艾,秦止泽看得有趣,伸手便去揽她的腰,侍婢嘤咛一身往后躲,却还是给他抓住了揉在怀里。
“——君侯。”
却在这时候,有管事在庭外扬声喊道。
秦止泽面色不悦地放开那侍婢,“何事?”
“官家请您入宫一趟。”管事道。
秦止泽面色微动,往前走了几步,却见院门外转出来一人,正是官家身边的老宦官王全。后者一身常服,躬了躬身,满脸的皱纹之中看不出表情:“还请司徒立即入宫去,且莫怪老奴没提醒您——一刻也晚不得。”
***
镇北将军府。
许是听见了萧镜身体抱恙的种种传言,北边那个新上位的铁勒小王不断派兵袭扰北部边境,却每次都只是试探一般地小打小闹,让北地诸郡疲于应付。也正因此,开春以来军务增多,新晋的镇北将军秦赐没日没夜只在军营中处理北边送来的公文。
已是夜深了,将军却还没有回府,罗满持没有法子,只得到厨下去吩咐做几个热菜,回来的路上正碰见打着哈欠的李衡州。
罗满持很不满意,“你怎不好好守着将军?”他要不是识字太少,可不愿将那个位置让给李衡州的。
衡州懒懒散散地挠了挠后颈脖,“将军让我先回来歇息了。”
罗满持简直想削他,“将军让你歇息,你还真敢歇息?”
“凭什么呀他要熬夜我就得陪着他熬夜?”衡州却不高兴地叫起来,“当年他也不过是我们秦家的下人,跟我同睡过一间屋的,我奉小娘子的命来照料他,可不是来给他当牛做马。”
“你……”罗满持一咬牙,竟也无法反驳他这些歪理,脑筋一转,忽而软了声气,“是这样的,衡州你瞧,将军自从你家小娘子出嫁,便是不分昼夜地处理军务,也不回家好好睡一觉,整个人都瘦一圈了……这样一直下去,若他真的累出什么病来,你可怎么跟你家小娘子交代?”
李衡州愣住,好像还真没想过这一层。
罗满持循循善诱:“我是怕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到头来,可不是辜负了你家小娘子?”
李衡州一拍手,“好像是这个道理!”
罗满持笑了,揉揉他脑袋,将刚从厨下提出来的几屉打卤面并几碟小菜塞到他怀里,“乖,快给将军送去吧。”
李衡州虽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乖乖地又转身往外走,罗满持便悠悠然在后跟随。忽然,李衡州的脚步顿住,声音也因震惊而骤然抬高:“小娘子?这是——”
罗满持一惊抬头,却见大门外深深夜色的阴影下,停了一驾黑色的马车。车舆中的人此刻正打起了帘帷,一张秀丽的脸容上冷漠的眼,正扫过门前的两人,又扫过衡州手上的食盒。
“不在便算了。”她的神色极冷,像夜色下的冰层,说着,她便要拉下车帘。
衡州不知该说什么,却正在此时,又听见熟悉的马蹄声,嘚嘚响彻空旷而黑暗的街道。身边的罗满持抢了先:“将军!是将军回来了!”
那只拉着车帘的手忽而顿住。苍白纤细的手,渐渐将车帘的绸布攥紧了。
***
秦赐见到那马车,便迟疑地、徐徐地拉住了马缰。
是秦府的马车,驾车的人似是已回避了,夜风吹动帘帷,透出车舆之中星星点点的光亮,秦束的影子也便映衬在那幽光之中。秦赐下了马,罗满持连忙迎上前,将他的马缰和包袱都接过,秦赐看了他一眼,却是李衡州机灵,将那食盒双手捧了上去。
秦赐接过食盒掂了掂,便往那马车边去了。
李衡州搡了搡罗满持的肩膀,满脸看好戏的笑容。
秦赐走到了车窗前,低声:“小娘子?”
过了很久,他才听见回答,是很疲倦的声音:“我……只是来瞧瞧你。”
秦赐好像捕捉到了什么,一手抓住了车窗,“您尚未瞧见我。”
一杆翠玉如意轻轻地、慢慢地将车帘挑了起来。
就如他们初见的那一夜,秦束凝望着他,眼中是车舆里跳跃的灯火,荧荧然,仿佛含着无情的水波。秦赐的目光逡巡过她微白的脸容,渐渐抿紧了唇。
“出什么事了?”他问。
秦束笑笑,摇摇头。“我瞧见你了,你……你很好。”说着,她便要放下车帘。
不知为何,秦赐竟有一种预感,好像自己若任那车帘滑落下去,便会再也抓不住她了一般。她的容色里有一种悲哀的拒绝。
她如今贵为东宫的太子妃,坐的是司徒秦府的车马,深夜来寻他,他知道这是一件大有违于礼制的事情——但也正是因此,心中竟涌起一腔孤勇,伸臂径自攀上了车舆的前端,一手拿起了车仆的马鞭,往马臀上“啪”地一击。
马儿吃痛立即往前奔,秦束只来得及堪堪扶稳,立刻又被颠簸得脸色煞白,嘴唇喃喃:“你——你做什么?”
秦赐回头,正见车中灯火摇摇晃晃,在秦束眼中惊惶无措地跳跃着,连那悲哀也遮盖住了。他一笑,“给您驾车呀。”
马儿带着车舆嘚嘚掠过空旷长街,秦束一时惊得没了章法,只道:“你也是出将入相的人了,给我驾车又是何必?”
秦赐看着前方,“比起出将入相,我更愿意为您驾车一辈子。”
秦束听见这话,却反而平静了下来,就好像听见一句假话一般毫无触动。她淡淡地笑了,“疯话。我有什么好?”
秦赐不答。也不知他驾车到了何处,忽而又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秦束尚未来得及看清四周,秦赐已躬身钻入了车舆中,复抬手,哗啦扯下了车帘。
车舆中的灯火一时亮得吓人,几乎将两人眼神中的每一丝褶皱都照得清清楚楚。秦束眸中的光在轻微地颤动,她在审视他。
秦赐视若未见,只将罗满持给他的食盒提了进来,打开了,一件件摆放在车中的小案上。秦束还未喝止他,已先闻见扑鼻的清香气味,忍不住怔怔地呼吸了几大口,复眨了眨眼,“这是什么?”
秦赐见她那显然是饿了的模样,就如一只明明馋嘴还偏要故作清高的小狐狸,忍不住笑了,“打卤面。”
“打卤面?”秦束愣愣地重复,就连眼中的水光好像也跟着愣住。
秦赐将面条搛起,轻轻吹了吹,对她笑道:“尝尝。”
他今日的笑容格外丰盛,像在诱引她一般。秦束怀疑地吃下一口,眼睛便微微地睁大了,秦赐见了,也不笑话她,只递给她一双筷子。秦束接过筷子,便即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面。
不算浓厚的汤头,但胜在刚出锅,热乎乎的,没有肉,只浇了一层酱,比起秦束自幼享用的山珍海味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可是这面条腾腾冒出的热气却催得她眼底发潮,令她觉得美味极了。
美味,或许是因为这样普通而真诚的一碗打卤面,却根本不属于她的世界。
“我小时候有个养母,在黄沙狱中管做饭。她做的打卤面,特别地香。”秦赐抱着膝盖坐在对面,温和地望着她,安安静静地道,“但是放了酱汁的面,只有狱吏能吃得上,我们自己吃的都是白水煮面。养母偶尔偷藏下来一点酱,便会偷偷地喂给我吃,我总是一下子便吃光了,接着又要等好几个月,才能吃上下一回。”
他好像从没说过这么长的话,说完之后,便连他自己也愣了神。秦束望着他,想起周兴曾说过,那个养母后来劳累死了,也没见秦赐掉过眼泪。
如果不是他自己说起,她或许也要以为他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可是这世上人与人之间的推心置腹,实在是太难,又太危险了。
秦束笑了笑,清淡地道了一句:“不错了,我可从来没吃过打卤面。”
她将面条在筷子上卷了又卷,做不习惯,但是觉得有趣,像小孩子有了新奇玩意儿,就将伤心事都抛去脑后了。
但秦赐知道不是这样的。
秦束她吃完了面,将碗往前一推,秦赐自然而然地接过,捧起碗将面汤喝光了。秦束吃了一惊,随即尴尬地转过脸去,秦赐却不以为意,将碗盘重新收入了食盒,动作之间又停下,低着头,道:“如果一碗打卤面便能让您开心,那真是太简单了。”
秦束的眼神望着别处,“你又知道我开心了?”
秦赐轻轻地笑,“我只知道您方才不开心。”
秦束的睫毛轻轻扇了扇,像是要隐藏什么,却因为疲倦而到底让那些情绪都浮了上来。
到底她还是笨拙的。她不知如何措辞,愈是逃避,眸中的泪水便蓄积得愈多,她只能拼命咬着唇,死死地盯着车壁上微不足道的缝隙。在这深夜的野外,在一驾孤独的马车上,难道只是一碗简单的打卤面,就能逗引出她所有的脆弱与不甘了吗?
有轻柔的吻落在她的眼睫上,像是着意要吻去她的泪水,却惹得她泪水愈来愈多。于是便连她自己也品尝到了那既咸又苦的味道,伴着一下又一下、渐渐变得湿润而热烫的吻,她仓促睁眼,泪水朦胧之间,只见秦赐一手撑着小案倾身过来,专注地、闭着眼地吻她。
她于是也鬼使神差地闭上了眼。
当他的唇终于离开,她睁开眼,看见他目光灼灼,却压抑着自己低微的喘息,不由得带着泪笑道:“只有这么一点吗?”
他一怔,几乎连呼吸都为这一笑而停滞住。
秦束低垂眉眼,声音如发颤的弦,甚至还含着苦涩的笑意:“你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却只想要这么一点就够了吗?”
“哐啷”一声,是小案被撞倒,男人火热的身躯压了上来,又狠狠地抱住了她,好像要将她娇小的身形全部嵌入他的骨骼。
秦束觉出了痛,可是在这痛中,她又觉出了被全力呵护着的快乐——
啊,是,快乐。
自入宫以来,就一直封闭着自己不允许感受的快乐。
只是因为见到了他、被他拥抱、被他亲吻,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喷薄而出了。
她难免觉得自己轻浮——明明读了那么多圣贤书,从小就规行矩步,一颦一笑都把握在分寸之内,端着身份鄙视着世家大族里的肮脏事体——到了今日,自己也成了那肮脏底里的一团了,但正因为这一点认知,她却更加有种微妙的飘然,甚至好像还不够似地伸出了双臂,索求地环住了他的脖颈。